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赏,如期而至。
当天,天空艳阳高悬,毫无阴云,炽热的光线泼洒在京都竞马场的草坪上。
这光线如此熟悉,刺眼得让米浴有一瞬间的恍惚——
就像五个月前,她第一次尾随美浦波旁的白日一般。
此刻,米浴站在地下通道的阴影里。
空洞的地道就在身后,透过的决胜服传来丝丝寒意,与外界灼热的阳光分割出两个世界。
她的一只手,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别在小黑帽左侧的那朵蓝色玫瑰。
绸缎质地的花瓣经过精心打理,在昏暗的闸门内泛着幽微的冷光。
米浴的另一只手则紧紧按压在自己左胸前,隔着衣料,能感受到心脏在掌下的跳动,不快,就像每一下都像在往更深的地底打入一根铁桩。
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没有赛前常见的紧张咬唇,没有自我鼓励的抿嘴,甚至没有聚焦的眼神。
紫色的眼望着前方的草坪某一点,却又好像穿透了那里,就像在盯着终点线的荣誉。
一对大耳朵没有像往常那样因情绪而起伏,只是安静的撇着,将所有山呼海啸的预热喧嚣过滤成模糊的背景噪音。
亮相舞台上,实况播报员依次报出参赛马娘的名字。
轮到米浴时,看台上响起了掌声——礼节性稀稀落落的、迅速被交谈声淹没的掌声。
她走上舞台指定位置,微微鞠躬,姿势标准却僵硬。
米浴能感觉到那些目光的短暂停留以及更快的游离。
她知道,这些许的注目,或许只是因为她的闸位靠近波旁,或许是出于对“挑战者”的最后一丝好奇。
又或许…仅仅是那位即将登场的王者所散发出的引力场中,偶然因主角光环受到的福泽。
她不在乎了。
裸露在外的眼底,一丝丝湛蓝色雾光正缓缓弥漫开来。
那不是泪光,是米浴的信念。
脑中,画面与文字不受控制的闪回、交叠:
自己的图文动态下空空荡荡的评论,美浦波旁文字动态下热火朝天的留言;
日记本上密密麻麻的数据、箭头、揣测美浦波旁体力极限的公式和“胜算概率估算”;
一百五十多个夜晚里,前方那个永远稳定、从未回头的红棕色背影,在路灯下被拉长又缩短的影子;
以及…久远到几乎要被尘埃覆盖的记忆里,自己第一次在赛事获胜时,那虽然不大却真诚热烈、完完全全属于她的掌声与欢呼。
'无论如何…'
她按压在胸口的手指,微微蜷缩,指甲几乎要嵌进衣料。
'不管美浦波旁有多强…'
脑海中波旁最后直道冲刺的红棕色的残影,与日记本上计算出的“耐力衰减拐点”坐标,重重叠合。
'米浴……都要获胜。'
那个获胜的念头,不再是为粉丝带来祝福的承诺,也不是是证明自己的渴望。
它剥落了所有柔软的外壳,露出最核心、最赤裸、也最冰冷的形态——
一种绝对的必要,一种生存的本能,一种填补身后那巨大空洞与身前那无尽光芒之间鸿沟的、唯一可能的方式。
'唯有获胜…才会拥有一切——'
“一切”是什么?
是掌声?是目光?是存在的意义?
还是…能将那道永远领先的身影,彻底留在自己视线可及、甚至触手可及的范围之内?
米浴不知道。
她只知道,必须赢。
就在这时,如同海啸前压抑的寂静被陡然打破,又如沉寂的火山瞬间喷发。
“接下来出场的是——
经典三冠最后一步的挑战者,无败二冠的超级新星,今天的主角——美浦波旁!”
实况员的声音因激动而撕裂。
真正意义上的山崩海啸。
声浪不是传来,而是从四面八方奔涌碾压过来!
成千上万人的呼喊、尖叫、掌声、跺脚声汇聚成一股声浪洪流,瞬间淹没了赛场的每一个角落,甚至让脚下的跑道都仿佛在微微震颤。
“波旁!波旁!波旁!”
“三冠!三冠!三冠!”
旗帜挥舞,人浪起伏,闪光灯连成一片致盲的银色海洋。
整个京都竞马场,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只为一只马娘而沸腾的祭坛。
米浴站在闸门内,那对敏感的大耳朵在这如山海的声浪中不可避免的颤抖了一下。
即使早有预料,即使五个月来早已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当它真正降临时,压倒性的人气差距,依然像一把重锤一般,狠狠砸在她早已绷紧到极致的心弦上。
是嫉妒?是愤怒?
更像是两相结合,融合成近乎认知颠覆的冰凉——
原来,“被世界注视”与“被世界无视”之间,隔着这样一道令人绝望的声墙。
而在那沸腾的声浪与光芒的中心,美浦波旁踏上了亮相舞台。
红棕色的长发在阳光下流淌着冷冽的金属光泽,与她身上白色的决胜服形成奇异的对比。
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近乎无机的平静,表情依旧泰然自若,没有任何迎合狂热欢呼的笑容或挥手。
观众的疯狂似乎与其隔着一层透明的壁垒。
但美浦波旁的脚步,在亮相舞台站定后,却有了一个与流程不符的偏转。
那双蔚蓝色的眼,暂时错开了沸腾的人海,越过了晃眼的闪光灯,精准又平静的,落在了远处8号闸门内,落在那几乎被阴影吞没的小小鹿毛马娘上。
视线接触只有一瞬。
美浦波旁的眼底,似乎有极其微弱的数据流光华掠过。
随后,她这才抬起一只手,不是向观众致意,而是轻轻按在了自己同样被决胜服包裹的胸前。
那里,心脏的位置。
'个体米浴。
机体状态确认:高度集中。
意图强度:未知上限。
'环境参数:观众期待值达到峰值,噪音水平超出舒适阈值。
核心指令:赢得三冠。
次级协议激活:验证对手进化上限。
期待指数重新计算…上升。
愿你能为机体自身…带来"惊喜"。'
"惊喜"——又是一个在美浦波旁这里权限很高、定义模糊的词。
但她此刻觉得,这个词适用于那个闸门里,眼神变得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小鹿毛马娘。
随后,她才像完成了某种内部确认程序,转向正前方狂热的人潮,平稳的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息绵长而沉静,与周围沸腾的氛围格格不入。
接着,在无数镜头和目光的聚焦下,美浦波旁缓缓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拇指扣住,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根手指,笔直的伸出,形成一个清晰稳定、毫无颤抖的三。
如同上一年东海帝皇的骄傲,如同多年前鲁道夫象征的绝对。
此刻,在美浦波旁这里,它意味着基于无数次训练数据、身体状态分析、对手模型推演后得出的,一个无限趋近于100%的概率值。
志在必得,胜券在握,三冠就在把握之中。
“哦哦哦哦——”
回应她的是更加癫狂的声浪。
三冠的梦想,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近在咫尺!
米浴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自己前方的跑道,只觉得闸门内的阴影似乎更浓重了。
她松开一直按在胸口的手,也放下了抚摸蓝玫瑰的手指。
双手自然垂落身侧,轻轻握拳。
阳光刺眼,声浪震耳。
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前方那条3000米的跑道。
米浴压下眉头,她必须在终点线前拦截那道红棕色身影。
在那足以撼动看台根基的山呼海啸里,"米浴"这个名字激起的涟漪,微弱得如同巨浪边缘的一丝水花。
或许,在今日所有涌入京都竞马场的观众心中,唯一值得期待、唯一配得上被历史铭记的,只有“三冠马娘诞生”这个将要被定下的事实。
而米浴,连同其她十几位参赛者,不过是这宏大叙事中必要的背景点缀,是王者加冕路上注定要被跨越的石阶。
闸门弹开的瞬间,三千米的漫长凌迟开始了。
米浴隐藏得极好。
这不是策略,是融入骨血的本能,就像她决胜服在大腿处的匕首,是见不得光的刺杀者。
将自己溶解在集团马群的中段,米浴步伐收敛、呼吸平缓,宛如隐藏在黑暗的捕食者,目光穿透前方晃动的身影,死死锁定在那领先的红棕色上。
长距离不是美浦波旁的强项。
这个经由一百五十多个夜晚验证、用汗水、喘息和无数次力竭边缘的追逐换来的结论,此刻成了她心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日记本上那些复杂的曲线图在脑中自动展开:
波旁的速度耐力拐点,就在2500米至2800米之间,只要撑到那时…
米浴的眼中,那自闸门内便开始弥漫的湛蓝色雾气,随着奔跑的节奏在身后拖曳出淡淡的光痕,如同某种非人存在的轨迹。
“美浦波旁仍然领跑!三冠的梦想正在眼前!”
“米浴紧随其后!她今天异常执着!”
实况解说员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水底传来,扭曲,模糊。
米浴的世界已经收缩到极限。
她的眼里只映出前方那个稳定起伏的背影,耳朵过滤掉一切杂音,只捕捉美浦波旁呼吸的节奏、脚步落地的轻重、以及衣料摩擦空气的细微声响。
她记得,记得每一个细节,记得所有她从黑夜中"偷"来的秘密:
美浦波旁在深吸气前,右肩会先下沉;
她在弯道切入时,总会下意识地让左脚踏上更靠内半寸的路线,理论上能节省零点几秒的时间;
她在加速前,核心收紧的征兆是腰侧决胜服布料会出现一个独特的褶皱…
这些细节,连同泥泞、雨水、孤独的月光,一起被她熬煮、提炼,注入自己的骨骼与肌肉,成为她此刻奔跑的一部分。
最后六百米。
漫长的赛道终于显出消耗的本质。
前方,那好似永不知疲倦的精密躯体,步伐第一次出现了预料之中极其轻微的紊乱。
不是失误,是物理规律的铁律,是米浴等待了五个月、等待了整场比赛的——破绽。
就在这时,迎面而来的终盘直道强风,猛的掀开了她一直遮住左眼的额发。
其下,那只紫色的眼眸中,淤积的蓝色雾气浓稠得近乎妖异,如同幽暗的鬼火在剧烈燃烧,比右眼更加汹涌,更加…非人。
米浴开始冲刺,全身的负荷都在剧增。
但在这五个月,她不仅在学习波旁,更在极限追踪中,将自己的终盘冲刺能力磨砺到了无比强大的地步。
超过她。
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尖啸。
超过波旁。
为了什么?为自己?为那些早已消散的"支持"?不,那些理由此刻轻得像余烬。
超过她——
冲线!
自己的耳朵率先触碰了那根无形的终点线。
世界,却在那一刻被抽走了所有声音。
尖锐的、空洞的耳鸣取代了赛场的一切喧嚣,米浴踉跄着减速,胸膛剧烈起伏。
在勉强站稳后,她才抬起脑袋——
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祈求,抬起汗湿的脸,望向那一片浩瀚的、刚刚为另一个人沸腾过的观礼台。
寂静。
是一片茫然的、仿佛集体断片的死寂。
数万人的场馆,只剩下风吹旗帜的哗啦声,和远处隐约的、不确定的交谈嗡嗡声。
所有人,包括播报员,似乎都在消化这个完全不符合预设剧本的结果。
然后,零星的声音,像毒蘑菇一样从寂静的土壤里钻出来:
“…谁?”
“米浴?那个…总跟在波旁后面差几个身位的?”
“黑幕吧?仪器故障?波旁怎么可能输?!”
“这这不能…这肯定有问题!”
质疑、困惑、乃至愤怒的倒彩声,开始汇聚。
起初稀落,随后如同找到了共鸣,渐渐连成一片,像倒垃圾一般朝着场中那个刚刚创造了"奇迹"的瘦小身影倒灌下来。
那音量,竟仿佛带着几分欢迎波旁出场时的热情,只是温度截然相反,内容更是两极分化。
米浴站在草坪中央,手里空空如也,却又仿佛握着一个无形、沉重、且无人喝彩的“胜利”。
她茫然的转动视线,看到了不远处——
美浦波旁因脱力单膝跪在草地上,红棕色的长发被汗水彻底浸透,狼狈的沾在苍白的脸颊和颈侧。
她低着头,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在忍受着极限后的巨大痛苦与虚脱。
然而观礼台上,原本属于自己的那片区域,声浪却再次掀起:
“波旁不要灰心!”
“你已经很棒了!我们永远支持你!”
“下次一定会赢回来!”
那些声音,隔着遥远的距离,依然能听出其中的温暖、关切、毫无保留的接纳与鼓励。
如此慷慨,如此…理所当然的环绕着失败者。
如此刺眼。
米浴的右手如生锈机械似的向下移动。
指尖穿过湿透的决胜服下摆,触碰到大腿侧边的匕首握把。
冰冷、坚硬的触感顺着指尖的传感进大脑,在她满是汗水的皮肤上激起一阵近乎愉悦的战栗。
她扯动嘴角,笑了起来。
那笑容绽放在她遍布汗水的脸上,凄惨又扭曲,像一个破碎的面具。
随后,米浴转过身,不再看观众席,不再看草地上那个被温暖包围的银色身影,更不再理会身后逐渐放大的嘘声与质疑。
她独自一人,走向那条昏暗但可以离场的通道,背影瘦小却仍旧坚挺,就像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与恶意。
在她身后,美浦波旁挣扎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抬起了脱力的脑袋。
她蔚蓝色的眼穿过晃动的光影,捕捉到了那个即将消失在通道口的黑色背影。
朝那个方向,美浦波旁艰难的伸出了一只手,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
但脱力的身躯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她的适性本就是强行拉高,菊花赏为了获胜,美浦波旁更是付出了全部的体力。
那只手在空中徒劳的停滞了两秒,指尖微微收缩,最终无力的垂落,落在身侧。
雨从午时开始下,就像在为何人默哀。
傍晚时分,胜者舞台将要开始,雨却依旧,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幕布,将整个世界笼罩其中。
米浴蜷缩在地下通道最深处一段废弃检修口的阴影里,背靠着水泥墙。
她没有回更衣室,没有换下那身沾满汗水和无形污秽的决胜服。
雨水从头顶锈蚀的管道缝隙滴落,啪嗒啪嗒,滴在米浴早已湿透的头发、肩膀,顺着脸颊的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观众离场时的喧哗、议论、甚至那些针对她的刺耳声音,都早已随着人潮退去而消散。
或许…这会是第一场无人期待的胜者舞台?
现在,这里只剩下无边吗单调雨声,以及在米浴脑中自动循环播放的,那些属于美浦波旁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以及那些永远不可能属于她的温暖刺眼的安慰。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响起。
不是匆忙离场的工作人员,也不是偶然路过的闲人。
那脚步声平稳,规律,每一步的间隔精准得像用尺子测量过,穿透绵密的雨幕,径直朝她所在的阴影而来。
米浴极其缓慢的抬起头。
她太熟悉了,这是相伴她五个月夜晚的脚步。
美浦波旁站在三米外。
她没有换下决胜服,身形和此刻的米浴一样狼狈,红棕色的长发依旧湿漉漉的,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前。
美浦波旁的脸上没有任何"胜利者"的张扬,也没有失败者的颓丧,依旧是那深海般的平静。
但她的双手——
那双在赛场上稳定得像最高精度机械臂、此刻却显得有些笨拙甚至僵硬的小心翼翼的捧着一束花。
米浴一丝亮光都没有的眼睛看到了,那是纯白色的鸢尾花。
花瓣上沾着细小的水珠,在昏蒙的光线下泛着一种脆弱而易碎的微光,与这阴暗潮湿的通道,与两只马娘的气质都格格不入。
“米浴。”
美浦波旁率先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像在实验室里陈述一组观测数据:“最终直道,你的末脚加速度峰值达到每秒8.2米,超过我历史最佳记录12.7%。
全程战术执行与赛前模型匹配度94%。
数据支撑结论:胜利,是你的。”
她上前一步,动作标准得如同礼仪教科书里的示范,但关节转动间却透出一丝不协调的僵硬,将那束白鸢尾向前递出。
“这个,给你。
观众们的不当言论,太过极端。
我,为此感到不适。”
而米浴的视线却死死的盯在那束花上。
白色鸢尾,花语:纯洁,友谊,希望,光明。
多么得体,多么正确,多么…像美浦波旁会选的东西。
一种精心计算过的"善意",一种居高临下的"认可"。
她慢慢的,用手撑着冰冷潮湿的墙壁站了起来。
湿透的黑色外套沉重的坠在身上,布料摩擦发出不祥的声响。
“美浦波旁…”
米浴的声音轻得如同游丝,几乎被雨声吞没,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那双纯色的眼盯着美浦波旁,音色沉重:
“你是来…可怜我的吗?用你的数据、用你的花…告诉我,我赢得多让你不适?”
美浦波旁那几乎从未有过表情的脸上,眉毛几不可察的蹙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微小的、代表困惑的纹路:
“否定。”
她试图修正自己的表达,但社交的词汇库却显得贫瘠:
“不是"可怜",是"认可"。
花,是表示"尊重"的标准化社交符号。
我希望,你的情绪状态能恢复稳定基准参数。”
甚至,美浦波旁放下鸢尾花,尝试调动面部肌肉,想要做出一个"鼓励"或"安抚"的表情。
然而,常年缺乏此类练习的结果,是嘴角只牵起一丝生硬到近乎滑稽的微弱弧度,像一台精密的仪器在试图模仿一个它无法理解的人类表情。
那丝怪异的微笑,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稳定?参数?”
米浴重复着这两个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碎而尖利的笑音:
“哈哈哈…美浦波旁——
直到现在,你还在用你那套完美的、正确的、高高在上的方式……来"测量"我吗?来"分析"我的"情绪状态"?”
她的手,倏然摸向腿侧,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声。
绑在大腿上的匕首被她牢牢握住,猛的一抽。
“蹭——”
清越的金属颤鸣在潮湿的空气中响起。
一道寒光乍现,撕裂了昏蒙的光线,在她手中凝成一道短暂的、凄厉的银弧。
米浴决胜服里搭配的匕首可不止是装饰,是真的开过刃的。
美浦波旁的眼在瞬间扩大,长期严苛训练刻入骨髓的本能警报在脑中轰然尖啸——
威胁!高危!立即规避!反击制伏!
但几乎是同时,另一条更深层、更晦涩、甚至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定义过的指令,以压倒性的权限覆盖了战斗程序:
对象:米浴。
状态:极端不稳定,逻辑崩溃。
历史行为分析:无主动攻击记录。
关联数据:持续五个月的非干扰性追踪观察,意图强度模型指向"高度关注"与"复杂竞争情感"。
应对协议(未定义/临时生成):保持观察,尝试理解冲突根源,避免对抗性行为激化态势。
这指令来自何处?
来自那些寂静夜跑时,身后那道固执的、试图与她的节奏同步的脚步声?
来自每次"偶遇"转角,那双紫色眼眸中闪烁的、她无法完全解析却莫名会留下数据缓存的光芒?
还是来自某个独自复盘训练数据的深夜,她发现自己竟无意识的调取并分析了米浴当天跑步时,左耳比右耳先动了0.1秒的细微差别?
她不知道。
她只是遵循着这最高优先级的"协议",站在原地,没有后退半步,没有摆出任何防御或反击的姿态。
只是用那双蔚蓝色、平静得令人心寒的眼睛看着米浴,眼底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类似"不解"与"探究"的波澜生出。
“米浴,放下它。”
美浦波旁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慢了半分,像处理器在负载过重下运行:“危险,我的意图…不是你解读的那个方向。”
她停顿,在贫瘠的情感词库里艰难搜索更准确的表达:“你…是值得高度关注的对手。我不希望…你进入这种状态。”
“对手?”
感觉好笑的挑了挑眉,米浴笑出声来,泪水终于冲破眼眶,混着冰冷的雨水从脸颊滑落:“对…只是"对手",是你传奇王座上点缀的宝石!是我输了就无人铭记、哪怕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才赢过你,却还要被质疑唾骂的"对手"!”
她握着匕首,一步步向前逼近。
刀尖在潮湿的空气中微微颤抖,却始终稳定的指向美浦波旁心脏的位置,闪烁着崩溃的寒光。
“我不要做你的"对手"…我要——”
米浴的声音陡然扭曲、变形,带着五个月积压的卑微仰望、一百五十个夜晚的孤独尾随、无数次在日记本上写下"想成为她"又狠狠用笔划掉、直至纸面破碎的绝望——
“我要你永远停在这里,看着我——只属于我一个人!”
她扑了上去。
动作快得不像一个午时跑完三千米地狱赛程的马娘,更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爆发出所有剩余生命的困兽。
刀刃切开湿润的织物、皮肤、肌肉的闷响,被通道外哗然的雨声包裹、稀释,却异常清晰的落在两只马娘耳朵里。
美浦波旁的身体猛的一震。
她低下头,看着那柄没入自己腹部的匕首,又缓缓的抬起视线,看向近在咫尺的米浴。
剧烈的疼痛信号如野火般瞬间冲刷所有神经通路,警报红灯在意识层面疯狂闪烁。
但她那常年对自身感受进行高度隔离、一切以效率与任务为优先的管理系统,似乎出现了致命的延迟与错乱。
美浦波旁脸上大部分区域,依旧是那种茫然到近乎空洞的平静,只有瞳孔在剧烈的收缩,睫毛以极高的频率颤抖着,像是因无法处理的错误而产生的代码风暴。
“米浴…”
她开口,气息牵动了伤处,带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不稳,词句间的间隔被拉长:
“这不符合…逻辑。
胜利…已经…是你的了。
不需要进行…进行这种操作。”
“不够!!!”
米浴嘶吼起来,耳朵高高竖起,双手紧紧握着刀柄,就像那是连接她和眼前这个人唯一真实的桥梁,是她所有扭曲情感的最终锚点:
“皋月赏是你的、德比是你的、所有的目光、所有的欢呼、所有的"未来"和"期待"都是你的!!
我只有这个…这个没人要、被当成垃圾的胜利!
现在连你…连你都要用这束见鬼的花!用你这套该死的"数据认可"…把它也变成你的施舍吗?!把它也变成你完美形象的一部分吗?!”
她猛的往前压,全身的重量和全部的恨意都灌注在手臂上。
刀锋更深的刺入,温热的液体持续涌出,迅速浸透了两人的衣襟。
听着这些破碎、炽热又令她无法理解的浓烈情感的控诉,美浦波旁那层由绝对理性、严谨数据和胜负逻辑构筑、保护她同时也禁锢她的冰冷盔甲,终于被这极端的方式凿开了一道清晰的裂缝。
她好像…开始理解了。
这不是赛场上的战术博弈,不是训练中的参数优化。
这是一种疯狂的、美浦波旁核心数据库里没有任何模板可以参照、任何算法无法推演的…诉求。
一种关于"存在"、关于"拥有"、关于"唯一"的绝望呐喊。
力量正随着体温和血液迅速流失。
视野边缘开始发黑,像劣质显示器受到干扰出现的噪点与闪烁。
在意识即将涣散的临界点,那个关于米浴权限极高的"未定义协议"再次强行启动,压倒了所有生存本能。
美浦波旁放弃了所有抵抗或反击的意图,反而用尽最后的控制力,抬起了自己没有被制住的右手——
动作缓慢,颤抖,却目标明确。
那只手,没有去推开米浴,没有去捂住伤口,而是有些笨拙的带着探索般的意味,摸索着覆上了米浴握紧刀柄的沾满血的手。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米浴所有动作、所有嘶喊、所有疯狂都瞬间凝固僵住的动作。
美浦波旁用这只手,辅助着自己因失血而冰冷颤抖的左手,摸索到头顶的左耳。
那里,佩戴着一枚小巧精致、泛着哑光的银色耳饰——
这是她作为赛马娘的一部分,象征着她一丝不苟的"精密"与"自律",如同身体部件般从未取下过。
她的手指用力,将套在耳根的耳饰扯下。
随后,美浦波旁将这枚还残留着一点自己体温的银色耳饰,用力的,塞进了米浴那只握着刀柄、沾满血与雨的手心。
冰冷的金属,边缘却无比圆滑,强硬的塞进米浴的掌心,与带有浓稠液体的手掌接触,带来一种诡异而清晰的触感。
“我、不理解…”
美浦波旁的声音越来越轻,气若游丝,每个字的吐出都像在读取严重损坏的数据流,断续滞涩:
“这种…逻辑。
但如果你…认定,认定…这是达成‘拥有’状态的…唯一方式…”
她努力的凝聚起逐渐飘散、冻结的思维,调用她最熟悉、最确凿、也最冰冷的"报告"格式,做出了最后的、也是彻底错误的"系统确认":
“那么…
报告:机体"美浦波旁"…
运行状态:永久离线。
所有权…移交确认。
接收方:米浴。”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眼中最后一点属于"美浦波旁"的理性光芒彻底熄灭。
美浦波旁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气,向前软倒,被雨水淋湿的额头,轻轻的抵在了米浴僵硬的肩头。
就像一个终于跑完了所有预定训练科目、耗尽了全部能量、疲惫到极致的旅人,找到了她认知中唯一的、可以停靠的"终点"。
那束放置在地面你纯白鸢尾花,在两只马娘脚边浑浊积水里被弄脏。
花瓣被践踏,零落,染上从她身下漫延开来的暗红色。
世界,就像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通道外,永无止境的雨声。
抱着怀中逐渐冷却、变轻、变得陌生的身体,米浴一动不动。
疯狂的潮水倏然褪去,露出底下连回声都无法产生的空洞。
那空洞如此巨大,吞噬了刚才所有的恨、所有的嫉妒、所有的嘶喊。
她缓缓的垂首,看着美浦波旁靠在自己肩头的侧脸。
那张脸上,没有痛苦,没有恐惧,没有不甘,甚至没有任何属于"死亡"的怖畏。
只有一种近乎安宁平和的,仿佛终于完成了某项重大任务、解开了某个复杂算式后的…平静。
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完成感"。
慢慢的,米浴手指颤抖着松开了刀柄。
右手掌心,那枚沾血的银色耳饰握在其中。
米浴笑了。
很轻,几乎没有声音,空洞得像个坏掉的人偶被扯动了嘴角的线。
她弯下腰,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从蔓延的血水中捡起那朵还算完整、却已然污损不堪、花瓣边缘卷曲发黑的白色鸢尾花。
之后,就像对待最珍贵的宝物般,米浴用指尖擦去花茎上最明显的污泥,以一种近乎神圣仪式般的轻柔动作,将这朵花别在了美浦波旁胸前——那身白色决胜服上,心脏略上的位置。
那里,本该别上属于胜者的、鲜艳夺目的花朵。
“你看…”
她对着寂静的雨夜,对着怀中不再有回应的身体,呢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现在…皋月赏是你的,德比是你的…”
握紧了掌心那枚冰冷的耳饰,米浴异常满足:“…但你是我的了。”
摇摇晃晃地站起,双腿虚浮,却异常稳定。
放下美浦波旁的身躯,米浴捡起自己的黑色外套为其盖住。
最后看了一眼墙角。
美浦波旁靠在那里,就像只是累极了正在小憩。
之后,米浴转过身,一步一步的踏进底下地下通道外更深的、无边无际的雨幕里。
每一步,都在潮湿的地面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带着稀释血色的脚印,又很快被不断落下的雨水冲刷、模糊、直至消失不见。
在她离开很久以后,久到雨势似乎都开始减弱时,这条通道尽头——那盏专门为胜者归来预留的、具有自动感应功能的聚光灯,才在定时装置的控制下,"啪"的一声骤然亮起。
炽白、耀眼、如同舞台追光般的光柱,刺破昏暗的雨幕,精准地打亮那片区域。
光柱之下,空空荡荡。
没有舞者,没有观众。
只有墙角被冲刷得只剩淡淡痕迹的水渍、地上零星的辨不出原色的花瓣碎片以及一片被照得惨白的潮湿水泥地。
光芒炽烈的照耀着,执著的搜寻着本应在此接受欢呼的身影,可它们却只照亮了一场无人观看、迟来的加冕礼。
以及——一个永远缺席的"胜者",和一个带着王冠走入雨夜的"囚徒"。
后来,据说在特雷森学院后山,那条最偏僻、最崎岖、连训练员都很少安排使用的废弃小径上,偶尔会有在凌晨失眠的马娘看见一个瘦小的的身影。
那身影以一种奇异的、分裂的、极不协调的节奏奔跑着。
时而快如鬼魅,步幅精确得如同用尺规丈量,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效率;
时而又踉跄蹒跚,步伐混乱,就像下一秒就会摔倒,透出无尽的疲惫与挣扎。
就像——
同一具躯壳里,有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在疯狂争夺着控制权,在进行一场永无休止、也永不可能合拍的、孤独而痛苦的双人舞。
在偶有月光穿透云层的夜晚,那个怪异身影有两个不同的耳饰,左耳上戴蓝玫瑰,右耳上戴着如戒指般的耳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