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禾
青阳城的秋来得早,一场薄霜过后,田埂上的野草便蔫了大半,连带着村头老槐树的叶子,也簌簌往下掉,铺了院门前一地碎金。
王砚坐在竹椅上,脊背佝偻得厉害,枯瘦的手指正一下下摩挲着掌心的寒玉簪。簪身被岁月磨得温润如玉,触手生凉,那些刻在簪头的细碎云纹,却依旧清晰,像极了许多年前,灵堂里那个白衣女子的眉眼,清冽,淡漠,带着一丝不属于凡尘的疏离。
风从篱笆墙外钻进来,卷着草木的枯涩气息,撩起他额前花白的碎发。他抬眼望了望天边,云层很厚,压得很低,像是要落雨的模样。
这是他回到故土的第十年。
十年前,他揣着这支簪子离开青阳城,行囊里只塞了两件换洗衣裳,一腔孤勇,满脑子都是仙缘缥缈的传说。他总觉得,这支簪子不是凡物,那个留下簪子的女子,更不是凡人。
祖父王念尘弥留之际,攥着这支簪子的手,骨节都泛了白。那时他还年少,站在灵堂的角落里,看着满堂悲戚的族人,只觉得吵闹。唯有那个白衣女子,静立在灵柩旁,素衣胜雪,眉眼间的清冷,竟比窗外的霜风还要寒冽几分。
后来,女子走到他面前,将簪子放在他掌心。指尖相触的瞬间,一丝极淡的凉意窜进骨血里,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拿着吧,或许日后,于你有用。”
她的声音很轻,像山涧的冰泉淌过青石,没有半分情绪。说完这句话,她便转身走了,白衣翻飞间,化作一道流光,直冲云霄。
那时的王砚,还不懂这句话的深意,只觉得这支簪子,是祖父留给他的念想。直到他长大成人,听着村里的老人闲话家常,说起祖父年轻时的往事,说起那个名叫云疏寒的女子,说起她如何从天而降,嫁给了孤苦伶仃的王老憨,又如何在数十年后,化作流光离去。
他才猛然惊觉,原来祖辈的故事里,藏着这样一段跨越凡尘的仙缘。
于是,他揣着簪子,踏上了寻仙之路。
他去过昆仑山脚,望着云雾缭绕的山巅,一站就是数日。山风浩荡,吹得他衣袂翻飞,却始终不见传说中的通天阵,更不见半分仙踪。他也曾到过东海之滨,听潮起潮落,看旭日东升,那些关于仙人的传说,终究是镜花水月,触不可及。西域的大漠,黄沙漫天,他追着海市蜃楼的幻影跑了整整三日,最后却只扑倒在滚烫的沙砾里,看着眼前的幻象一点点消散。
原来,仙缘二字,从来都不是凡夫俗子可以触碰的。
他终于累了。
十年风霜,磨平了他眉宇间的执拗,也染白了他的鬓发。他回到了青阳城,在离祖辈老屋不远的地方,盖了一间简陋的茅草屋,开垦了一小块荒地,种上青菜和粮食,像个真正的凡人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村里的人,都叫他“怪老头”。
他不爱说话,也不爱与人往来,每日里除了打理那几分薄田,便是坐在槐树下,摩挲着那支寒玉簪,望着远方出神。村里的姑娘们,也曾有过几分好奇。她们见过他年轻时的模样,清俊的眉眼,带着一股疏离的气质,像画里走出来的人。有人悄悄给他送过新蒸的馒头,有人给他缝补过破旧的衣裳,可他总是淡淡道谢,从不与谁多言。
那些暗送的秋波,那些婉转的试探,都像投入寒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王砚自己也知道,他的心,早就和这支簪子一样,凉了。
他守着这座茅屋,守着这支簪子,守着一个连自己都说不清的念想。他总觉得,自己在等什么人。
等一个素衣白裳,眉眼清冽的身影。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他心底埋了数十年,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日头渐渐西斜,云层却越来越厚,风也越发紧了。王砚拢了拢身上的粗布短褂,正要起身回屋,却忽然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很轻,很稳,不似村里妇人那般拖沓,也不似山野樵夫那般沉重。
王砚的指尖猛地一顿,攥着寒玉簪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簪身的凉意,透过掌心,漫遍了全身。
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望向院门口。
暮色四合,薄雾渐起,一道白色的身影,静静立在篱笆墙外。
女子一身素白长裙,裙角沾了些许尘土,却丝毫不减她眉眼间的清冽。她的头发用一支白玉簪挽着,周身透着一股疏离的气韵,像一朵开在寒峰上的雪莲,明明触手可及,却又远在云端。
她的目光,越过斑驳的篱笆墙,落在他身上,落在他掌心的寒玉簪上。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又带着一种跨越了岁月的熟悉。
王砚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涩得厉害。他缓缓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走到院门口时,连声音都沙哑得不成样子,像是积了半生的尘埃。
“姑娘……”
女子缓步走进院子,脚步轻稳,像踩在云端。她看着眼前这个垂垂老矣的男人,看着他眼底的震惊与恍然,看着他鬓边的霜白,和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半晌,她才开口,声音清冷如泉,一字一句,落在王砚的心上。
“我名清禾,无家可归,听闻你独身一人,特来寻个依靠。”
这话,和很多年前,云疏寒对王老憨说的一样,和凌霜对王念尘说的一样。
王砚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眉眼间那抹熟悉的清冷,看着她发间那支白玉簪,忽然笑了。笑声沙哑,带着泪意,却又透着一股释然。
他枯瘦的手,紧紧攥着那支寒玉簪,簪身的凉意,像是要渗进骨头里去。
原来,他等的人,终究还是来了。
原来,这场尘缘,从来都没有结束。
王砚看着清禾,缓缓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却又无比坚定。
“应了。”
暮色彻底沉了下来,薄雾笼罩着小院,老槐树上的叶子,又落下了几片。寒玉簪在他掌心,泛着淡淡的微光,与女子发间的白玉簪,遥遥相映。
风穿过篱笆墙,带来了秋夜的凉意,也带来了一场,跨越三代的,未完待续的轮回。
日子便这般不疾不徐地过着。清禾每日早起打理菜畦,生火做饭,将简陋的茅屋打理得窗明几净。她的动作算不上娴熟,却带着一种一丝不苟的认真,眉眼间的疏离,竟与这人间烟火,生出了几分微妙的相融。王砚依旧每日坐在槐树下摩挲簪子,只是身旁多了一道素白的身影,不再像从前那般孤寂。
转瞬间,秋去冬来,立冬那日,青阳城飘起了第一场雪。
薄雪覆盖了田埂,覆盖了茅屋的屋顶,连篱笆院的青菜叶上,都凝着一层细碎的霜花。清禾一早便提着扫帚扫雪,素白的裙角沾了雪粒,融化成水珠,她却浑不在意。
王砚裹着厚厚的棉褂,坐在窗边的竹椅上,看着她弯腰扫雪的背影,晨光落在她发间的白玉簪上,折射出细碎的光,竟与记忆里凌霜仙子的模样,渐渐重合。
“天冷了。”王砚忽然开口,声音被寒风吹得有些发颤,“当年凌霜仙子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雪天。”
清禾扫雪的动作顿了顿,直起身回头看他。她的眉眼间沾了点雪沫,却更显清冽,像寒梅枝上的霜。“嗯。”她应了一声,没再多问,却提着扫帚,缓步走到了窗边。
王砚的指尖攥着寒玉簪,簪身的凉意透过掌心,漫进心口。他看着清禾,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雪天。
那时他还是个眉眼清俊的少年,祖父王念尘已是满头华发,脊背佝偻得直不起身。灵堂的哀乐刚歇,凌霜仙子便踏着雪走了进来,她站在灵柩旁,素衣胜雪,周身的寒气,比窗外的雪还要凛冽。
后来,她走到他面前,将这支寒玉簪放在他掌心。那时的他,还不懂这支簪子承载的意义,只觉得那股凉意,刺骨得很。
“祖父那时候,总爱坐在这窗边,看着雪落。”王砚的声音带着几分恍惚,像是沉在了旧时光里,“他说,你曾祖母阿禾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雪天。云疏寒仙子飞升的那天,也是。”
清禾安静地听着,手里的扫帚垂在身侧,雪粒顺着竹枝簌簌落下。
“他说,云疏寒仙子走的时候,吻了他的额头。”王砚的喉结动了动,眼底泛起一层薄薄的雾气,“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主动碰他。他说,那吻是凉的,像雪,像这支簪子。”
王砚摊开掌心,寒玉簪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簪头的云纹细密,像是藏着说不尽的旧事。“他守着这个吻,守了一辈子。直到凌霜仙子来,他才终于放下了。”
清禾的目光落在簪子上,眸色微动。她想起师门典籍里的记载,无情道修行者的凡尘历练,最忌动情,却最需历情。云疏寒勘破情关,是以王念尘的执念为引;凌霜勘破贪念,是以王念尘的释然为证;而她要勘破的嗔念,或许,便是王砚半生的追寻与不甘。
“你恨过吗?”清禾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恨?
王砚愣住了。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年轻时寻不到仙缘的愤懑,中年时归乡的怅惘,暮年时等待的孤寂……那些情绪,像一团乱麻,缠了他半生。可要说恨,他却恨不起来。
恨云疏寒的无情吗?恨凌霜的疏离吗?恨这场跨越三代的尘缘,将他困在这茅屋之中吗?
王砚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笑:“不恨。”
他顿了顿,又道:“她们只是在走自己的路。我们,只是恰好出现在了她们的路上。”
清禾看着他,眼底的平静,终于泛起了一丝微澜。
这是勘破嗔念的关键。
不怨,不怒,不嗔,不念。
她忽然明白,凌霜仙子将寒玉簪留给王砚,并非偶然。这支簪子,是尘缘的信物,也是勘破的契机。
雪又下了起来,细碎的雪花飘进院子,落在清禾的发梢,落在王砚的掌心。寒玉簪的凉意,渐渐变得柔和。
“粥快凉了。”清禾收回目光,转身走向灶房。
王砚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场雪,下得真好。
它盖住了院中的尘埃,也盖住了他心底的执念。
灶房里的粥还温着,冒着淡淡的热气。清禾盛了两碗,一碗放在王砚面前,一碗放在自己面前。粥里加了几颗红枣,是村里的张婶送的,甜丝丝的,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王砚端起碗,喝了一口,暖意从喉咙漫进心口。他抬眼看向清禾,忽然问道:“你会像她们一样,飞升而去吗?”
清禾喝粥的动作顿了顿,抬眸看他。她的眼底,是一片澄澈的空明。
“会。”
一个字,轻描淡写,却像一颗石子,落进了王砚的心湖。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他早就知道答案。
就像云疏寒会走,凌霜会走,清禾,也终究会走。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老槐树的枝桠上积满了雪,像一幅素净的水墨画。寒玉簪被王砚放在窗台上,与清禾发间的白玉簪遥遥相对,泛着淡淡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