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半,大理古城的雨下得毫无征兆,东一阵西一阵。许岁岁拖着那只巨大的银色行李箱,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
她没打伞,出发时老家是晴天,她压根没想过要带。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一缕缕粘在额角,身上的薄外套颜色变深,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
手机在口袋里不停的震动着,不用看也知道,打电话过来的不是“妈”就是“爸”,或者,是那个她此刻最不想联系的、家里觉得“条件合适”的相亲对象。她没接。或者说,从昨天下午摔门出来,坐上开往省城机场的出租车开始,她就决定不再接听任何来自那个家的、试图将她拉回正轨的电话。可响个不停的电话,让她有点心烦意乱。
拐进一条稍窄的巷子,导航显示距离预订的客栈还有八百米。许岁岁只顾低头看手机地图,没留意脚下路面微微的倾斜,更没看到斜前方那个用几块砖头垫着、撑起一张旧蓝色雨布的小摊。
“哐当!”
一声闷响。行李箱的轮子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垫砖上,箱子猛地一歪。许岁岁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扶,但已经晚了。摊子剧烈地晃了一下,雨布边缘积的雨水泼了下来,与此同时,一个摆在摊子边缘、约莫二十公分高的细颈瓷瓶,摇晃了两下,径直滚落,“啪”地一声脆响,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摔成了好几片不规则的大块和一些碎渣。
许岁岁的心也跟着那瓶子一起,沉到了地底。
“我艹!你****!”一声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响起。雨布下面猛地钻出一个人,是个精瘦黝黑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他看都没看许岁岁,一个箭步冲到碎片旁,蹲下身,痛心疾首地“哎哟”起来。
“我的宝贝瓶子!祖上传下来的老物件啊!你……你这姑娘怎么走路的?!长眼睛出气的啊?”男人猛地抬头,目光死死的盯在许岁岁身上,刚才那点心疼瞬间被怒气取代,他腾地站起来,一把抓住了许岁岁行李箱的拉杆,生怕她跑了。
“对不起,对不起老板!雨太大了,我没看清楚,真不是故意的……”许岁岁连连道歉,冷雨混着尴尬的热气往头上涌。她看着地上那堆碎片,瓶子看起来旧,但样式普通,沾满了泥污,实在不像什么“祖传宝贝”。可毕竟是自己撞坏的,理亏。
“对不起值几个钱?!”男人声音更大了,吸引了两三个路过的游人驻足,躲在各自的伞下好奇地张望。“这可是正儿八经的老窑口!我爷爷的爷爷那辈传下来的!你看看这釉色,这胎质……少了五千块,今天别想走!”
五千块。许岁岁脑子嗡了一声。她工作两年攒下的那点钱,大部分用来买了这张一时冲动的机票和预付了半个月的房费,卡里余额勉强够她维持一两个月的低消费生活。
五千块,几乎是她现在能动用的全部流动资金。“五千?老板,这……”她又急又气,试图讲道理,“就算是古董,您也不能就这么摆在路边上,连个保护措施都没有,这路这么滑,也有责任吧?而且这瓶子……”
“我摆这儿怎么了?我摆一年了也没见谁撞上!就你眼睛长天上!少废话,赔钱!要不咱们就报警,让警察评评理!”男人唾沫横飞,抓着拉杆的手更紧了,围观的人低声议论着,但没人上前。
报警?许岁岁心里一紧。她几乎能想象警察来了之后,要登记身份信息,自己没钱可能还要通知家人或者单位……不,不行。就在她咬着嘴唇,盘算着是据理力争还是破财消灾时,眼角余光瞥见斜对面一家关着门的店铺屋檐下,安静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几乎完全隐在屋檐投下的阴影里,穿着简单的白色棉麻衬衫,袖口随意挽到小臂,下面是条灰色的亚麻长裤,都被飘进来的雨丝打湿了些。
他背着一个黑色的旧帆布包,很扁,像没装什么。他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看着这边发生的纠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好奇,没有同情,也没有不耐烦,就是一种近乎空洞的漠然。
这人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许岁岁不知道。他像个误入场景的旁观者,却又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摊主还在不依不饶地叫嚷,已经拨通了电话:“喂,派出所吗?我这里有人闹事损坏财物……”许岁岁心一横,准备抢过话头。
就在这时,那个阴影里的人动了。他迈步,走出屋檐,细密的雨丝落在他头发和肩膀上。
他没有看情绪激动的摊主,也没看狼狈不堪的许岁岁,目光径直落在那堆瓷瓶碎片上,然后蹲了下来。这个动作让摊主和许岁岁都愣了一下,连电话也忘了讲。
男人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捏起一片较大的、带有瓶底的碎片,翻过来看了看底足。接着,他又捡起一片带有部分青花纹饰的,看了几秒。
整个过程,他一句话都没说。
摊主有点摸不着头脑,举着电话:“你……你干什么?”男人放下瓷片,掏出手机。那是一部很旧的智能手机,屏幕甚至有几道细微的划痕。他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然后默默地将屏幕转向摊主。屏幕上显示的是支付界面,金额已经输入好了。
“够不够?”他开口,声音有些低,没有任何情绪。摊主狐疑地凑近,看清了上面的数字,不是五千,是三千。
他眼珠转了转,看了看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又瞥了一眼脸色发白、紧抿着嘴唇的许岁岁,似乎权衡了一下。
最终,他收了生气的表情,换上一副“算我倒霉”的表情:“行行行,今天算我吃亏!三千就三千,赶紧的,我这还忙着呢!”男人付了钱。摊主立刻松开了抓着行李箱的手,也不再提报警,麻利地蹲下,用雨布一角把那些碎片胡乱一裹,塞到摊位下面,生怕别人注意到似的。
“那个……谢谢你!”许岁岁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连忙道谢,手忙脚乱地去翻自己随身的小包,“这钱我应该出,我转给你,或者给你现金……”男人已经站起身,闻言摇了摇头。
许岁岁看向他,与其说是男人,倒不如说是一个男孩。
他还是没看许岁岁,仿佛她不存在。他的目光落在远处,然后,他做了一件更让许岁岁意外的事——他把一直拿在左手里的那把黑色长柄雨伞,很轻地靠在了许岁岁的行李箱边。随后,他收起手机,转身,重新走进细雨中。
他没打伞,也没加快脚步,就那样不紧不慢地走着,身上的衣物慢慢被打湿,模糊在巷子拐角处,消失不见。
许岁岁呆立在原地,手里还捏着刚掏出来的几张湿漉漉的百元钞票,她低头看看那把靠在自己箱子旁的黑伞,又望向他消失的方向,脑袋里蹦出了一连串的问号,?????
这人太奇怪了,这么良善吗?手机又震动起来。
这次是微信,来自妈妈,一连好几条:“岁岁,你到哪了?怎么不接电话?”
“你张阿姨说刘阿姨家儿子挺想跟你见见的,你回来之前就见一面怎么样?”
“别任性了,外面是那么好闯的吗?”“看到回话!”许岁岁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她没回信息,而是伸出手,拿起了那把伞。
她撑开伞,黑色的伞面“嘭”地打开,将雨水隔绝在外,也暂时隔绝了外界嘈杂的一切。伞很大,足以完全遮住她和她的箱子。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小摊,拖着箱子,继续朝客栈方向走去。
雨点打在伞面上,发出密集的啪嗒声。她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男生,他为什么帮自己?为什么把伞留给自己?她有点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