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木剑粗糙而扎实。
雷恩——或者说,刚刚在这具八岁躯壳里彻底苏醒的“他”——环顾四周,试图将潮水般涌来的、属于“雷恩”的朦胧记忆,与眼前清晰的景象拼接起来。
这是一个简朴却结实的后院,夯实的泥土地,角落堆着些木料和训练用的草靶。阳光透过一旁老树的枝叶洒下光斑,微风里带着青草和远处炊烟的味道。一切都真实得让他掌心发汗。
三分钟前,超市门口刺眼的车灯和尖锐的刹车声仿佛还在视网膜与耳膜上残留。
三分钟后,他却站在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异世界,手里握着一把陌生的木剑。
“原来不是梗么?是真的会穿越啊……”
他低声喃喃,声音是孩童的清脆,却带着一丝属于十六岁灵魂的茫然与沉重。
记忆的碎片还在整合:接生时异常的安静、幼年时常年的魂游天外、父母眼中那份忧虑却从未减少的疼爱……父亲,那位总在信纸里留下粗犷字迹和简短问候的冒险者;母亲,那双永远温柔、为他打理一切的手。
过去那个“雷恩”像蒙在一层雾里,凭着本能生活。而现在,雾散了,他“看见”了,也“记得”了。
怎么办?
这个念头尖锐地刺入脑海,七年的“呆怔”形象早已深入人心,如果一夜之间变得口齿清晰、反应敏捷,会引来怎样的目光?母亲会不会惊恐?会不会被当作什么怪物附体?这个看似平静的世界,有没有处理“异常”的手段?源自前世对奇幻故事的认知,让他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但,要他继续模仿那种浑噩的状态,像提线木偶一样活着,也绝无可能。两种念头在脑中拉扯,让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木剑,指节有些发白。
“雷恩~”
一声拖长了调子、带着青涩与慵懒的呼唤从身后传来。雷恩转过身,看到一个女孩正慢悠悠地从后门走进来。
她有着一头漂亮的银灰色短发,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双手枕在脑后,步伐散漫。湛蓝色的眼眸像是午后的晴空,此刻却半眯着,配合微微翘起的嘴角,整个人透着一股“麻烦事别找我”的懒散气息。
是卡萝。记忆立刻给出了对应。邻居家的孩子,也是……训练场的“同门”?似乎经常被老师打发来叫他。
“老师叫你~哦~”
那故意拉长的尾音,果然和记忆碎片里的印象重合。如果是之前的雷恩,大概会呆呆地“哦”一声,然后慢几拍地跟过去,成为她偷懒计划的一环。
但现在的雷恩,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一丝前世年轻人的不耐烦,脱口而出:“我不去,反正也有其他人去。”
拒绝得干脆利落。
“诶?!”
卡萝脸上那层散漫的表情瞬间裂开了。她放下枕在脑后的手,睁大了蓝眼睛,像只受惊的猫。她凑上前,毫不客气地绕着雷恩转了一圈,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仿佛要找出什么伪装的痕迹。
“你是谁?真的是雷恩吗?!”
震惊取代了慵懒,语气里的怀疑几乎要溢出来。
这反应比预想中还大一点,雷恩心想。果然,之前的形象根深蒂固。
他定了定神,努力让表情显得自然一些,迎上卡萝探究的目光。
“我当然是我了。”
声音平静,甚至试图带上一点孩子气的理所当然,
“只是……突然觉得,老是发呆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话说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这解释有点苍白。但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或许也足够了?他不能表现得太异常,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卡萝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看了好几秒,眼睛眨了眨,那里面闪烁的光芒,似乎不仅仅是好奇。然后,她忽然又恢复成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仿佛刚才的惊讶只是个错觉。
“噢~”她拖长声音,自顾自地走到院子边一个倒扣的木桶旁,拍了拍灰,坐了上去。然后用手撑着脸颊,用棒读般的语气说:“加油加油~”
这意图简直不能更明显。
雷恩看着她那副“我已经找到绝佳观(偷)摩(懒)位置”的模样,心里那点紧张莫名散了些,甚至有点想笑。他忍不住拆穿:“你只是想偷懒吧!”
“哎嘿~”卡萝咧嘴一笑,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完全没有被戳穿的不好意思,反而有种“被你发现啦”的坦然。
有人陪着,哪怕是这种“陪法”,似乎也比一个人要好。雷恩不再多说,深吸了一口气,重新举起手中的木剑。
木剑划过空气,带起“呼”的一声轻响。动作有些生涩,但手臂的记忆还在,这具身体经过了一些基础训练。他努力摒弃杂念,将注意力集中在每一次挥砍上:竖劈、横斩、斜撩……简单的动作重复着。
阳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汗水渐渐浸湿了额前的碎发。卡萝坐在一旁,不再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双湛蓝的眼睛里,慵懒之下,似乎藏着一点若有所思的光芒。
院子里,只剩下木剑破空的声音,和两个各怀心思的孩子。
.........
夕阳将天边染成温暖的橘红色,给小镇的石板路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雷恩在水池边捧起清凉的泉水洗了把脸,水珠顺着他尚且稚嫩的脸颊滑落,带走了练习后的燥热,也让纷乱的思绪稍微沉淀。
他转过头,看向院子角落。卡萝果然还坐在那个倒扣的木桶上,只是姿势已经从用手撑脸,变成了整个上半身都歪靠在旁边的篱笆上。银灰色的短发在晚风中轻轻拂动,她双目紧闭,呼吸均匀,竟然真的就这么睡着了,嘴角还带着一点满足的弧度,仿佛偷懒睡觉是天下最幸福的事。
雷恩看着这一幕,心中那点对陌生世界的惶惑,竟奇异地被一种无奈的好笑冲淡了。
他走到卡萝身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在她那头看起来就很柔软的银灰色短发上揉了揉。
“呜啊!怎么了?……哦~”卡萝一个激灵弹起来,睡眼惺忪,湛蓝的眼眸里还蒙着一层水雾。她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天边绚烂的晚霞,以及面前雷恩那张带着无奈表情的脸,记忆终于回笼。
“……原来~已经这么晚啦~”她拖长了调子,慵懒地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仿佛刚才惊醒的不是她。
“啊~~~该回去了。”她站起身,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一下睡得有点僵的身体。两人自然而然地并肩,沿着被夕阳拉长影子的小路,朝家的方向走去。
小镇的傍晚宁静而祥和。路边房屋升起袅袅炊烟,空气中飘散着食物烹煮的香气。偶尔有相识的邻居妇人看到他们,会笑着点头招呼:“雷恩,卡萝,练习回来啦?”雷恩只是凭着记忆和本能,模仿着过去那种有些迟缓的点头回应,而卡萝则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仿佛没睡醒的样子挥挥手。
这段不长的路,却让雷恩的心绪再次起伏。身边的卡萝、路旁熟悉的景物、空气中属于“家”的味道……这一切都源自另一个“他”七年的记忆沉淀,此刻却无比真实地包裹着他。这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剥离感,比独自在院子里练剑时更加强烈。
很快,两栋相邻的、风格简朴但维护得很好的屋子出现在眼前。卡萝在自家门口停下,对着雷恩随意地摆摆手:“明天见啦~如果老师还让我叫你,记得继续拒绝哦。”
她眨了眨眼,带着一种“你懂我懂”的默契,然后便推门钻了进去,留下一句模糊的“我回来了~”飘入门内。
现在,只剩下雷恩自己了。他站在自家门前,看着这扇深色的木门。记忆里,这扇门被他推开、关上无数次,有时是母亲牵着懵懂的他,有时是他独自一人发呆地进出。门框上有一道浅浅的划痕,是他五岁时不小心用玩具磕的,门把手被摩挲得光滑锃亮,那是经年累月的痕迹。
这是我的家。
这个认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门后,是这个世界与他羁绊最深的人,是那份毫无保留地爱着的温柔。穿越带来的疏离感,与记忆灌注的归属感,在此刻激烈碰撞。
他深吸了一口气,混杂着晚风与邻里饭香的空气涌入胸腔。犹豫只是片刻,他终究抬起手,推开了那扇“家”的门。
门轴发出熟悉的、轻微的吱呀声。温暖的灯火光线和一股诱人的食物香气立刻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门外黄昏的微凉。
“嗯?雷恩是你回来了么?”
一个温柔的女声从厨房的方向传来,伴随着锅铲轻快的翻炒声。那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期待,像羽毛一样轻轻扫过雷恩的内心。
“今天的学堂教了什么?”
很平常的一句询问,是每个母亲都可能对孩子说的话。但听在雷恩耳中,却让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学堂……今天的记忆有些模糊,那个“他”似乎又大部分时间在神游天外。
他该怎么回答?
然而,身体仿佛先于意识行动了。或许是记忆深处根植的习惯,又或许是那灯光与香气太过温暖,一句自然而清脆的回应,已经脱口而出: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