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晚风还带着寒意，吹过空无一人的街道。路灯在潮湿的沥青路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几片早开的樱花在光中飘落，像淡粉色的雪。初中三年级的上野树低着头，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到最顶端，双手插在口袋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这是他这周第三次在这个时间溜出家门。失眠像一只无形的手，总在夜深人静时扼住他的喉咙。父母的房间早已熄灯，他们不会知道儿子每晚都在城市里游荡，就像他们不知道他书包最里层藏着的抑郁诊断书。
转过街角，一家便利店的白光刺破夜色。树停下脚步，透过玻璃窗看着里面排列整齐的货架，却没有任何购买的欲望。正当他准备离开时，视线被旁边小巷里的动静吸引。
一个女人背对着他，深紫色的长发在昏暗光线下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她穿着一件不合季节的薄纱连衣裙，赤脚站在潮湿的地面上。更让树愣住的是，她正试图将一条银色锁链系在生锈的消防梯上，动作笨拙得像初学系鞋带的孩子。
锁链的另一端，连接着她纤细的脚踝。
“需要帮忙吗？”话一出口，树就后悔了。深夜的街头，陌生女子，锁链——这组合怎么看都不正常。他应该转身离开，就像往常一样，对世界保持距离。
女人缓缓转身，树屏住了呼吸。她大约二十五六岁，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在月光下泛着瓷器般的光。最令人难忘的是她的眼睛，大而圆，虹膜是罕见的深紫色，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像猫科动物锁定猎物。
“你能帮我吗？”她的声音轻柔，带着某种不协调的甜腻，“我总系不好这个。”
树犹豫了。理智尖叫着危险，但他的脚却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动。也许是因为她那与年龄不符的笨拙，也许是因为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脆弱——那种神情他每天在镜子里都能看到。
“为什么要系这个？”他问，同时接过冰冷的锁链。金属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
“这样我就不会走丢了。”女人歪着头，仿佛在陈述最明显的事实，“走丢了，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也找不到想见的人。”
树蹲下身，研究着锁链末端的机关。那是一个精巧的银质锁扣，雕刻着缠绕的藤蔓图案，在黑暗中泛着微光。“这是...锁铐？”
“定情信物。”女人轻声说，也蹲了下来，与树平视。她的靠近带来一阵混合着夜樱与苦杏的香气。“前男友送的。他说这样我就永远属于他了。”
树的手指僵住了。他抬头，对上那双深紫色的眼睛，突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远比想象中复杂的局面。他应该立刻离开，报警，或者至少跑向明亮的便利店。
但他没有。
“你不该被这样对待。”树听见自己说，声音里的坚定让他自己都惊讶。他开始解开锁扣，手指因紧张而微微颤抖。
女人没有阻止，只是静静看着他。当锁链“咔哒”一声松开，滑落在地时，她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轻触树的脸颊。
“你是个温柔的孩子呢。”
树猛地后退，差点失去平衡。“我得走了。”
“我叫紫织，矢岛紫织。”她站起来，动作优雅如猫，“你叫什么？”
“上野树。”回答脱口而出后，树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告诉陌生人名字，尤其是在这种情境下。
“树君。”紫织重复道，像在品尝这个名字的味道，“谢谢你救了我。作为报答，我该为你做点什么。”
“不用了，真的。”树开始后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转身，几乎是跑着离开小巷，直到回到主干道上才放慢脚步。回头望去，紫织站在巷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手中拿着那条银色锁链，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那晚之后，树以为事情就结束了。一个奇怪的插曲，仅此而已。
直到第三天，他在学校鞋柜里发现了一枚银质樱花书签，附着一张字条：“温柔的树君，谢谢你那晚的善意。——紫织”
树感到一阵寒意。她怎么知道他的学校？他从未透露过这些信息。
书签只是个开始。接下来的一周，树总能在各种地方“偶遇”紫织：放学路上的咖啡馆窗外，车站对面的书店里，甚至他家公寓楼下的小公园。她总是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微笑着点头，从未主动靠近，但她的存在本身就像无形的锁链，渐渐缠绕住树的日常生活。
“她只是在表达感谢。”树试图说服自己，但内心的不安与日俱增。更令人困惑的是，随着这些“偶遇”，他发现自己开始期待见到她。紫织是第一个把他当作“正常人”对待的成年人，不问他为什么抑郁，不劝他“振作起来”，只是安静地存在于他的视野中，像一幅美丽的背景画。
直到那个雨夜。
树因为与父母的又一次争吵跑出家门，没带伞，只能躲在便利店屋檐下避雨。当紫织撑着透明的雨伞出现时，树已经不感到惊讶了。
“一起走吗？”她问，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
鬼使神差地，树点了点头。
紫织的公寓出乎意料地整洁雅致，以深紫色和银色为主调，空气中弥漫着同样的夜樱与苦杏香气。墙上挂满了各种锁链装饰品，从精致的银饰到粗糙的铁链，像是某种怪异的收藏。
“喝茶吗？”紫织走向开放式厨房，薄纱裙摆随着动作飘动。
树站在客厅中央，目光被茶几上的相框吸引。照片中，年轻的紫织与一个男人并肩而立，两人手腕上系着同一条银色锁链，笑得灿烂。但男人的脸被仔细地刮去了，只留下空白。
“那是过去的事了。”紫织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树吓了一跳。她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后，近得能感受到她的呼吸。
“他离开后，我一直在寻找能解开锁链的人。”紫织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脚踝，那里有一圈淡淡的红痕，“然后我遇到了你，树君。”
树感到口干舌燥。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变得稀薄，紫织的香气包裹着他，既令人安心又令人窒息。
“我喜欢你，树君。”紫织向前一步，深紫色的眼睛在昏暗灯光下深不见底，“喜欢你解开锁链时认真的侧脸，喜欢你明明害怕却还是帮助陌生人的温柔，喜欢你眼中的孤独——和我一样的孤独。”
树想后退，但身体不听使唤。紫织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她的手指冰冷而柔软。
“我不会伤害你，永远不会。”她的声音像催眠曲，“我只会保护你，珍惜你，让你成为我的全部，也让我成为你的全部。这样不好吗？两个孤独的人在一起，就不再孤独了。”
树的心脏狂跳。理智告诉他这是错的，危险，病态。但内心深处，那个被抑郁笼罩的部分却在低语：有人需要你，有人看见你，有人选择你。
紫织的另一只手从背后拿出那条熟悉的银色锁链，锁扣在灯光下闪着微光。
“这次，能帮我系上吗？”她问，声音里带着孩子般的期待，“这次，是自愿的。”
树盯着锁链，又看向紫织的眼睛。那里有他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的强烈情感，炽热、专注、绝对。这种被需要的感觉既可怕又令人沉醉，像深海，明知危险却忍不住想沉溺。
窗外的雨声渐大，敲打着玻璃，像无数细小的囚徒企图闯入，或逃离。
树缓缓抬起手，手指颤抖着伸向那条银色锁链。
紫织笑了，那是一个灿烂得令人心碎的笑容。
夜樱在雨中飘落，无声地粘在窗玻璃上，粉色的花瓣在路灯映照下，像凝固的血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