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城下町郊外。这里是金蕗目前的居所。虽算不上宏伟，但也勉强配得上“贵客”的身份。
「少爷，金蕗小姐会有什么喜好呢？要是能和她愉快交谈，友好相处就好了。」
身旁的杉杉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容。
那双琥珀色的杏眼里闪烁着纯粹的光芒，仿佛一只不知世间险恶的小白兔。
「……啊啊。」
我敷衍地应了一声。
『友好相处？别傻了。』
『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开茶话会。』
那个女人身上有政治价值。
只要能怀柔她，让她在公开场合夸我两句，我在家族内部那些老顽固眼里的评价就能回升。
甚至还能以此为跳板，和西边的盟友搭上线。
全是算计。
全是利益。我站在门前，整理了一下领口。
该死，今天的束胸布勒得太紧了，乳尖被粗糙的布料磨得生疼。
但我必须忍耐。我是叶家的“少爷”，不能露出半点女人的娇态。
「二位请在此稍候，我去通报。」
一位看起来颇为体面的侍女将我们领进院子，便转身离去。
然而，我们就像两个傻瓜一样，被晾在了原地。
没有茶水。
没有坐垫。
只有头顶那轮并不算毒辣燥热难耐的太阳。我环顾四周。
门前一个守卫。院内两个武士。
明明是充当两国沟通桥梁的公主，却只有这种待遇？
「没必要对这种弃子事事顾虑吧……」
我小声嘀咕了一句，烦躁地用折扇敲打着手心。终于，那个侍女迈着优雅的步子回来了。
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和满头大汗的我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看她的举止，不像是普通侍女，倒像是受过严格礼仪训练的贴身侍女。
「赶快带路。让客人在太阳底下傻站着，就是金家的待客之道吗？」
我压着火气，尽量维持着“少主”的威严。侍女停下脚步，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嘲讽。
「万分抱歉。公主殿下今日……无意会客。」
「……哈？」
我愣住了。
杉杉也发出了惊愕的声音
「诶……？」
「我都亲自来了，你没跟她说我是谁吗？」
「当然说了。叶家的……溯少爷。」
那个“少爷”二字被她咬得格外轻佻，带着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轻蔑。
仿佛在说：暴发户的儿子，也配见我们高贵的公主？
「回去转告你家主子。」
我上前一步，眼神冷了下来。
「既然投奔了叶家，就别摆这副臭架子。搞清楚谁才是这里的主人。」
侍女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挺直了腰杆。
「恕我失礼，请问高傲自大的是哪一方呢？」
「……！？」
「金家继承前朝血脉，乃名门望族。我家公主殿下更是金枝玉叶。」
侍女用一种看乡下人的眼神看着我。
「换做平常，得以拜谒其尊颜便已是无上荣幸。您可否明白？叶家的溯少爷。」
『……这女人，脑子坏掉了吧？』
『金家现在不过是个众叛亲离的空壳，连家臣宋家都背叛了你们。』
『明明是寄人篱下的丧家之犬，却还抱着昔日的荣光不放，看不起我们这些“暴发户”？真是可笑又可悲的自尊。』
我看着眼前这个得意洋洋的侍女，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不仅仅是忠诚，更是一种可悲的执念。
或许，这也是那位金蕗公主的态度吧。
「若您无论如何都想见……」
侍女眼珠一转，提出了一个荒唐的要求。
「那就请吟首诗吧。」
「吟诗……？」杉杉茫然地眨了眨眼。
「没错。我家公主风雅高洁，喜欢诗词。若您的诗词能打动公主，或许还有机会。」
侍女发出了“吼吼”的做作笑声。
「那就请回吧，路上多加小心~」
看着侍女离去的背影，我手中的折扇“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缝。
『吟诗？』
『想看我这个“武夫”出丑？』
『可惜，你不知道十二年义务教育的含金量』
我眯起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
「吟诗就算了。本少爷没那个闲情逸致陪你们玩文字游戏。」
侍女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浓了。
然而，下一秒，我的话却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了她的脸上。「不过，务必将这两句赠与你家主子。」
我转过身，背对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声音清朗，字字诛心
「高阁垂帘空自许，不知门外已秋风。」
说完，我连看都没看那个僵在原地的侍女一眼。
「杉杉，我们走。」
门内，幽静的茶室中。
「金蕗小姐，他们走了。」
侍女推门而入，语气中带着几分轻蔑。
「看样子，您还有话要说？」金蕗放下手中的书卷，淡淡地问道。
「是。那位叶家的少爷留下了两句诗词，估计也是打肿脸充胖子，随口胡诌的。」
「但说无妨。」侍女清了清嗓子，念道
「是这两句——高阁垂帘空自许，不知门外已秋风。」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金蕗原本翻书的手指停在了半空。
『高阁垂帘……空自许……』
『门外……已秋风……』
她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狭窄的天空。
院子里的树叶确实已经开始泛黄，在风中瑟瑟发抖。这哪里是诗。
这是在嘲笑她。
嘲笑她躲在这座小小的宅邸里，守着那点可怜的自尊，自以为还是高贵的公主。
却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早就变了天。金家的荣光，就像这秋风中的落叶一样，早就被扫进了垃圾堆。
「……秋风吗。」
金蕗喃喃自语，声音中带着一丝苦涩。
叶府。
「殇！你在吗，殇——！！」
我一进门，就气急败坏地大喊，手中的折扇被我扇得呼呼作响。
胸口的束胸布因为一路的疾走和怒火，勒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汗水顺着脖颈滑入深沟，那种粘腻的摩擦感让我更加烦躁。
杉杉坐立不安地跟在我身后，满脸担心地看着我。
「少爷，您消消气……」
就在这时，一道紫色的残影飞速拉开隔扇，冲入了屋内。
「我在！少主，您叫我吗？」
殇单膝跪地，一脸茫然。
「太慢了！」
「呀！」
我对着殇怒吼道，仿佛要把在金家受的鸟气全撒在她身上。
「你怎么如此之慢！就凭你这样也能担任我的警卫？你这白痴！」
「咕……呜呜……十，十分抱歉……」
被痛骂一顿后，殇虽然眼角挂着泪花（装的），但还是老老实实地跪在我面前。
「……」
我一言不发，手里摆弄着折扇，围着跪在地上的殇缓缓踱步。
每走一步，脚下的木地板就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给殇施加心理压力。或许是渐渐感到了恐惧，殇不敢抬头，只能跪在原地流起了冷汗。
「……殇，那公主是怎么回事？」
「诶？」
殇愣了一下。
「我是说那位金家的公主。」
我啪的一声合上了扇子，眼神阴鸷。
「竟敢让我吃闭门羹，还真是够胆啊。你说是吧？」
空气顿时紧绷了起来。
殇和杉杉都缩起了身子，僵在原地。
「殇，我想再多了解下那位公主。把你知道的，关于金家的一切，都报告给我。」
我坐回椅子上，解开了领口的一颗扣子，试图缓解燥热。
「遵，遵命……」
殇咽了下口水，抬起头。
虽然声音因为紧张有些尖锐，但她还是慢慢讲了起来。
「金家的公主，金蕗。她是金家前代家主的侄女，也是名门之后。」
殇整理着情报。
「正如那位侍女所说，金家继承了前朝将军的血脉，是统治东边两地的守护大名。相比之下，我们叶家……」
「是乡下暴发户，对吧？」我冷笑一声，替她补完了后半句。
「所以那个侍女才敢用那种眼神看我。」
「是的。但在六年前的『关峡之战』中，金家败给了我们叶家。前代家主金义元，被长姐大人斩杀。」
「那之后呢？金家的人是怎么接受这个事实的？」
「很难接受。」殇摇了摇头
「现在的金家家主（金蕗的堂兄）无能，导致家臣离心离德。金家已经形同空壳。」
「而且……还有一件事。」殇压低了声音。
「原本依附于金家的宋家，在金家战败后，立刻宣布独立，并为了向我们叶家表忠心，与金家断绝了关系。」
「这对于金家来说，是绝对的背叛。」
「哼……结果，金家就把对宋家背叛的愤怒，发泄到了作为联姻对象的金蕗一族身上吗？」
我大概猜到了剧情的走向。
「您说得没错。」
殇叹了口气。
「金家家主对此勃然大怒。金蕗的姐姐是宋家的正室，金蕗也被视为背叛者的亲属，遭到了软禁。」
「最终，宋家彻底倒向叶家。金家家主将愤怒转移到了金蕗的双亲身上……逼迫他们双双自尽了。」
「……」我握着折扇的手紧了紧。
「那一定……很痛苦吧……」杉杉捂着嘴，眼中泛起了泪光。
「之后，金蕗和她的姐姐一同生活在宋家。但在那里，她们又遭到了冷遇。」殇继续说道
「为了证明和金家断绝关系，宋家把她们姐妹扔在尼姑庵里勉强度日。直到最近，金蕗才被作为『人质』送来叶家。」
「好可怜……希望她能在叶家过得多少安稳些……」杉杉小声祈祷着。
「不好说啊。」殇耸了耸肩
「无论是那位正室，还是金蕗公主，一定都对我们叶家恨之入骨吧。」
「是啊。」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
「若我和她处在相同立场上，那我最先怨恨的，也会是叶家吧。」如果叶家不来多管闲事，不发动战争，金家就不会没落，她的父母也不会死。
在她看来，叶家是毁了她一切的元凶。
她之所以对我态度恶劣，无疑是因为不想和叶家之人有任何来往。
「……少爷，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金蕗小姐为好吧……」
杉杉神色忧郁地看着我。金蕗的确是位处境非常艰难的可怜公主。
她抗拒叶家，抗拒我的心情也可以理解。
只要我还是叶家的少主，想要同她搞好关系，并通过她的嘴改善我在家族内的立场，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是。
「她那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叫我颜面何存？」
我瞬间眯起了双眼，眼底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
被本想利用之人蔑视，心中怎可能保持平静？
其实很想让她那张高傲的脸因痛苦而扭曲，想要将其羞辱，将其肆意玩弄。
或许是因为“纯阴媚体”的影响，我的情绪变得有些极端和暴躁。
但她是叶家的客人，而且长姐已经委任我照顾她，那便不能草率行事。
我闭上眼睛，凝神思考了起来。
杉杉则担心地看着我。
「……稍微改变下做法吧。」
虽不知那位公主为人如何，但从其侍女的发言中得以窥见，身为金家公主，她应该有着很强的自尊心。
正因如此，不能将主导权交到她手中。
谁会孜孜不倦地去给她送什么诗啊？多难为情。就算她是金家公主，是宋家送来的客人又如何？
——就让我来告诉她，被我“照顾”意味着什么。
——让她搞清楚，这里到底是谁说了算。
「杉杉，但是……她可是敌国的公主殿下啊？」
杉杉担心地向我搭话。我猛地睁开眼，嘴角勾起一抹属于“恶役”的笑容，一副那又如何的样子怒声说道
「这里是叶家的地盘。」
「无论何人，都自然要服从于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