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田埂上的青草气,卷过青阳城郊外的破茅屋。
女子站在篱笆外,素白的裙角沾了些泥土,却丝毫不减她眉眼间的清冽。
她刻意敛了周身的仙泽,面色透着几分凡人的病弱苍白,唯有那双眸子,依旧像极北之地的寒潭,不起半点涟漪。
茅屋里传来咳嗽声,苍老,浑浊,一声接着一声,听得人心头发紧。
她抬手,轻轻叩了叩那扇裂了缝的木门。
“吱呀——”
门被拉开,门后站着的老头,正是王老憨。
他约莫六十出头,脊背佝得像张弯弓,脸上沟壑纵横,一道疤从眉骨划到下颌,更显狰狞。
身上的粗布短褂打了好几块补丁,沾满了经年的汗渍与尘土。
他看见门外的白衣女子,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满是错愕,手里还攥着半块啃剩的粗粮饼子。
“你……你是?”王老憨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姑娘,更别说姑娘竟站在自己这破茅屋外。
女子的声音清冷,像山涧的冰泉,没有半分起伏:“我叫云疏寒,无家可归,听闻你独身一人,特来寻个依靠。”
王老憨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慌忙摆手:“姑娘莫不是走错路了?我这……我这穷得叮当响,吃了上顿没下顿,还是个跛脚的丑老头,哪里能给你依靠?”他说着,还往后缩了缩,仿佛自己这副模样,多看一眼都污了姑娘的眼。
云疏寒的目光落在他佝偻的背上,落在他粗糙开裂的手上,落在他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神色依旧平静无波。
于她而言,眼前的人,不过是一块打磨道心的砺石,美丑老弱,皆是虚妄。
“无妨。”她淡淡道,“我不求富贵,只求一处容身之所。你若应允,我便嫁你为妻,洗衣做饭,照料你的起居,直至你百年之后。”
这话像一道惊雷,炸得王老憨半天回不过神。他活了这么多年,别说娶妻,就连旁人正眼瞧他都少。
村里的人都叫他“老憨”,背后还骂他“丑光棍”,谁会愿意嫁给他?
“姑娘……你莫不是有什么难处?”王老憨迟疑着问,“若是被人欺负了,我虽穷,虽弱,却也能……”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云疏寒打断。
“无难处。”她语气依旧平淡,“你只需说,应是不应。”
阳光透过稀疏的篱笆,落在她素净的脸上,明明是极美的容颜,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王老憨看着她,忽然觉得,这姑娘就像天上的云,看着近,实则远得很。可她眼里的认真,又让他不敢不信。
他这辈子,没尝过被人惦念的滋味,更别说有人愿意嫁给他。哪怕是场梦,他也想圆一次。
王老憨攥着粗粮饼子的手微微发抖,终是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应……应了。”
云疏寒微微颔首,算是应下了这桩婚事。
没有三媒六聘,没有红妆十里,只有一句简单的应允,便定下了凡尘数十年的羁绊。
她迈进茅屋,目光扫过屋内的清贫,心中依旧澄澈如镜。
于她而言,这场婚姻,不过是修行路上的一程。
无关风月,只关道心。
——
云疏寒嫁给王老憨的第二年,春末的一个清晨,她诞下了一个男婴。
产婆抱着襁褓里皱巴巴的孩子,喜得合不拢嘴,对着佝偻着腰在门口踱步的王老憨直道喜:“老憨啊!是个带把的!眉眼俊得很,长大了指定是个俊后生!”
王老憨踉跄着扑过来,粗糙的手在襁褓外摩挲了半天,却不敢真的碰进去,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滚烫的光,嘴角咧到了耳根,连带着脸上的疤痕都显得柔和了几分。“我……我有儿子了?”他声音发颤,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像是怕这是一场梦。
云疏寒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额角覆着湿帕子,脸色比平日里更苍白几分。
她垂眸看着被抱到床边的婴孩,小小的一团,呼吸微弱,攥着拳头的样子像只刚出生的小猫。
产婆把孩子往她怀里送:“娘子快抱抱!这孩子跟你亲呢!”
云疏寒伸出手,动作生疏地托住襁褓。
指尖触到婴孩柔软的肌肤时,她的心神有一瞬的微动,却并非因血脉相连的温情,更像是修士感知到陌生灵气时的本能反应。
她的道心如琉璃,这一丝微澜不过是投入湖面的石子,转瞬便归于平静。
她看着婴孩,眼神依旧清冷,无波无澜,仿佛抱着的不是自己的骨肉,只是一件寻常物件。
王老憨凑到床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又看着孩子,搓着手笑道:“疏寒,你辛苦了。咱给娃起个啥名好?”
云疏寒的目光从婴孩脸上移开,落在窗外的田埂上,那里的青草正疯长,带着凡世的烟火气。她淡淡开口,声音没有半分起伏:“叫‘念尘’吧。”
念尘,念的是凡尘,却不是她的念。
往后的日子,王老憨把这孩子当成了心肝宝贝。
白日里下地干活,晚上回来就抱着孩子哼着不成调的歌谣,粗糙的手掌轻轻拍着孩子的背,眉眼间的宠溺藏都藏不住。
邻里都说老憨是走了大运,娶了个貌美贤惠的媳妇,还得了个这么俊的儿子。
云疏寒依旧履行着母亲的职责。
她会按时给孩子喂奶,会在孩子哭闹时轻轻拍着他的背,会把孩子的衣裳洗得干干净净,缝得整整齐齐。她做得一丝不苟,却始终带着一种疏离的旁观感。
孩子长牙时,啃着她的手指,口水沾了满手,咯咯地笑。
王老憨在一旁看得乐不可支,云疏寒却只是垂眸看着那张小脸,眸光清浅,不起半分涟漪。
她知道,这孩子是她红尘历练中生出的羁绊,是比嫁给王老憨更甚的磨砺。
可这羁绊于她而言,不过是道心修行的试金石。
骨肉血脉,情深缘浅,在无情道的法则里,皆是虚妄。
她看着念尘一天天长大,从蹒跚学步到牙牙学语,看着他扑进王老憨怀里撒娇,看着他对着自己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喊“娘”。
她的心跳,从未因此乱过半拍。
——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数十年的光阴,在青阳城郊外的茅屋旁悄然淌过。
当年襁褓里皱巴巴的婴孩,长成了眉目清朗的少年郎。
王念尘继承了云疏寒的清俊眉眼,却有着王老憨那般憨厚温和的性子,待人接物诚恳热忱,眉眼间总带着笑意,是村里人人称赞的好后生。
他会在农忙时替王老憨下地,将田埂打理得井井有条;会在冬日里提前烧好炕,让爹娘夜里睡得暖和;会在云疏寒坐在院中的老槐树下静修时,默默端来一杯热茶,放在她手边,不敢叨扰。
王念尘总觉得自己的娘是个极特别的人。
她不像村里其他妇人那般爱唠叨,也不爱与邻里闲话家常,总是安安静静的,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疏离,仿佛这凡尘的烟火气,都染不透她的衣角。
可她会把衣裳洗得干干净净,会把饭菜做得清淡适口,会在他生病时守在床边,用微凉的手探他的额头,动作轻柔,却没有半分急切的暖意。
王老憨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早已佝偻得直不起腰,咳嗽声也愈发频繁。
王念尘接过了家里的重担,成了真正的顶梁柱。他曾试探着问过云疏寒:“娘,您从前……是哪里人?”
云疏寒正坐在槐树下,指尖捻着一片飘落的槐叶,闻声抬眸,目光清冽如旧:“忘了。”
她的语气平淡无波,王念尘便识趣地不再多问。
他只当娘是早年经历过什么变故,才会这般淡漠。
这年秋收过后,王念尘娶了邻村的姑娘。
红绸挂在茅屋的屋檐下,锣鼓声敲得热闹,村里的人都来道喜,王老憨坐在堂上,笑得合不拢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泪光。
云疏寒站在角落里,看着满堂的红,看着儿子牵着新媳妇的手,对着她和王老憨磕头。
她的目光扫过喧嚣的人群,扫过喜极而泣的王老憨,扫过一脸羞涩的王念尘,心中依旧是一片澄澈的空明。
尘世间的光阴,于凡人而言是半生,于她而言,不过是道心修行的一段历程。
王念尘的降生、成长、成家,都是她历练途中的劫数,是她勘破“亲情”二字的磨石。
她看着王念尘为人夫,看着他渐渐撑起一个家,看着他眉眼间的仙气褪去,染上了凡尘的烟火气。
这一日,云疏寒的心湖,终于彻底平静无波。
亲情也好,血脉也罢,于她而言,皆为虚妄。
无情道心,几近圆满。
——
王念尘成家后,茅屋里的烟火气愈发浓重。
新媳妇阿禾手脚麻利,性子温婉,每日天不亮便起身洒扫庭院、生火做饭,闲时还会陪着王老憨坐在门槛上唠嗑,把老人哄得眉开眼笑。
云疏寒依旧是那副疏离模样,每日晨起静坐调息,白日里侍弄院中几株药草,傍晚便坐在老槐树下看天,对屋里的热闹不闻不问。
可自阿禾进门,王念尘的心思,明显分了大半给妻子。
往日里,他总会在忙完农活后,端着一杯热茶递到云疏寒手边,轻声问一句“娘渴不渴”;如今,他却会先接过阿禾递来的帕子擦汗,笑着听她念叨“今日蒸了你爱吃的麦糕”,转身便将那杯该端给云疏寒的茶,忘在了脑后。
往日里,逢年过节,王念尘总会攥着攒下的铜板,央着云疏寒挑一块喜欢的布料,哪怕她从来都是摇头说“不必”;如今,他却会拉着阿禾的手,在集市上转上大半天,买回一支珠花,小心翼翼地簪在阿禾鬓边,眉眼间的笑意,是云疏寒从未见过的柔软。
那日傍晚,云疏寒坐在槐树下,看着屋门口的一幕——阿禾靠在王念尘肩头,指尖点着他胳膊上的旧疤,嗔怪他下地时不小心;王念尘握住她的手,低头说着什么,惹得阿禾笑弯了眼。夕阳落在两人身上,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那是一种极其鲜活的、属于凡尘俗世的缱绻。
云疏寒垂眸,看着自己落在膝头的手。指尖微凉,骨节分明,常年握着剑的手,如今只用来侍弄药草、缝补衣裳。
心口处,忽然传来一丝极细微的、近乎陌生的滞涩。
这感觉来得猝不及防,让她微微蹙眉。
她知晓,这便是凡人常说的“嫉妒”。
嫉妒阿禾轻而易举便占了王念尘满心满眼的在意,嫉妒那对年轻夫妻之间流淌的、她从未触碰过的温情,嫉妒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终究成了别人的夫君,将那份属于“儿子”的亲近,分了出去。
这丝情绪像一根细刺,轻轻扎在她琉璃般澄澈的道心上,泛起一圈极淡的涟漪。
她抬眼,再次看向那对依偎的身影,眸色依旧清冽。
她看着阿禾为全家缝补的衣裳,针脚细密;看着阿禾为王老憨熬制的汤药,火候恰好;看着阿禾看向王念尘时,眼里藏不住的欢喜。
这些,她也曾做过。洗衣做饭,缝补浆洗,照料王老憨,抚育王念尘,她做得一丝不苟,却从未有过半分情意。
而阿禾的不同,在于“上心”。
云疏寒闭上眼,指尖轻轻捻动。
嫉妒吗?
或许吧。
可这丝情绪,终究只是道心修行路上的一道坎。
她睁开眼时,眸中已无半分波澜。
那点转瞬即逝的嫉妒,不过是她勘破“占有欲”的最后一道试炼。
她站起身,转身走进茅屋,路过正说笑的三人时,脚步未停。
王念尘抬头看见她,连忙起身:“娘,您要去哪儿?”
云疏寒淡淡道:“无事,取本书。”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异样。
只有她自己知晓,方才那丝微不可察的滞涩,已化作道心深处,一粒被彻底碾碎的尘埃。
——
槐树叶落了满地,秋风吹过,卷起细碎的声响。
王念尘端着一碗刚熬好的姜汤走进院子时,云疏寒正坐在石凳上,指尖凝着一缕几乎看不见的寒气——那是她道心圆满后,无意间泄露出的仙泽。
听见脚步声,她指尖微动,寒气便散了,依旧是那副淡漠的模样。
“娘,天凉了,您喝碗姜汤暖暖身子。”王念尘把碗递过去,声音温柔。
他如今已是而立之年,眉眼间的青涩彻底褪去,愈发沉稳,可看向云疏寒的目光里,始终带着一种旁人看不懂的依恋。
云疏寒接过碗,指尖碰到温热的瓷壁,却没什么感觉。她浅啜一口,淡淡道:“不必麻烦。”
王念尘没有走,他站在槐树下,看着她的侧脸。这些年,岁月仿佛格外厚待云疏寒,这些年光阴在她脸上没留下半点痕迹,她依旧是初见时那副清冷模样,像一朵开在云端的雪莲,不染凡尘烟火。
他总觉得,娘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干净,不一样的疏离,不一样的……让他忍不住想要靠近。
这份心思,从少年时懵懂的依赖,渐渐长成了心底不敢言说的执念。
阿禾待他很好,温柔贤惠,操持家务,是个极好的妻子。
可他看着阿禾的脸时,偶尔会恍惚,会想起云疏寒那双清冽如寒潭的眸子。
这份妄念,像野草般在心底疯长,压了许多年,终究还是破土而出。
“娘,”王念尘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几分孤注一掷的勇气,“我……”
云疏寒抬眸看他,目光平静无波,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能映出他心底所有的不堪。
王念尘的心跳得极快,喉咙发紧,却还是把那句话说了出来:“我心悦您。”
话音落下,满院寂静。
槐树叶簌簌落下,落在他的肩头,落在云疏寒的发间。
云疏寒握着碗的手没有动,她看着眼前的男人——这个她怀胎十月生下,亲手抚育长大的儿子。他的眉眼像她,性子却像王老憨,带着凡人独有的炽热与执拗。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依旧平稳,没有半分起伏。
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这份悖逆伦常的告白,于她而言,不过是红尘历练的最后一道劫。
是勘破“妄念”的试炼。
云疏寒放下碗,瓷碗与石桌相触,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她站起身,目光掠过王念尘苍白的脸,掠过他眼底的慌乱与祈求,最终落在院外的田埂上。
那里,阿禾正挎着篮子,远远地走来,看见院子里的两人,笑着挥了挥手。
“你错了。”云疏寒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冷,“你心悦的,不过是我身上那点不属于凡尘的疏离。”
她顿了顿,又道:“执念而已,与情无关。”
王念尘浑身一震,脸色霎时惨白如纸。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絮,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云疏寒不再看他,转身走向茅屋。
她的脚步很稳,没有丝毫停顿。
道心深处,最后一点凡尘的羁绊,彻底烟消云散。
无情道,至此,真正圆满。
——
王老憨走的那一日,漫天飞雪。
云疏寒亲手为他换上寿衣,又看着王念尘和阿禾跪在灵前,哭得撕心裂肺。
纸钱燃尽的灰烬被寒风卷着,落在她素白的衣角,她垂眸看着,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葬礼过后,茅屋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王念尘鬓角染了霜白,整个人憔悴了许多,却依旧每日端着热茶,默默放在云疏寒手边。他没再提过那日的告白,只是看向她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卑微。
云疏寒知道,她该走了。
道心已成,凡尘的所有试炼,都已圆满。
这日清晨,天光微亮,霜华覆满了院中的老槐树。
云疏寒站在茅屋门口,身上的素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她回头看了一眼,屋内的暖炕上,阿禾正熟睡着,王念尘坐在床边,正轻轻替她掖着被角。
听见脚步声,王念尘猛地回头。
四目相对,他看见云疏寒眸中的清冽,比这冬日的霜雪更甚。
他喉头微动,起身快步走过来,声音沙哑:“娘……您要去哪儿?”
云疏寒没有回答。
她只是看着他。看着这个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看着他从襁褓里的婴孩,长成挺拔的少年,再到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三十年的光阴,在他脸上刻下了凡尘的痕迹,却在她身上,留不下半点印记。
王念尘的心猛地一沉,他忽然明白了什么,眼眶瞬间红了。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衣袖,指尖却只触到一片冰凉的虚空。
“娘……”他哽咽着,声音里带着哀求,“别走……”
云疏寒看着他泛红的眼眶,看着他眼底翻涌的痛苦与不舍,心中依旧是一片澄澈的空明。
她知道,这是最后一丝凡尘的牵绊。
斩断它,便是真正的无情道,便是真正的仙途坦荡。
她忽然抬手,指尖轻轻拂过他的鬓角,替他拭去那一点霜白。
王念尘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从未想过,她会主动触碰自己。
她的指尖微凉,带着一股淡淡的草木气息,却像一道惊雷,在他心底炸开。
下一秒,云疏寒微微俯身,冰凉的唇瓣,轻轻落在了他的额头。
那是一个极轻极淡的吻,像雪花落在掌心,转瞬即逝。
没有温情,没有眷恋,甚至没有半分情绪。
那只是一场告别。
告别这数十年的凡尘历练,告别这个名为“儿子”的羁绊,告别这人间的所有烟火气。
王念尘浑身颤抖,泪水终于汹涌而出,却不敢抬手去碰她,生怕惊扰了这片刻的温存。
云疏寒直起身,看着他泪流满面的模样,眸色依旧清冽。她最后看了一眼这座茅屋,看了一眼院中的老槐树,看了一眼这个她抚育了三十年的孩子。
然后,她转身。
白衣胜雪,衣袂翻飞。
她的身影缓缓升空,化作一道流光,直冲云霄。
阳光刺破云层,洒落在大地上。
王念尘站在原地,抬手抚摸着自己的额头,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的微凉,和那个转瞬即逝的吻。
他望着那道消失在天际的流光,泪流满面,却终究没有再喊一声“娘”。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她是仙子,是道尊。
不再是他的娘。
而那一个吻,是她留在凡尘的,最后一点慈悲。
——
夕阳西垂,染红了青阳城郊外的茅屋。
王念尘已是满头华发,脊背佝偻得像当年的王老憨。
阿禾早几年走了,儿孙们各自成家立业,守着这座老屋的,只剩他一人。
他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一支磨得光滑的寒玉簪——那是云疏寒走后,他在床底的木箱里找到的,簪身刻着细碎的纹路,摸起来凉丝丝的,像她指尖的温度。
风卷着槐树叶落在脚边,他听见院门外传来脚步声,轻而稳,没有半分拖沓。
抬眼时,王念尘怔住了。
门口站着个白衣女子,眉眼清冽,周身带着一股疏离的气韵,竟与记忆里的云疏寒有七八分相似。
她的头发用一支白玉簪挽着,素衣胜雪,不染尘埃,站在那里,就像一朵开在寒峰上的雪莲,明明触手可及,却又远在云端。
“姑娘?”王念尘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点微光。
女子缓步走进院子,目光扫过落满枯叶的天井,扫过那棵老槐树,最后落在他身上,声音清冷如泉,没有半分波澜:“我名凌霜,无家可归,听闻你独身一人,特来寻个依靠。”
这话太过熟悉,熟悉得让王念尘的心脏猛地抽痛。
当年父亲说过,云疏寒站在这院里,说的也是一模一样的话。
他看着凌霜的脸,恍惚间竟分不清,眼前的人是她,还是一场跨越了半生的梦。
凌霜的修为远藏于内,周身没有半分仙泽外泄,可他就是知道,她和母亲一样,不是凡尘俗世里的人。
王念尘枯瘦的手攥紧了那支寒玉簪,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笑。
这辈子,他守着那个离去的背影过了半生,执念入骨,却终究是一场虚妄。
如今,又一个这样的女子站在面前,他竟没有半分惊讶,只觉得冥冥之中,像是有轮回的线,将这尘缘又绕了回来。
“应了。”他哑着嗓子说。
没有三媒六聘,没有红烛喜帕,和当年一样,一句应允,便定下了这段暮年的相伴。
凌霜住进了茅屋,她像云疏寒一样,每日晨起静坐,白日里洗衣做饭,将屋子打理得窗明几净。她会给王念尘熬温热的粥,会在他咳嗽时递上一杯清茶,会坐在槐树下看天,神色淡漠,不言不语。
儿孙们来看他,见了凌霜,都惊得说不出话。王念尘只是摆摆手,说:“是陪我走完最后一程的人。”
凌霜待他,恭敬而疏离。
她会扶着他在田埂上散步,听他絮絮叨叨说着年轻时的事,说着阿禾的好,说着儿孙的调皮,说着……当年那个叫云疏寒的女子。
每一次提起,凌霜都只是静静听着,眸色清浅,不起半分涟漪。
她的道心尚在磨砺,王念尘是她选的砺石——就像当年云疏寒选了王老憨,选了他一样。
无情道的修行,总要在凡尘的烟火里走一遭,才能勘破情字虚妄。
王念尘心里清楚得很。
他看着凌霜的侧脸,看着她垂眸时长长的睫毛,看着她指尖捻起槐叶的模样,常常会想起很多年前,云疏寒也是这样坐在这槐树下,一身素衣,眉眼清冷。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动半分妄念。
岁月流逝得极快,王念尘的身子一日弱过一日。
弥留之际,他躺在暖炕上,凌霜坐在床边,微凉的指尖轻轻探了探他的额头,动作和当年云疏寒一模一样。
他看着她的眼睛,忽然笑了,气若游丝:“你……和她一样。”
凌霜没有应声,只是静静看着他。
王念尘缓缓闭上眼,嘴角还挂着笑意。他这一生,始于一场无情的历练,终于一场相似的相逢,尘缘起落,不过是一场轮回。
他走的那一日,天朗气清。
灵堂里哀乐低回,儿孙们哭作一团,哭声震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掉落。
凌霜一身素白,静立在灵柩旁,神色淡漠得像个局外人。她的目光淡淡扫过满堂悲戚,最后落在角落里一个少年身上。
那是王念尘的小孙子,名叫王砚。
他垂着眼站在那里,没有掉一滴泪,脊背挺得笔直,眉眼间竟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清冷,和当年的云疏寒,和此刻的凌霜,如出一辙。
哀乐停歇的间隙,凌霜缓步走过去。
她的指尖微动,那支被王念尘攥了半生的寒玉簪,不知何时已落在她的掌心。簪身的凉意透过指尖漫开,带着经年的尘缘与道韵。
凌霜抬手,将寒玉簪轻轻放在王砚的掌心,指尖相触的瞬间,少年的身子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拿着吧。”凌霜的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半分情绪,“或许日后,于你有用。”
王砚抬眸看她,眼底没有悲恸,只有一片平静的疑惑。
他攥紧了掌心的寒玉簪,冰凉的触感像是一道印记,刻在了他的骨血里。
凌霜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她转身走出灵堂,最后看了一眼这座浸满了烟火气的老屋,看了一眼那棵老槐树。
白衣翻飞间,她的身影化作一道流光,直冲天际,转瞬便消失在澄澈的天光里。
灵堂里的哭声还在继续,王砚低头看着掌心的寒玉簪,簪身上细碎的纹路,在天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尘缘往复,道途不息。
——
青阳城郊外的小村庄,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一间简陋的茅草屋,孤零零地立在村头的老槐树下。
屋前的篱笆院里,种着几畦青菜,绿油油的,透着几分生机。
屋里,王砚坐在竹椅上,手里摩挲着一支寒玉簪。
簪身被岁月磨得愈发温润,刻在上面的细碎纹路,却依旧清晰可见。
他已是满头银发,脊背佝偻,脸上爬满了皱纹,像被时光犁过的土地。
当年灵堂里那个神色冷淡的清俊少年,终究还是败给了凡人岁月。
这些年,他揣着这支簪子,走遍了名山大川,访遍了坊间传闻里的仙迹。
他曾在昆仑山脚仰望云雾缭绕的山巅,曾在东海之滨静听潮起潮落,曾在西域大漠追寻过海市蜃楼的幻影。
可仙缘缥缈,终究是一场空。
他没找到传说中的通天阵,没遇见半个修行者,更没寻到那支簪子的来路。
后来,他累了,便回到了这片故土,在离祖辈老屋不远的小村庄定居。
他开垦了一小块荒地,种些粮食蔬菜,自给自足。
村里的姑娘们,一开始也曾被这个独居男人身上的清冷气质吸引过。
她们见过他坐在槐树下,望着远方出神的模样,见过他指尖捻着玉簪,眉眼间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有人悄悄给他送过新蒸的馒头,有人给他缝补过破旧的衣裳,可他总是淡淡道谢,从不与谁多言。
那些暗送的秋波,那些婉转的试探,都像投入寒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守着这座茅屋,守着这支簪子,守着一个连自己都说不清的念想。
他总觉得,自己在等什么人。
等一个素衣白裳,眉眼清冽的身影。
这日清晨,天光熹微,薄雾笼罩着村庄。
院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王砚的指尖一顿,攥着寒玉簪的手,微微收紧。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望向门口,眸子里,竟泛起了一点微光。
薄雾缓缓散开,一道白色的身影,静静立在篱笆外。
女子一身素白长裙,发间簪着一支白玉簪,眉眼清冷如霜,周身透着一股疏离的气韵。
她的目光,越过斑驳的篱笆墙,落在王砚身上,落在他掌心的寒玉簪上。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又带着一种跨越了岁月的熟悉。
王砚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他缓缓站起身,踉跄着走到院门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像是积了半生的尘埃:“姑娘……”
女子缓步走进院子,脚步轻稳,像踩在云端。
她看着眼前这个垂垂老矣的男人,看着他眼底的震惊与恍然,声音清冷如泉,一字一句,落在王砚的心上。
“我名清禾,无家可归,听闻你独身一人,特来寻个依靠。”
这话,和很多年前,云疏寒对王老憨说的一样,和凌霜对王念尘说的一样。
王砚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眉眼间那抹熟悉的清冷,忽然笑了。
笑声沙哑,带着泪意,却又透着一股释然。
原来,他等的人,终究还是来了。
原来,这场尘缘,从来都没有结束。
他枯瘦的手,紧紧攥着那支寒玉簪,簪身的凉意,透过掌心,漫遍了全身。
王砚看着女子,缓缓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却又无比坚定:
“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