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次雷暴在下午三点十七分准时抵达。气象台的图标还挂着可笑的太阳,窗外的天空却已坍缩成一块湿透的铅灰抹布,沉沉地压在城市天际线上。空气凝滞,带着熟悉的、微弱的臭氧甜腥,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云层后缓慢腐烂。我关掉了平板上循环播放的晴天动画,手指划过屏幕,留下冰凉的汗渍。窗玻璃开始出现第一颗浑浊的雨点,拖拽着长长的尾巴滑落。
第一次察觉异常,是三个月前。同样的闷热午后,我在公寓阳台晾晒过度曝光的感光胶片。闪电劈开世界时,强光让我下意识眯起眼。就在那千分之一秒的视觉残留里,一片纯粹的白热中,我瞥见一丝颜色。不是闪电应有的炽白或蓝紫,而是一种沉郁的、冰冷的靛蓝。它嵌在闪电分叉的末端,像一滴融化的金属,随着电流的脉动微弱地闪烁了一下,旋即被紧随而至的、几乎撕裂耳膜的雷声吞没。我僵在阳台,手里湿透的胶片滴着水,在脚边积成一滩。那不是光晕,不是视觉疲劳。它有着清晰的边界和质感,像活物。
那之后,天空对我而言不再是空旷的。我退掉了市中心的公寓,搬到这栋郊外孤零零的老房子。房子有一个朝西的、视野畸好的阁楼。我搬空了里面的杂物,只留下三把椅子、一张堆满仪器的折叠桌,和一台日夜嗡嗡作响的小型发电机。墙上钉着巨大的、手绘的云图与闪电路径记录表,日期密密麻麻,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着强度、持续时间、光谱异常峰值。窗台架设着两台改装的摄像机,镜头永远对准西北方向那片最爱孕育雷暴的云山。地板上散落着缠结的电线、备用电池、写满潦草计算公式的废纸。空气里永远弥漫着绝缘漆、热敏纸和一种我自己也日渐浓郁的、类似陈旧金属的味道。
我的白天在研究所的实验室度过,摆弄那些培养着发光细菌的玻璃器皿,记录它们规律而乏味的闪烁。我的夜晚,以及所有阴沉欲雨的午后,都属于这个阁楼。我切断了大部分社交,电话长期静音。快递员把食物箱放在门口,敲门声空洞而遥远。世界收缩成两个端点:培养皿里人为控制的光,与天空那些失控的、带着异样色泽的闪光是唯一的参照系。
第二次,是在阁楼守候的第九天。那场雷暴格外暴烈,闪电不再是枝杈,而是在厚重的积雨云内部炸开,将整片云团映照成一块短暂沸腾的、青白色的发光体。雷声滚滚,时远时近。在一次持续时间长得惊人的闪电照亮后,预期的雷鸣却迟滞了。有那么几秒,世界陷入一种充满电荷的、紧绷的寂静。我的眼睛被强光灼出大块炫斑,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那片被照透的、翻滚不休的云层深处。
然后,我看到了轮廓。
云絮的阴影和亮部交错,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结构。不是山峦,不是任何已知物体的形状。它巨大,边缘模糊但质地奇异,呈现一种无生气的、层层叠覆的苍白,像某种巨兽褪下的、半石化了的鳞皮,被粗暴地揉进云里。它只存在了一刹那,随着惊雷炸响而消失。但我脖颈后的寒毛全部竖立,胃部传来冰冷的抽搐。我扑到光谱仪前,屏幕上的曲线在对应波段有一个突兀的、无法解释的尖峰,随即被后续的杂波淹没。我把它打印出来,手指颤抖地抚过那根凸起的线条。证据。微弱,但存在。
观测记录越来越厚。那些靛蓝色的“附着物”出现得愈发频繁,它们似乎偏爱闪电能量最强的节点,像寄生藤蔓汲取养分。有时它们聚集成团,在闪电熄灭后仍会残留极为短暂的、冷调的光斑,违背了所有已知的电致发光衰减规律。我更换了更高灵敏度的光电倍增管,调整了滤镜阵列。数据更加清晰,同时也更加令人不安。那些异常光谱信号,与我实验室里任何已知的生物发光或化学发光模式都不匹配。它们属于某种……别的东西。
而云层中的苍白轮廓,出现的次数在减少,但每一次惊鸿一瞥,都带来更强的实质感。它不再仅仅是视觉现象。当它出现时,即使隔着玻璃窗和遥远的距离,我都能感觉到一种低沉的、近乎次声的嗡鸣顺着骨骼传来,牙齿微微发酸,耳道深处发痒。雨后,那股臭氧味里会混入一丝更淡的、却更持久的腥气,像晒干的海星碾碎后的粉末。
我開始在非雷暴天气也看到它们。确切说,是看到它们的“痕迹”。清晨稀薄的高层云,被初升的太阳染上金边时,某些云絮的纹理会突然让我心悸——那扭曲的弧度,那毫无理由的尖锐折角,与我记录中某次苍白轮廓的边缘惊人地相似。夜晚无云的星空,盯着久了,视野边缘会偶尔掠过一抹转瞬即逝的靛蓝虚影,当我猛地转头,那里只有黑暗。我开始失眠,即使睡着,梦里也充满了无声爆裂的苍白闪电和缓慢蠕动的、布满非欧几里得几何纹路的巨大平面。
镜子里的自己日渐陌生。眼窝深陷,瞳孔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幽深,皮肤是一种久不见阳光的、带着青灰的苍白。手指因为长期操作精密仪器和记录而微微颤抖。我尽量避免照镜子。食物的味道变得寡淡,像咀嚼潮湿的纸板。只有雷暴来临前空气里那股特殊的甜腥,能唤醒我全部的、病态的知觉。
然后,是昨晚。
那不是一场普通的雷暴。它没有渐进的过程。前一秒夜空还散落着几颗疏星,下一秒,浓稠如墨汁的黑暗就从四面八方涌来,吞没了一切。风诡异地停了,空气凝固,那股臭氧与金属混合的甜腥味浓烈到几乎令人作呕。阁楼里只有仪器指示灯幽幽的绿光,和我自己粗重得不正常的呼吸声。
闪电来了。
不再是试探性的枝杈。第一道就是惨白的、笔直的、撕裂整个视野的巨柱。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它们在同一片天空疯狂迸发,交叉,缠绕,又猝然熄灭,将窗外景物映照得如同曝光过度的底片,黑白分明,细节尽失。雷声却异常沉闷、零落,像是被一层厚厚的湿棉被捂住,只在闪电过后很久,才从极远处传来模糊的滚动。
它们就在这片癫狂的光之丛林中显现。那些靛蓝色的光点不再是小规模的附着,它们成群结队,在闪电的主干和分叉上流淌、汇聚,形成一条条脉动的、冰冷的光河。云层被反复照亮,不再是混沌的一团,而是显露出内部令人绝望的结构:那片苍白的“东西”几乎铺满了四分之一的天空,它不再是模糊的轮廓,我能“看”到它表面凹凸不平的质感,看到那些巨大“鳞片”之间深不见底的阴影缝隙。它在动。极其缓慢,但那不是随风飘移,而是一种内在的、令人血液冻结的蠕动或收缩,仿佛那片覆盖天穹的苍白,本身就是一个正在呼吸的、无法形容的器官。
恐惧扼住了我的喉咙,但眼球却被钉在窗外,无法移开。我的身体在椅子里僵硬如石,只有太阳穴的血管在突突狂跳,耳道深处的嗡鸣与那苍白巨物缓慢的“呼吸”节奏隐隐合拍。我感觉到冷,刺骨的冷,从骨髓里渗出来,尽管室内闷热如蒸笼。
随后,最亮的那一道降临。
它不是从云中劈落,而是仿佛一直就在那里,只是此刻才被“点亮”。它悬停在夜空的正中央,距离我的窗户不到二十米。一柄由纯粹电能凝聚而成的、静止的、惨白的长矛。边缘跳跃着细密的靛蓝与暗紫电弧,发出持续不断的、细微的咝咝声,像无数冰针在刮擦玻璃。
世界消失了。雷声、雨声、我自己的心跳声,一切声音都被抽离。只剩下那柄悬停的、违反一切常理的光之长矛,以及它散发出的、几乎要冻结思维的绝对冰冷。我的视野被它充满,视网膜灼痛,却无法闭合眼睛。
然后,它那不断分化、脉动着的尖端,动了。
不是下劈,不是消散。而是像拥有某种无法理解的意志,那炽白与靛蓝交织的矛尖,极其缓慢、极其精准地,调整了方向。细微的弧光在尖端跳跃、重组。最终,它稳定下来,笔直地,对准了我因极度惊骇而圆睁的、倒映着这非人景象的瞳孔。
时间在那一刻失去了意义。也许过了一瞬,也许过了永恒。没有轰鸣,没有冲击。只有一片绝对的白,然后是无边的、带着冰冷靛蓝底色的黑暗,温柔而彻底地吞没了我。
意识回归时,我趴在冰冷的地板上。脸颊贴着积灰的木纹,鼻腔里是尘土和绝缘漆的味道。窗外,雨声淅沥,天空是暴雨后的深蓝,近乎纯黑,东方天际露出一线模糊的鱼肚白。万籁俱寂。
我挣扎着爬起来,四肢关节发出生涩的轻响。仪器大部分黑屏,少数屏幕闪烁着错误代码。光谱仪打印纸吐出一长串毫无规律的、意义不明的波形。我踉跄走到窗边。玻璃上布满干涸的雨痕。远处城市的地平线,灯火依旧,轮廓熟悉。
一切如常。
我低下头,看向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脸色在渐亮的天光中显得更加灰败,眼窝是两个深坑。我凑近,几乎贴着玻璃,看向自己的眼睛。
瞳孔深处,在那片熟悉的、属于人类的棕色虹膜中央,凝固着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的点。
一个针尖大小的、绝对规则的、正在散发出微弱靛蓝色光晕的几何图形。
我眨了眨眼。它还在。我转过头,避开玻璃,用手指用力揉搓眼眶,再猛地看向玻璃。
它依然在。静静地嵌在我的瞳孔里,像一枚来自深渊的烙印。
窗外,天空彻底放晴,湛蓝无云,晨光熹微。清新的空气从窗缝渗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我转过身,背对那片看似无害的、广阔的天空。
阁楼里,只有仪器冷却时发出的、轻微的滴答声,和我自己逐渐变得平稳,却空洞得可怕的呼吸声。
那点靛蓝,在我的视觉边缘,随着每一次心跳,微弱地、恒定地闪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