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投射心裡

作者:狂笑蝙蝠 更新时间:2025/12/13 20:41:21 字数:8614

​九月的開學日,空氣中還殘留著夏末的焦味,混合著教室裡陳舊的木頭味和清潔劑的氣息。

陳孟傑踏入教室的那一刻,原本喧鬧的空間出現了短暫的真空。

​他背著單肩包,白襯衫燙得平整,袖口隨意地捲到手肘,露出的手臂線條結實流暢——那是搬了兩個月重物練出來的。

沒有誇張的發膠,沒有為了博眼球而故意敞開的領口,也沒有那種急於討好所有人的猥瑣笑容。

​「那是……陳孟傑?」有人小聲嘀咕。

「好像變高了?」

「他怎麼不說話?」

​陳孟傑無視了這些竊竊私語。

對於一個心理年齡25歲的人來說,這些15歲小屁孩的議論就像背景裡的白噪音。他只想安靜地度過這三年,考個好大學,徹底切斷這段黑歷史。

​他走到自己的座位——靠窗倒數第二排。

後排靠窗,王的故鄉,他想。這麼幽默的東西自己知道就好了。

桌面上積了一層薄灰。

他眉頭微皺,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酒精濕紙巾,開始擦拭。

先是桌面,再是桌緣,最後是椅背。

動作緩慢、細緻,神情專注得像是在擦拭什麼稀世珍寶。他無法忍受黏膩的觸感,這是他在便利商店打工養成的職業病,也是成年人對生活品質的最低堅持。

​而在教室另一端的角落。

周圍男孩都在看的女孩子、總是像人偶一樣完美的林雨欣,正托著腮,透過垂落的髮絲死死盯著他。

​他在標記領地。

他要把別人的氣味擦掉。

好愛乾淨……好可愛。

​林雨欣的另一隻手在桌下緊緊捏著裙角,指尖因為過度用力而發白。

以前的陳孟傑,座位周圍總是堆滿了垃圾,像個髒兮兮的狗窩。

但現在,他把自己的小角落打理得一塵不染。

這才是米德爾。

米德爾連喝水都要先用爪子試探,絕不喝髒水。

​這時,一個刺耳的聲音打破了這份寧靜。

「喲!阿傑!暑假去整形啦?」

王浩。班上的孩子王,也是陳孟傑以前最想討好、卻總是把他當猴子耍的人。

王浩嬉皮笑臉地走過來,手裡還拿著一杯沒喝完的奶茶,習慣性地想把手搭在陳孟傑剛擦乾淨的肩膀上。

「怎麼都不在群組說話?裝高冷喔?」

​啪。

一聲輕響。

陳孟傑沒有回頭,只是微微抬手,精準地格擋開了王浩的手。

動作不快,但乾脆利落。

​空氣凝固了一瞬。

王浩愣住了,手僵在半空。以前那個只要被搭話就會興奮地搖尾巴的陳孟傑去哪了?

​陳孟傑轉過頭,眼神平靜無波,像是在看一個推銷保險的陌生人。

「剛擦乾淨,別碰。」

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疏離感。

說完,他又抽出一張濕紙巾,擦了擦剛剛碰到王浩的那塊皮膚,彷彿沾上了什麼細菌。

​「操……你什麼態度啊?」王浩面子掛不住,臉漲得通紅,將奶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頓,奶茶濺出了幾滴,落在陳孟傑剛擦好的桌面上。

「給臉不要臉是吧?」

​陳孟傑看著那幾滴褐色的液體,眼裡閃過一絲真實的厭惡。

那是對無理取鬧的厭煩,對幼稚行為的疲憊。

他嘆了口氣,正準備開口——

​「真吵。」

一個冷冽的女聲響起,不大,卻像冰塊一樣砸在地上,讓所有人都閉了嘴。

​林雨欣不知何時走了過來。

她今天穿著標準的制服,卻依然顯得與眾不同。她手裡拿著一塊手帕——那是一塊繡著精緻蕾絲邊的淡藍色手帕,看起來就價值不菲。

​她看都沒看王浩一眼,彷彿他是一團空氣。

她徑直走到陳孟傑面前,彎下腰。

那張精緻得令人屏息的臉湊得很近,近到陳孟傑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像是某種高級的洗護用品,又像是雨後的梔子花。

​她伸出手,用那塊昂貴的手帕,輕輕地、仔細地擦去了桌上的那幾滴奶茶漬。

動作溫柔得像是在撫摸傷口。

​全班都傻了。

高冷的林雨欣?幫陳孟傑擦桌子?

與林雨欣同班過的同學一個個面露不可思議之色,他們大概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在她身上。

​「弄髒了。」她輕聲說,語氣裡帶著一種詭異的安撫,「這些人真沒禮貌,對吧?」

​陳孟傑愣了一下。

他本能地往後仰了仰,拉開距離。

「謝謝……但我自己有紙巾。」

他不想和這個階級的人扯上關係,尤其是這種看起來就有點「特別」的大小姐。

​林雨欣停下動作,抬起頭看著他。

對於他的拒絕,她沒有生氣。

相反,她眼底的笑意更深了。

​拒絕了。

好警惕。

連我幫忙清理領地都會感到不安嗎?

也是,流浪太久了,還不習慣被飼養。

​她直起身,將那塊沾了奶茶漬的手帕隨意地扔進旁邊的垃圾桶——那可是真絲的。

然後,她轉過頭,看向王浩。

剛才面對陳孟傑時的溫柔蕩然無存,那雙眼睛變得像死水一樣沈沈的,透著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這位同學。」她嘴角勾起一個標準的微笑,眼神卻沒有半點笑意,「你的口水和奶茶,真的很臭。能離遠一點嗎?」

「會熏到別人的。」

​王浩被那個眼神盯得背後發毛,那種感覺就像是被某種大型爬行動物鎖定了。他張了張嘴,罵了一句「神經病」,灰溜溜地回到了座位。

​林雨欣重新轉向陳孟傑。

「你的新髮型,很適合你。」

她留下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轉身回到了座位。

​陳孟傑坐在位子上,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看著那個背影,心裡湧起一股莫名的違和感。

她是在幫我?

還是單純的潔癖發作?

不管怎樣,這與他重生前的記憶完全不相同,這女人就是班上的異類,甚至比重生前的他還要更勝。

她幾乎是全能,運動、學業,甚至只要組織活動,她更是完美的領導者。

可具陳孟傑所知,她絕對不會對任何人這樣,對誰都是一視同仁,無論美醜全都是淡漠。

無論怎麼思考都沒辦法了解真相。

不管怎樣……

他再次拿出濕紙巾,把剛剛林雨欣擦過的地方,重新擦了一遍。

​而在角落裡。

一直觀察著這一切的林雨欣,看到他「覆蓋氣味」的動作後,激動得渾身輕輕顫抖。

他在回應我。

他在那個地方又擦了一遍。

那是我們氣味的混合。

米德爾……你果然也想回家了,對不對?

​這一天,對於陳孟傑來說,是擺脫過去的第一步。

對於林雨欣來說,是「馴化」的第一天。

而在旁人眼裡,這不過是高二開學平平無奇的一個早晨。

​放學後。

陳孟傑拒絕了所有社交邀請,收拾書包準備去圖書館。他要複習一下高一的數學,畢竟大學幾年早忘光了。

走出校門,夕陽將影子拉得很長。

那輛熟悉的黑色轎車停在路邊。

​這一次,車窗沒有降下來。

但陳孟傑經過時,那種被窺視的感覺如芒在背。

他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

​車內。

林雨欣手裡拿著一份剛打印出來的文件——那是私家偵探傳來的,關於陳孟傑這兩個月的所有行程記錄。

幾點起床,幾點打工,買了什麼牌子的洗髮精,看了什麼書。

事無巨細。

​「大小姐,要跟上去嗎?」司機小心翼翼地問。

「不用。」

林雨欣的手指撫摸著照片上陳孟傑在便利商店看書的側臉。

「貓是一種很敏感的生物。」

「逼得太緊,他會跑掉的。」

「要在角落裡放好罐頭,等他自己餓了,慢慢走過來……」

​她從書包裡拿出一個精緻的小盒子。

裡面裝著一條項鍊,掛墜是一個銀質的小鈴鐺。

那是米德爾以前戴過的。

「很快……很快我就會親手給你戴上了。」

墜鍊不過是替代的,以後,會換回來項圈的。

夕陽徹底沉入地平線,將城市的輪廓吞沒在曖昧不清的灰藍色中。

陳孟傑走在回家的路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黏稠的沼澤裡。

他家住在舊城區的一棟老公寓裡,那裡沒有物業管理,樓梯間總是堆滿了鄰居的雜物,空氣中混雜著油煙味、發霉的牆壁味,還有不知從哪戶人家飄出來的燒香味道。

這種氣味,對於曾經已經在大城市租了獨立套房的他來說,是一種感官上的暴力。

但他沒有皺眉,只是平靜地調整呼吸,讓自己適應這種「貧窮的味道」。

掏出鑰匙,插入生鏽的鎖孔,旋轉,「卡嗒」一聲。

推開門,客廳裡的電視聲音開得震天響,正在播放著充滿罐頭笑聲的綜藝節目。

父親坐在那張泛黃的皮沙發上,穿著一件起球的白色吊嘎,手裡拿著一罐便宜的啤酒。

「回來了?」父親沒有回頭,聲音粗嘎,夾雜著長年吸菸的嘶啞。

「嗯。」陳孟傑換下鞋子,將鞋尖整齊地朝外擺。 這是他後來養成的習慣,但在這個家裡顯得格格不入。

「桌上有飯,自己熱一下。」

「好。」

陳孟杰走到餐桌旁。桌上罩著一個綠色的防蠅罩,掀開後,是一盤剩了一半的高麗菜,還有一條煎得有點焦的吳郭魚。魚肉已經冷了,散發著一股淡淡的腥味。

他沒有抱怨。

重生不是請客吃飯,沒有系統給他送億萬家產。

他盛了一碗飯,那電鍋裡的飯因為保溫太久,邊緣已經有些發硬泛黃。他端著碗,沒有坐到沙發去跟父親一起看電視,而是選擇站在狹窄的廚房流理台旁,安靜地、快速地進食。

他吃得很乾淨。

每一口都咀嚼三十下,不僅是為了消化,更是為了讓大腦產生飽足感。家裡的經濟狀況支撐不了他現在這個年紀的食量,更別提他還在偷偷做徒手健身。

他把魚刺剔得乾乾淨淨,整齊地排列在盤子邊緣,連魚頭上的肉都吸吮得一乾二淨。

這種近乎偏執的「不浪費」和「條理感」,若是讓林雨欣看見,恐怕又會被解讀為貓科動物進食後的「殘渣處理」。

「阿傑。」父親突然開口,視線依舊黏在電視上。

陳孟杰正在洗碗的手頓了一下,「什麼事?」

「學校……還要繳什麼錢嗎?」

父親的聲音聽起來很不經意,但陳孟傑聽出了裡面的緊繃。那是成年人對金錢特有的焦慮。

陳孟傑看著水流沖刷著油膩的盤子,沈默了兩秒。

其實是有的。參考書費、班費,加起來大概要兩千多。

但他閉上了眼睛,腦海中浮現出父親工地鞋上永遠洗不乾淨的水泥灰。

「沒有。」陳孟傑關掉水龍頭,聲音平穩,「剛開學,沒什麼要繳的。」

「哦,那就好。」父親明顯鬆了一口氣,隨即又覺得自己這樣似乎太摳門,補充了一句,「要是有需要的書就去買,讀書的錢老爸還是有的。」

「我知道。」

陳孟傑擦乾手,將碗盤歸位。

「我去洗澡睡覺了。」

回到那間只有兩坪大的房間,陳孟傑才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繳費的話自己打工的錢其實剩不少,買衣服、保養品花不了太多,但想到得過一學期,還是能省則省。

房間很熱,沒有冷氣,只有一台轉起來會發出「嘎吱嘎吱」聲的老電風扇。

他坐在書桌前,打開那盞昏暗的檯燈。

從書包裡拿出一本筆記本,翻開新的一頁。

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未來的計畫。

1. 第一桶金:短期內無法依賴打工,需要尋找網絡上的機會(文案、翻譯?攢夠了下一階段買個電腦)。

2. 身體管理:目前的營養攝入不足,不過錢不夠只能吃吐司,或許還是可以買茶葉蛋。保持運動習慣,儀態管理。

3. 學業:理科不需要擔心,重點是國文和英文的語感恢復。

4. 社交:保持透明。

他看著「保持透明」這四個字,苦笑了一聲。

今天在班上,那個林雨欣的舉動,已經讓他稍微偏離了「透明」的航道。

「奇怪的女人。」

他搖搖頭,將這個變數暫時拋諸腦後。他現在最大的敵人不是人際關係,而是貧窮。

他趴在地上,開始做伏地挺身。

一下、兩下、三下……

汗水滴在地板上。

在這個悶熱的夜晚,十五歲的身體裡裝著一個焦慮的靈魂,正在試圖用肌肉的酸痛來對抗對未來的恐懼。

隔日,清晨。

學校的早自習總是瀰漫著一股早餐味和未醒的睏意。

陳孟杰是第一個到教室的。

他享受這種無人的寧靜。

他打開窗戶,讓清晨稍微涼爽的風吹散教室裡悶了一夜的異味。然後,他拿出英文單字本,開始默背。

不是背誦,而是複習。

那些單字對他來說就像老朋友,他現在做的是讓舌頭重新適應發音的肌肉記憶。

隨著時間推移,同學陸續進來。

喧鬧聲逐漸填滿了空間。

陳孟傑合上單字本,拿出數學課本,切換回普通高中生的狀態,最重要是表現的合群。

第一節是數學課。

數學老師是個地中海中年的男人,講課風格催眠,板書潦草。要是掉了橡皮擦低下頭撿一下,抬頭就會完全跟不上。

陳孟傑坐在靠窗的位置,陽光曬得他有些暖洋洋的。

這是一種很危險的舒適感。

貓在陽光下會想睡覺,人也一樣。

但他強迫自己坐直。他不能睡,因為他的人設是勤奮但資質平平的學生,上課睡覺那是天才或者壞學生的特權。

「這題,關於二次函數的極值……」老師敲了敲黑板,「誰上來解一下?」

台下一片死寂。大多數人都在裝死,低頭看褲襠,彷彿那裡有黃金。

「沒人舉手?那我點名了。」

老師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視全場。

陳孟傑心裡一緊,稍微低下頭,試圖降低存在感。

但命運(或者說是作者的惡意)總是不會放過他。

「陳孟傑。」

老師喊出了這個名字,「看你挺認真的,上來試試。」

全班的目光瞬間聚焦。

若是以前的陳孟傑,此刻大概會心跳加速,手心冒汗,上去後寫得歪歪扭扭,最後在全班的哄笑聲中紅著臉下台。

但現在,他心裡只有一種淡淡的無奈。

麻煩。

他站起身,拉開椅子的動作放得很輕,避免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走上講台的步伐穩健,不急不緩。

他接過粉筆。

這題很簡單,簡單到他大腦裡已經浮現出三種解法,甚至還能心算出答案。

可惜他不能這麼做。

一個暑假不見,突然變成數學天才?那太引人注目了。

他需要的是中庸之道。

於是,他在黑板前停頓了許久。

眉頭微皺,眼神凝重,彷彿在面對什麼世紀難題。

手中的粉筆懸在半空,遲遲沒有落下。

底下的同學開始竊竊私語。

「他會不會啊?」

「這題很難嗎?」

角落裡,林雨欣單手托腮,另一隻手在桌下輕輕轉著筆。

她看著陳孟杰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裝得真像。

明明剛剛看題目的時候,眼神一點波動都沒有。

你是故意示弱嗎?

她異常相信自己的直覺,因為她就是這麼偏執的人。

就像以前米德爾抓老鼠,明明可以一口咬死,卻偏要假裝抓不住,戲弄獵物?

雖然說,牠完全不會吃,畢竟家裡的食物比老鼠好吃不知道多少,但玩弄獵物的感覺卻一模一樣。

還是說……你在隱藏爪子,不想讓人知道你的厲害?

真聰明。在這個充滿惡意的群體裡,太過鋒利會受傷的。

陳孟杰動了。

他用最笨拙的方法——配方法,一步一步,中規中矩地寫下了過程。

字跡工整,但沒有任何連筆,看起來就像是小學生寫字一樣認真。

算到最後一步,他甚至還故意停頓了一下,假裝在檢查計算。

「老師,好了。」

他放下粉筆,拍了拍手上的粉塵——拍得很仔細,直到指紋裡的白灰都被拍掉。

數學老師推了推眼鏡,看了一眼黑板。

「嗯……方法雖然笨了點,過程也有點繁瑣,但答案是對的。」老師點了點頭,「基礎還算紮實,下去吧。」

沒有掌聲,也沒有驚嘆。

只有幾個同學發出「切,我也會」的聲音。

陳孟傑心裡鬆了一口氣。

完美。

這就是他要的效果:一個努力但平庸的好學生。既不會被老師盯上重點培養,也不會被同學視為威脅或異類。

他默默走回座位,感覺自己又成功地向「透明人」的目標邁進了一步。

然而,當他坐下時,感覺到右後方射來一道視線。

那視線不帶惡意,卻帶著一種看穿一切的炙熱。

他下意識地回頭。

林雨欣正看著他。

她沒有笑,也沒有說話,只是用口型無聲地對他說了兩個字。

陳孟傑愣了一下。

他讀懂了唇語。

那是——「騙子」。

陳孟傑背後猛地竄起一股寒意。

她看出來了?

不可能。自己掩飾得天衣無縫,連老師都沒發現。

她憑什麼?

難道這女人也是重生的?

陳孟傑迅速轉回頭,心臟劇烈跳動了幾下。這種被窺視、被看穿的不安全感,讓他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這甚至一度讓他懷疑起自己,自己已經算一個成年人了,為什麼還會因為一個眼神而感到慌張。

中午,午休時間。

這是一天中最難熬的時刻。

對於高中生來說,午餐時間是社交的重要環節。三五成群,去福利社搶麵包,或者圍在一起吃便當。

但對於陳孟傑來說,這是一場關於尊嚴的戰爭。

他沒有帶便當——家裡沒有多餘的菜。

他也沒有錢去福利社買那些香噴噴的雞排飯或炒麵。

他書包裡只有一條從家裡附近超市買的特價白吐司,一大條只要35元,夠他吃三天。

他不想讓人在教室裡看到他啃白吐司。

不是因為虛榮,而是不想被同情。

那種「哎喲阿傑你怎麼吃這個,來我分你個雞腿」的廉價同情,比嘲笑更讓他感到噁心。

成年人的自尊,有時候就是這麼脆弱又堅硬。

鈴聲一響,他便拿起水壺和那一袋用不透明塑膠袋裝著的吐司,快步走出了教室。

「阿傑!去福利社嗎?」王浩在後面喊。

「不去,我有事。」

陳孟傑頭也不回,身影迅速消失在走廊盡頭。

他熟練地穿過教學樓,繞過操場,來到了實驗大樓的背後。

這裡是全校最偏僻的地方。

堆滿了廢棄的舊課桌椅,上方有巨大的冷氣壓縮機在轟鳴,掩蓋了周圍的聲音。幾棵老榕樹垂下的氣根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將這裡與外面的陽光和喧囂隔絕開來。

陰暗、潮濕、安靜。

這是被人遺棄的角落。

卻是陳孟傑現在唯一的避風港。

他找了一張還算乾淨的舊桌子,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折疊好的報紙鋪在上面——這是他早上在地鐵站撿的免費報報。

坐下,背靠著冰冷的水泥牆。

呼……

終於安全了。

他打開塑膠袋,拿出兩片白得慘淡的吐司。

沒有果醬,沒有奶油,甚至連邊都沒有切掉。

他撕下一小塊,放進嘴裡。

乾。

很乾。

麵包屑在口腔裡吸乾了水分,變得難以吞嚥。

他拿起水壺,灌了一大口溫開水,將麵包硬生生沖了下去。

忍耐。

只要撐過這三年。

等上了大學,等賺了錢,我要去吃一頓好的牛排。

他在心裡默默給自己畫餅。

雖然嘴裡只有麵粉發酵的酸味,但他腦海裡已經構建起未來的投資計畫。這種精神勝利法,是他前世在底層開始摸爬滾打學會的生存技能。

陽光透過榕樹葉的縫隙,斑駁地灑在他身上。

少年坐在廢墟般的舊桌椅中,脊背挺得筆直,吃著最廉價的食物,神情卻像是在米其林餐廳用餐一樣優雅、從容。

他吃得很慢,很專注,偶爾有風吹過,幾片落葉飄下來,他會敏銳地抬頭看一眼,確認沒有威脅後,再繼續進食。

三樓的實驗教室窗口。

厚重的窗簾被拉開了一條縫隙。

林雨欣站在那裡,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一幕。

她手裡拿著一個精緻的日式便當盒,裡面裝著鰻魚飯、玉子燒和新鮮的水果。

但她一口都沒吃。

看著樓下那個縮在角落裡的身影,她的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了。

痛。

好痛。

還有無盡的憤怒。

他在吃什麼?

那是紙嗎?那麼乾,那麼白,那是人吃的東西嗎?

米德爾……你為什麼要受這種苦?

明明肚子餓了,卻只能躲在垃圾堆旁邊,啃這種沒營養的東西。

看起來好孤獨。

你需要人照顧。你需要好的食物,軟的墊子,乾淨的水。

她看著陳孟杰被麵包噎到,仰頭喝水的樣子。

那凸起的喉結滾動著,脆弱又迷人。

林雨欣感覺自己的喉嚨也乾渴了起來。

「不可以喔……」

她輕聲低語,手指在玻璃窗上緩緩劃過,指尖正對著樓下少年的頭頂,彷彿在隔空撫摸他。

「怎麼能讓我的貓吃這種垃圾呢?」

「這是在虐待動物啊……」

「不可原諒……讓米德爾受苦的世界,都不可原諒。」

她轉身,將那份昂貴的鰻魚飯扔進了實驗教室的垃圾桶。看到米德爾受苦的樣子令她沒有食慾。

不過,光是陪著餓肚子是不夠的。

飼主不僅要陪伴,更要投餵。

但不能直接給。

流浪貓自尊心很強,直接給食物,他會覺得是施捨,會炸毛,會跑掉。

要讓他以為是他自己找到的。

要讓他放下戒心。

林雨欣走出實驗教室,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聲音恢復了那種冰冷的高傲。

「喂,陳叔。」

「幫我安排一件事。」

「學校圖書館那個整理舊書的工讀生缺額,我要了。」

「薪水開高一點……對,就說是教育局的專案補助。」

「還有,條件設得苛刻一點,只有全校成績前幾名且家境清寒的學生才能申請。」

我要讓這筆錢,乾乾淨淨、名正言順地送到他手裡。她可不會像管家多說什麼,這些人不過就是領薪水辦事的『他人』罷了。

掛斷電話,林雨欣靠在走廊的牆上,嘴角勾起一抹溫柔的笑意。

她閉上眼,想像著陳孟杰拿到薪水時,那雙眼睛裡可能會亮起的光芒。

快點長胖一點吧,米德爾。

你的毛色還不夠亮呢。

吃了我的飯,就是我的貓了喔。

下午的體育課。

九月的太陽依舊毒辣。

操場上,男生們在打籃球,汗水揮灑。

陳孟杰躲在樹蔭下。他討厭流汗後的黏膩感,而且那件制服只有兩件,今天汗濕了明天就沒得換了。

但體育老師顯然不打算放過任何人。

「所有人!集合!跑操場五圈!」

哀嚎聲四起。

陳孟杰嘆了口氣,認命地站進隊伍裡。

跑就跑吧,就當是有氧訓練。

他調整呼吸,步伐均勻地跑在隊伍的最後面。

不爭先,不落後,維持著一個中庸的速度。

然而,跑到第三圈的時候,意外發生了。

前方的王浩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腳滑,突然急停了一下。

陳孟杰反應很快,立刻側身閃避。

但他忘了,這具身體雖然年輕,但腳上的鞋子卻很老舊。

那是一雙穿了兩年的雜牌運動鞋,鞋底早就磨平了。

「茲——」

腳底打滑,陳孟傑重心不穩,整個人向前踉蹌了一下。

雖然他憑藉強大的核心力量勉強穩住了沒有摔個狗吃屎,但膝蓋還是重重地磕在了粗糙的紅土跑道上。

「嘶……」

一陣火辣辣的刺痛。

他低頭一看,褲子的膝蓋處磨破了一個洞,鮮血滲了出來,染紅了卡其色的布料。

「哈哈!阿傑你行不行啊?軟腳蝦喔?」王浩回頭嘲笑道。

陳孟傑沒有理會。他只是盯著那個破洞,眉頭死死地鎖在一起。

他在意的不是痛。

他在意的是——褲子破了。

這條褲子要八百塊。

縫補很醜,再買一條又是一筆巨款。

該死。

真的該死。

貧窮帶來的窘迫感在這一刻被無限放大,比傷口的疼痛更讓他難受。

錢不是這樣亂花的,而這王浩肯定也得處理一下,不然損失只會越來越大。

他沈默地站起來,拍了拍腿上的紅土。

「老師,我受傷了,去保健室。」

他冷靜地報告,然後轉身離開操場。

背影有些跛,但脊背依舊挺得筆直,像是一隻受了傷卻不肯示弱的獨狼。

保健室裡充滿了消毒水的味道。

護士阿姨剛好不在。

陳孟傑熟練地找到碘酒和棉花棒,坐在床邊,捲起褲管。

傷口還挺深,紅土嵌在肉裡,看起來有些猙獰。

他咬著牙,用沾了碘酒的棉花棒狠狠地擦拭傷口。

「嘶……」

生理性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但他硬是一聲沒吭。

這時,門簾被輕輕拉開了。

一陣熟悉的、帶著梔子花香氣的風灌了進來。

陳孟傑猛地抬頭,眼神警惕如刀。這女人來幹嘛。

林雨欣站在門口,逆著光。

她看著他鮮血淋漓的膝蓋,原本平靜的臉龐瞬間扭曲了一瞬,隨即又強行恢復了溫柔。

但那雙眼睛裡的風暴,卻怎麼也藏不住。

「受傷了?」她輕聲問,聲音在顫抖。

不是害怕,是心疼。

極度的心疼。

陳孟杰皺眉,拉下褲管遮住傷口,「小傷。請問妳來幹嘛?」

「我看到了。」

林雨欣走進來,反手將門鎖上,「卡嗒」一聲。

這個聲音在安靜的保健室裡顯得格外清晰,像是一個籠子落鎖的聲音。

她走到他面前,蹲下身。

不顧陳孟傑的閃躲,她強硬地、不容拒絕地握住了他的腳踝。

這瘋女人,他想,眉頭幾乎不受控制的捲曲。

她的手很涼,很軟。

「別動。」

她抬起頭,那雙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裡面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執著。

「處理不乾淨會發炎的。」

「你是笨蛋嗎?弄髒了就要清理乾淨啊……」

她從口袋裡拿出那塊早上被她扔掉、此刻卻換了一塊全新的真絲手帕。

「讓我看看。」

這一次,她不再是詢問。

而是命令。

女王對寵物的命令。

陳孟傑僵住了。

不僅是因為她的強勢,更是因為他看到,林雨欣蹲在地上,視線與他的膝蓋齊平。

她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個傷口。

而像是在看一件被人損壞的、屬於她的私有財產。

「是那個王浩弄的,對吧?」

她輕聲呢喃,語氣溫柔得像是要滴出水來,但說出的話卻讓人不寒而慄。

「弄傷了米德爾……」

「那就把他的腿也打斷好了,你說好不好?」

陳孟傑瞳孔猛地一縮。

這女人……在說什麼瘋話?

「開玩笑的。」

看到陳孟傑驚恐的眼神,林雨欣突然燦爛地笑了起來,變臉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她低下頭,輕輕幫他處理傷口。

「別怕,我會輕一點的。」

「呼——呼——痛痛飛走囉。」

陽光灑在保健室的白床上。

少年僵硬地坐著,少女虔誠地跪在他腳邊。

畫面美得像一幅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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