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午后总带着点黏腻的热，蝉鸣在行道树的叶隙里滚来滚去，把空气烘得发烫。冰宫千早解开白衬衫最上面的纽扣，手里捏着刚取的文件袋，快步穿过人行道。事务所的项目催得紧，他刚从客户公司出来，额角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滑，滴在深色的西裤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街角的信号灯跳成红色，他停下脚步，抬手松了松领带。视线无意间扫过对面的玻璃橱窗，忽然定住了。
那是一家小小的琴行，落地窗前摆着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琴盖敞开着，琴键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一个穿着米白色连衣裙的女生坐在琴凳上，侧影对着街面，手指在琴键上起落，一段熟悉的旋律顺着风飘过来——是《夏夜的星》，当年在圣理女学院的毕业晚会上，薰子弹过的曲子。
千早的呼吸忽然滞了半秒。
绿灯亮起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穿过马路，站在了琴行的玻璃门外。
女生刚好弹完最后一个音符，抬手按了按琴盖，转过身来。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她脸上，发梢被镀成浅金色，几缕碎发贴在额角，像多年前那个在琴房里抬头对他笑的样子。
是薰子。
她似乎也愣了一下，随即站起身，走到玻璃门边，推开了那扇带着风铃的门。“千早？”
她的声音比记忆里沉了些，却依旧带着那种清润的质感，像浸在凉水里的玉。千早看着她，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毕业那天在学院的樱花树下，她说“以后常联系”，他点头说好，可后来各自奔赴不同的城市读大学，邮件地址换了又换，最后连社交媒体的头像都成了灰色，像被时光蒙了层灰。
“好久不见。”千早先开了口，声音有点干。他抬手摸了摸鼻尖，才发现手心全是汗。
薰子笑了笑，侧身让他进来：“进来坐吧，外面热。”
琴行里很凉快，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松香和木质家具的味道。靠墙的货架上摆着各种乐谱，从巴赫到流行曲，码得整整齐齐。刚才那架白色钢琴旁还放着两把小提琴，琴身上擦得锃亮。
“你在这里工作？”千早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钢琴上那本翻开的乐谱上，正是《夏夜的星》，页边有淡淡的折痕，像是常被翻看。
“嗯，去年开的店。”薰子给他倒了杯冰水，“偶尔教些学生，也算做自己喜欢的事。”她顿了顿，看着他手里的文件袋，“你呢？回这边工作了？”
“上个月刚回来。”千早接过水杯，指尖碰到杯壁的凉意，稍微定了定神，“在一家建筑事务所做设计。”
两人站在原地，一时没了话。琴行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的出风口偶尔发出轻微的声响。千早的目光落在薰子的手上，她的指尖比从前更纤细了些，虎口处有淡淡的薄茧——那是常年练琴留下的痕迹，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
“你……”
“那首曲子……”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相视一笑。薰子抬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示意他先说。
“没什么。”千早摇摇头，目光转向那架钢琴，“没想到还能听到《夏夜的星》。”
“偶尔会弹弹。”薰子走到钢琴边，指尖轻轻拂过琴键，“总觉得夏天不弹这首，少点什么。”她抬头看他，眼里带着点笑意，“当年你说这首曲子‘结尾太温柔，像没说完的话’，还记得吗？”
千早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高三那年的夏夜，他们偷偷溜进琴房，薰子弹完这首刚写好的曲子，他随口说了这么一句，没想到她记到现在。“后来改了吗？”
“改了一版。”薰子翻开乐谱，指着最后几小节，“加了个上行的音阶，像把没说完的话，轻轻提了提。”她的指尖在琴键上敲出那几个音符，清脆的音色像水珠落在荷叶上。
千早靠在货架边，听着那串音符，忽然觉得那些被时光拉开的距离，好像在这一刻被悄悄填满了。圣理女学院的记忆像潮水般涌上来——午后的琴房里，阳光透过百叶窗在谱架上投下的光斑；运动会上，她把中暑的他拖到树荫下，递过来的冰镇柠檬茶；毕业那天，她塞给他的那本琴谱，扉页上写着“愿你走过的路，都有自己的旋律”。
“对了，”薰子忽然想起什么，从柜台下拿出一个小小的铁盒，打开后里面是些零散的乐谱手稿，“这个，你看看是不是你的？”
最上面的一张纸已经泛黄，是他当年随手画的建筑草图，背面还写着几句《夏夜的星》的改编建议。千早记得，这是毕业前收拾东西时不小心落下的。
“你还留着？”他有些意外。
“总觉得说不定哪天能用到。”薰子把那张纸抽出来递给他，“现在看来，是等对了时候。”
千早接过那张纸，指尖触到纸张的粗糙质感，心里忽然有点发暖。他低头看着那张草图，画的是学院的琴房窗外的那棵梧桐树，旁边用铅笔标注着“树荫下的琴声最好听”。
“晚上有空吗？”薰子忽然问，“附近有家居酒屋，味道不错，请你吃饭吧，就当……欢迎你回来。”
千早抬头，撞进她带着笑意的眼睛里。夏末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眼底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落了满地的星子。和多年前那个在琴房里对他笑的少女，慢慢重合在了一起。
“好啊。”他听见自己说，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轻快，“不过，该我请你。”
薰子挑眉，没再争，只是转身把钢琴盖轻轻合上：“那等我关店，大概六点。”
千早看了看手表，离六点还有两个小时。他把那张草图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文件袋，忽然觉得，今天的项目催得再紧，好像也没那么急了。
琴行的风铃再次响起时，千早推开门走出去。外面的蝉鸣依旧聒噪，阳光却好像柔和了些。他回头看了一眼，薰子正站在钢琴边整理乐谱，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他忽然想起毕业那天，她站在樱花树下对他说“常联系”时，眼里的光。
原来有些等待，真的会在不经意的重逢里，开出温柔的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