1851年9月28日
……顺风,航速约八节。天空是那种熟悉的、低垂的铅灰色,海面则是油腻的深灰,翻涌着长而缓的浪。气温在急剧下降,海面上开始出现零星的浮冰。我们已进入冰山常见的海域,瞭望员增至双岗。
同日,稍晚
左舷前方约五海里处发现一座大型冰山。通报全船保持警惕。通过望远镜观察,它是一座典型的桌状冰山,顶部平坦,侧面陡峭,通体呈现出深海冰特有的、厚重的蓝色。庞大,沉默,在铅灰色海天之间,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过于巨大的墓碑。它并无异常——起初我们都这么认为。
9月29日,凌晨
风向变了,带着刺骨的、刀割般的寒意。我们调整了帆索,试图利用这股东北风加速向南偏东方向航行,以避开那片浮冰增多的区域。那座桌状冰山被我们留在了左舷后方。值完夜班,我回到舱室时,骨头缝里都渗着寒意。
同日,正午
我登上甲板,肺叶立刻被冰冷的空气刺得生疼。阳光是一种惨淡的、有气无力的苍白,勉强穿透云层,在海面上投下破碎的光斑。我例行公事地举起黄铜望远镜,扫视海面。
镜头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移回。
那座桌状冰山,就在我们左舷偏后的方向,距离似乎……没有任何改变。不,这不可能。昨夜我们借着不弱的风航行了至少六七个钟点。我放下望远镜,揉了揉被冰凉的金属冻得发木的眼眶,再次望去。它还在那里,静静地漂浮着,庞大的蓝色轮廓在单调的海天背景下异常清晰。一种细微的、难以言喻的不安,像只冰冷的蜘蛛,顺着我的脊椎缓缓爬升。
我叫来了大副霍金斯,一个经验丰富、面容如同旧皮革般坚韧的老海狗。“看看左舷后方,那座冰山。”我把望远镜递给他。
他看了很久,喉结滚动了一下。“见鬼了,”他低声说,声音在海风中几乎被吹散,“它不该在那儿。至少……不该还在那个位置。”
我们核对了过去十二小时的航向和航速记录,粗略估算,我们至少应该将它甩开二十海里以上。但它就在那里,如同一个沉默的、冷酷的参照物,钉死在海平线上。
“也许是另一座,”霍金斯试图解释,但眼神游移,“桌状冰山看起来都差不多。”
“顶部左侧那道倾斜的裂痕,”我指着远方那几乎微不可察的细节,“还有右下角那块突出的、像鹰喙一样的冰挂。我昨晚特意记下了这些特征。” 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时我曾莫名地觉得,那座冰山的轮廓过于“完整”了,不像大多数冰山那样布满岁月和碰撞的伤痕,反而像……像某个拙劣的模仿者,只记住了冰山的大致形状,却忽略了自然应有的随机与残破。尤其是那道裂痕,笔直得过分,倾斜的角度带着一种诡异的精确。
霍金斯再次举起望远镜,这次他看了更久。放下时,他的脸色比海冰还要苍白。“是它。”他最终承认,声音干涩。
9月30日
恐惧开始如霉菌般在船舱的阴影里滋生。那座冰山依旧在那里。无论“翠鸟号”是抢风航行,还是顺风疾驰,是转向东南还是正南,它总在左舷后方,保持着一种令人发疯的、恒定的距离。距离没有拉远,但也并未迫近。它只是……存在着。跟随。或者说,监视。
水手们窃窃私语。老水手彼得在早餐时嘟囔,说那冰山反射的光不对劲——“太稳了,不像冰的反光,倒像……像一块打磨过的巨大玻璃。”另一个年轻水手则发誓,在午夜换班时,他看到冰山底部贴近水面的地方,似乎有极其缓慢的、非波浪造成的起伏,“像有什么东西在下面呼吸”。
更让人不安的是感觉。每当夜幕降临,那座冰山融入深蓝色的黑暗,只剩下一个更浓重的剪影时,一种难以形容的“被注视感”便笼罩全船。那不是人类的目光,而是某种更古老、更空旷、更缺乏一切生命温度的东西。你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在那庞大、沉默的蓝色冰体内部,有某种存在正以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看”着我们。无关于视线,而是一种纯粹的、位置上的“知晓”。
我开始长时间待在甲板上,用望远镜观察它。越是观察,那些起初被忽略的“违和感”便越是清晰。它的边缘过于锋利,线条过于清晰,缺乏自然侵蚀形成的圆润与崩解痕迹。蓝色也过于均匀,缺乏冰层内部应力造成的微妙色差与纹理。它静止的姿态有一种非自然的平衡,在涌浪中,它的晃动幅度似乎总比它应有的重量所显示的……要小那么一丝。最令我毛骨悚然的是那道裂痕,在特定角度的光线下,我几乎产生幻觉,觉得那裂痕的深处,并非更多的冰或阴影,而是一种无法定义颜色、无法描述质地的……虚无。
10月1日
情况恶化了。今天晨雾弥漫,能见度极低。雾号嘶哑地响着。当浓雾偶尔被海风吹开一道缝隙时,那座冰山总会在意料之外的角度出现——有时在左舷,有时几乎在正后方,有一次甚至出现在右舷前方!就好像它并非在跟随我们的航线,而是……我们的航线始终在它的某种影响范围之内。空间感开始错乱。海图变得可疑。指南针的指针出现了无法解释的、轻微的颤抖。
夜晚,那种被注视感强烈到几乎实质。我难以入睡,仿佛能听到一种低于听觉阈值的、持续的嗡鸣,并非来自耳朵,而是直接在大脑深处震荡。我走上甲板,值夜的水手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蜷缩在避风的角落,不敢看向冰山的方向。海面漆黑如墨,唯有那座冰山,在稀薄的星光下,泛着一种死寂的、内在的微光。它不再像墓碑。
它像一只耐心等待的、冰冷的瞳孔。
10月2日
我们尝试了一切。改变航向,甚至短暂逆风行驶,放出小艇测量流速(结果混乱不堪),焚烧旧帆布和油脂试图制造浓烟干扰(烟雾诡异地贴着海面飘散,仿佛被无形的东西压制)。毫无用处。它就在那里。距离不变。
船上的气氛已接近崩溃边缘。有人提议调转船头撞向冰山,有人说应该放下所有救生艇分散逃离。争吵,哭泣,沉默的绝望。淡水开始被无节制地消耗,仿佛想在终结前挥霍掉最后一点生命滋味。
我写下这些,手在颤抖。不是因为寒冷。窗外,夜色如黏稠的沥青。我知道它在那里。不需要看。我们每个人都 “知道” 。
我们不是在被追逐。
我们是被困在了一个以它为圆心、以恒定距离为半径的、移动的牢笼里。它在带我们去某个地方。或者,只是在等待我们耗尽最后一点理智与希望,成为这寒冷、黑暗、空旷的北大西洋上,又一个无声无息消失的谜团。
上帝保佑……如果上帝的目光还能抵达这片被遗忘的海域。
(日志于此中断,字迹潦草加剧,最后几行难以辨认。后续页被某种粘稠的、半透明的胶状物污损,散发出微弱的甜腥与深海矿物质混合的气味。“翠鸟号”及全体船员自此失踪,无任何残骸或求救信号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