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迹拒绝被测绘

作者:慌伴al 更新时间:2025/12/12 22:20:22 字数:5740

雨林的夜,粘稠而黑暗,将一切轮廓都溶解成浓淡不一的墨团。唯有营地中央那堆篝火,还在顽固地咬着一小块颤动的光明,火舌舔舐潮湿的木柴,发出噼啪的呻吟,与无数虫豸不知疲倦的鸣叫混在一起,编织成这片古老土地永恒的、湿漉漉的呼吸。亨利·沃伦坐在一段朽木上,摊开的笔记本搁在膝头,纸页被潮气浸润得微微卷曲。他手里的铅笔悬在半空,尖端对着下午才完成的那张遗迹结构草图,却迟迟落不下去。

下午四点十七分的阳光,费力地穿过层层叠叠的蟒蛇般绞缠的树冠,在那些巨大的灰白色石构上投下摇曳不定的光斑。那是遗迹的主体,一个半塌陷的梯形塔楼,沉默地匍匐在营地以北大约三百码(他用脚步和皮尺反复确认过)的一片林中空地上。表面覆盖着厚得惊人的墨绿色藤蔓与滑腻苔藓,几乎看不出石材本身的质地。吸引他的,是塔基裸露处环绕的一圈矮石碑,以及石碑上那些线条。

不是玛雅历法的繁复循环,也不是印加太阳纹的庄严对称。这些刻痕……亨利用指尖小心翼翼地临摹过,冰冷、光滑,带着一种不属于这湿热丛林的寒意。它们交错、缠绕、分叉,在有限的石面上形成无限延伸般的错觉。两条看似平行的刻线,在视线稍一模糊时,仿佛就会在不该相交的地方悄然汇合;一个内嵌的多边形,凝视久了,内角之和似乎公然嘲笑着欧几里得的一切教诲。它们是“错误”的,以一种宁静的、确凿无疑的方式,错误着。

“非欧几里得几何……”他低声念出这个术语,舌尖感受到一丝生涩与莫名的兴奋。探险队的资助人,那些远在雾都伦敦皇家地理学会会议室里抿着白兰地的绅士们,如果听到这个词从一个深入亚马逊腹地的实地考察者口中吐出,恐怕会挑起修剪整齐的白眉。但这正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寻找超越常规认知的、失落文明的痕迹。只是,当这些痕迹以如此直观、如此……“物理”的方式呈现时,带来的并非纯粹的学术喜悦,还有一种沉甸甸的、压在心口的滞闷。

尤其是当你的测量数据,拒绝保持稳定的时候。

他合上笔记本,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三天了。从发现这些石碑开始,他每天黄昏和黎明都会进行一轮最基本的测量——塔楼的高度(以尚未完全坍塌的西南角为准)、几块关键石碑的间距、主要刻痕的角度。工具是精密的黄铜经纬仪和钢卷尺,他像对待情人一样爱护它们,反复校准。然而,数据每天都不一样。

不是误差范围内的波动。是改变。

昨天,石碑A与石碑B的中心距离是2.17米。今天下午,是2.21米。而昨天黎明记录的是2.14米。塔楼那个被藤蔓部分遮掩的拱门内缘跨度,三次测量得出三个不同的数值,彼此相差超过十厘米。角度更甚,那些看似锐角或钝角的刻线交汇点,经纬仪镜筒里的读数飘忽得如同水中的倒影。

“仪器受潮了?还是这该死的湿热让金属产生了难以察觉的形变?”他问过自己无数次,甚至将备份的、一直密封在油布包里的工具也取出来比对。结果一致得令人心寒:数据确实在变。一种遵循着某种规律的、缓慢而持续的……迁移。仿佛那些石头是活着的,在极其缓慢地呼吸、伸展,或者……转动。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眼,望向北边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遗迹就在那里。夜晚的雨林是绝对的主人,篝火的光亮勉强照出最近几棵巨树庞大如墙的板根,更远的地方,只有深不见底的黑。但他似乎能感觉到那片黑暗的质地不同——更稠密,更沉默,带着石头的冰凉压力。他努力回忆下午离开时最后瞥见的景象:藤蔓如常,苔藓如常,那个扭曲的拱门黑黢黢地张着口,一切都与昨日、前日似乎并无二致。

真的吗?

一个细微的声音,极其细微,穿透了虫鸣与火声,擦过他的耳膜。不是动物踩断枯枝,也不是夜鸟扑翅。更像是……一种极沉的、极涩的摩擦。石头与石头?还是石头与地面?声音来自北方。

亨利猛地站起来,动作太快,笔记本滑落在地,沾上了湿泥。他顾不上捡,抓起靠在朽木边的双筒望远镜,几步跨到营地边缘,将镜筒对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绝对的、绒布般的黑。他调整焦距,徒劳地扫描。或许只是幻觉,是连日的焦虑和疲惫加上这无孔不入的潮湿共同制造的幻听。

他放下望远镜,深吸一口气,混杂着腐殖质甜腥和烟火气的空气涌入肺中,并未带来多少安抚。他弯腰捡起笔记本,用袖子擦去封皮的泥点。必须记录下这一切,哪怕仅仅是作为一个疯子的臆语。他坐回原处,就着跳跃的火光,翻开新的一页。

“四月十七日(推测),”他写下,笔尖有些抖,“雨林深处,北纬4°??′,西经7?°??′(精确坐标因仪器反常暂无法最终确定)。遗迹的‘非稳定态’持续,且观测到新的变量:营地与遗迹主体间的直线距离。”

他停顿,强迫自己写下那个荒诞的数字。

“三日来,以固定参照物(营地西侧一棵特征明显的巴西栗树)为基准,使用同一钢尺反复测量,营地北缘至遗迹塔楼最近点(东南角)的距离,呈持续缩短趋势。分别为:初测日,98.3米;次日,97.1米;今日黄昏,95.8米。平均每日缩短约0.8至1.2米。排除测量误差及参照物自身生长移动可能性(极小)后,此现象无法解释。”

无法解释。这四个字像铅块一样沉在纸面上。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写道:

“一种假设:遗迹所在区域的地质结构极其特殊,或存在缓慢的、局部的地面沉降或滑动,导致相对位置改变。然而,营地周围其他参照物间距稳定,仅针对遗迹的‘单向位移’。另一种假设:遗迹结构本身在经历极其缓慢的形变或位移,但目视观察未见明显异常。此外,今夜约九时三十分,疑似听到北方(遗迹方向)传来低频摩擦声,持续约一至两秒,无法确认声源。”

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火焰将他的影子巨大而扭曲地投在身后的帐篷帆布上,像一个不安躁动的鬼魅。疲倦和一种更深层的不安噬咬着他的神经。那些非欧几里得的图案在脑海里旋转,与变化的数据、缩短的距离、还有那声若有若无的摩擦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漩涡。

第二天,雨下得大了。不是倾盆暴雨,而是那种细密、绵长、无孔不入的冷雨,将天地间的一切都笼罩在灰蒙蒙的水汽帘幕之后。能见度降到极低,墨绿色的丛林变成了一片模糊的、晃动的暗影。亨利穿上厚重的油布雨披,检查了相机和罗盘——后者在接近遗迹时指针会间歇性地轻微颤抖,如同受寒的打摆子——踩着泥泞,再次走向那片空地。

雨水冲刷下,遗迹显得更加古老、阴森。苔藓和藤蔓吸饱了水,颜色深得发黑,沉甸甸地覆盖在石面上,滴滴答答地淌着水。空气里弥漫着石头、湿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微弱但确实存在的腥气,不是鱼腥,更像是某种极其陈旧的、来自深海淤泥的味道。

他首先去检查那棵作为参照物的巴西栗树。树皮上的刻痕清晰依旧,树身稳固。他拉直钢尺,一端抵住树根特定位置,另一端,犹豫了一下,才指向雨幕中那座模糊的灰白色巨影。泥水很快浸湿了他的手套和尺身。读数:94.5米。

比昨晚记录的,又缩短了超过一米。在雨中,这个缩短的幅度似乎……加快了。

他感到一阵冰冷的麻痹感从脊椎爬升。不是错觉。它在动。这座该死的、被丛林吞噬了不知多少世纪的石头堆,正在动。朝着营地。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将注意力放回石碑的测绘上。雨水顺着石碑表面的刻痕流淌,那些非欧几里得的线条在水光映照下,似乎活了过来,微微扭动。他架好经纬仪,镜筒里,雨水不断滴落,视野模糊。他仔细擦拭镜头,对准一条主要的、似乎构成某个多重扭曲角度的刻线。调整,聚焦。

数字在目镜旁的刻度盘上跳动,最终停在一个读数上。他记录下来。移动到下一个点,测量夹角。读数与昨天下午的、前天下午的,全然不同。不仅如此,当他试图将今天测得的角度与最初的草图进行几何重建时,发现它们根本无法构成一个在三维空间中可能存在的闭合图形。这些石碑上的图案,不仅仅是在“变化”,它们是在……“重组”?变成另一种同样无法理解、但结构迥异的“错误”?

他连续测量了三个关键点,数据矛盾得令人绝望。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流下,滑过眼角,像是冰冷的泪。他猛地直起身,因为蹲伏太久和情绪冲击而一阵眩晕。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遗迹塔楼那个半塌的拱门深处。

雨幕如织,拱门内更是漆黑一片。但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绝对的黑暗里,抵消了极少一点点的黑暗。不是光,而是一种……更纯粹的“缺少光”的形状?一个边缘难以界定的、缓慢蠕动的轮廓。巨大,填满了拱门后方深邃的空间。它似乎在呼吸,伴随着一种极其低沉、几乎低于听力极限的嗡鸣,那嗡鸣仿佛直接震动着他的骨骼和胃袋。

亨利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冻住了。他眨眨眼,雨水刺痛眼眶。再看去,只有浓稠的、无变化的黑。刚才那一瞥,短暂得如同幻觉,但胃部残留的冰冷抽搐和太阳穴突突的跳动告诉他,那不是。

他几乎是踉跄着收拾起仪器,顾不上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逃回了营地。整个下午,他呆坐在帐篷里,听着雨点敲打帆布单调而密集的声音,试图用理性分析武装自己。光线错觉。疲劳导致的视幻。雨幕扭曲视觉。任何解释都比“那座石头遗迹里有一个活着的、巨大的黑暗物体”更容易接受。

夜幕再次降临。雨停了,但云层依然厚重,遮蔽了星月。丛林的夜声加倍响亮,蛙鸣如鼓,虫嘶似锉。亨利没有生起很大的篝火,只点了一盏防风马灯,放在帐篷口。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左轮手枪,冰冷的金属触感带来些许虚幻的安全感。

他试图睡觉,但一闭上眼,就是扭曲的几何线条在旋转,数据像蝌蚪一样游窜,最后汇入拱门深处那片蠕动的黑暗。他睁开眼,瞪着头顶昏暗的帐篷布。

大约午夜时分,声音来了。

起初很轻微,像远处一棵巨树在风中呻吟。但渐渐地,它变得清晰、持续。嘎吱……吱呀……一种巨大、古老、充满痛苦摩擦的声音。是石头在移动。不是一小块石头,是成百上千吨的巨石,在彼此挤压、碾磨。声音的来源毫无疑问——北方。遗迹的方向。

伴随着这碾压般的声响,还有一种新的声音渗透进来。起初亨利以为是风吹过某些特殊形状孔洞的呜咽,但很快他分辨出,那更像是……笛声?不是人类能吹奏出的笛声,没有旋律,只有一系列不规则的、尖利又空洞的音高,以无法理解的序列组合,时断时续,仿佛由一只冰冷而漫不经心的巨手,在由白骨和化石制成的乐器上随意拨弄。这笛声不高,却具有可怕的穿透力,钻入耳道,在颅腔内引发阵阵恶心和眩晕。

亨利坐起来,手指紧紧扣着左轮扳机护圈,指节发白。他侧耳倾听,试图从这非自然的合奏中分辨出更多。在石头摩擦声和诡异笛声的间隙,他似乎还听到了……汩汩声?像是粘稠的液体在缓慢流动、冒泡。还有极其微弱的、湿漉漉的拍击声,如同无数柔软的触手在石面上缓缓拖行、吸附。

理智在尖叫,命令他堵住耳朵,蜷缩起来,否认这一切。但另一种更深层、更冰冷的好奇——或许是疯狂的前奏——驱使着他。他轻轻拉开帐篷门帘的一条缝隙,将马灯的光线调到最暗,举起来,朝着北方照去。

灯光微弱,只能穿透前方不到二十米的浓密黑暗,照亮几片滴水的阔叶和缠绕的藤蔓。再远处,是吞噬一切的虚无。然而,就在那光与暗的交界处,在原本应该是丛林植被的地方,他看到了别的。

是藤蔓。但又不完全是。它们比白天的更加粗壮、黝黑,表面不再是植物纹理,而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类似角质的滑腻光泽,在微光下泛着冰冷的虹彩。这些“藤蔓”正以肉眼几乎难以察觉、但确实存在的速度,缓慢地、坚韧地越过光晕的边缘,向着营地蜿蜒而来。它们不是从地面生长,而是从更深的黑暗中延伸出来,像无数探索的指头,悄无声息地滑过湿软的地面,所过之处,留下一条条亮晶晶的、粘液般的痕迹。

其中一条最粗的“藤蔓”前端,在灯光边缘微微抬起,末端裂开一道缝隙,里面是几排细密、尖锐、不断颤动的苍白肉刺。它左右缓缓摆动,像是在“品尝”空气。

亨利猛地放下门帘,隔绝了那令人心智冻结的景象。他背靠帐篷冰冷的支柱滑坐在地,大口喘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左轮手枪从汗湿的手中滑落,掉在帆布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帐篷外,石头碾压的呻吟,非笛的尖啸,粘液的汩汩,触手拖行的窸窣……汇合成一股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的潮汐。地面传来极其细微但明确的震颤,如同一个沉眠已久的巨物正在翻身。

它来了。不只是遗迹在靠近。是遗迹里的东西,正伸展出来。

他颤抖着摸索到掉落的枪,又摸到那本一直带在身边的笔记本和铅笔。他必须写下来。必须留下记录。哪怕最后一个字是疯狂的嘶吼。就着马灯最后一点摇曳的光晕,他将笔记本摊在屈起的膝上,铅笔尖因为剧烈的颤抖,在纸面上戳出几个凌乱的凹点。

他写下日期,写下时间,写下最后的观测记录。字迹潦草扭曲,几乎难以辨认。他写下那移动的藤蔓,那声音,那无法名状的逼近的存在。

“它们不是植物,”他写道,铅笔尖几乎划破纸背,“它们在感知。在寻找。遗迹是……外壳?还是巢穴?坐标无用。几何无用。我们的测量,我们的理解……只是在描摹它皮肤表层的蠕动……”

声音更近了。帐篷的帆布开始无风自动,仿佛被无形的气流推挤。那股深海淤泥般的腥气浓烈到令人窒息。地面传来的震颤变得持续、清晰。

亨利停下笔,抬起头。帐篷的阴影在唯一的昏暗光源下疯狂舞动。他侧耳倾听,在那一片碾压、尖啸、粘腻的合奏中,他仿佛听到了别的声音。极其细微,像是无数细碎的、湿漉漉的低语,直接钻进他的脑海,用他无法理解却莫名感到亵渎和恐惧的音节,反复吟诵着什么。那低语中夹杂着嘶嘶的水声和**声。

他低头,看向笔记本。最新写下的那几行字,墨迹似乎……在微微蠕动?不,是光线的错觉。一定是。

他紧紧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手指死死攥住铅笔,指骨凸出发白。

“我能感觉到它的凝视,”他飞快地写,字迹彻底失控,变成狂乱的划痕,“不是通过眼睛。是通过那些变化的角度,通过缩短的距离,通过……皮肤的空气的密度。它在用存在本身挤压过来。欧几里得死了。在这里。一直死去。”

帐篷猛地向内凹陷了一块,靠近北侧的部分。帆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外面传来清晰的、粘稠物体重重拖过地面的声音,近在咫尺。紧接着,是一种湿漉漉的、巨大的东西缓慢覆盖上帐篷外侧帆布的摩擦声,伴随着滑腻液体被挤压的轻微噗嗤声。

防风马灯的火苗剧烈跳动了几下,倏然熄灭。

绝对的黑暗降临。

黑暗中,只剩下声音,还有那无处不在、冰冷粘稠的压迫感。非笛的尖啸达到了一个令人牙酸脑裂的高频,又骤然降低,变成一种混沌的低鸣。石头摩擦声仿佛就在帐篷外几步远。粘液流动和触手探索的窸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越来越清晰。

还有那湿冷的、带着难以言喻腥气的呼吸,吹拂在帐篷帆布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亨利坐在冰冷的黑暗里,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帐篷支柱。笔记本和铅笔从他彻底失去力量的手中滑落,无声地掉在帆布上。他睁大着眼睛,尽管什么也看不见。但那纯粹的、浓墨般的黑暗本身,似乎也开始有了纹理,有了缓慢涡旋的迹象。

在意识彻底被那逼近的、不可名状的潮汐吞没前的最后一瞬,他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一件事:

营地,他这小小的、由帆布和恐惧构筑的临时据点,此刻,已经被那从遗迹蔓延而来的、蠕动着的黑暗,彻底地、温柔地、无可挽回地包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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