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微澜
冬至过后,青阳城的雪下得越发绵密,连日的阴云压在天际,将小村裹进一片灰蒙蒙的寒气里。
王砚的老寒腿犯了,夜里疼得翻来覆去,白日里便只能蜷在窗边的竹椅上,裹着厚厚的棉褥,看着清禾在院里忙前忙后。
往日里,清禾的动作总是带着一股疏离的规整,扫雪、做饭、侍弄菜畦,样样做得一丝不苟,却也样样透着“完成任务”的淡漠。可这几日,王砚却察觉到了些许不同。
晨起时,灶房的烟囱里冒出的烟,比往日早了半个时辰。清禾端来的粥,不再是寡淡的粗粮味,而是添了切碎的姜丝,暖乎乎的,顺着喉咙滑下去,连带着膝盖的酸痛都轻了几分。
“村里张婶教我的。”清禾见他盯着碗里的姜丝,难得主动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却比往日多了一丝极淡的解释意味,“她说老姜驱寒,对腿疾好。”
王砚愣了愣,低头喝了一口粥。姜丝的辛辣混着米香,暖意在五脏六腑里散开。他想起年轻时走南闯北,在客栈里喝过的姜丝粥,却从未觉得有这般熨帖。
“你……”王砚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多谢。”
清禾没应声,只是转身收拾碗筷,素白的裙角掠过门槛,带起一阵极轻的风。王砚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她的裙摆上,沾了一块洗不掉的泥渍——那是昨日扫雪时,不小心滑倒蹭上的。
换作从前,她定会将衣裳换下来,洗得干干净净,绝不容许半点污渍沾染。可今日,那泥渍依旧留在裙摆上,像是被她遗忘了一般。
王砚的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午后,雪势稍歇,阳光透过云层,漏下几缕微弱的光。邻村的货郎挑着担子路过,吆喝声在寂静的雪地里传得很远。
“针头线脑,胭脂水粉嘞——”
清禾正在院里劈柴,闻言动作顿了顿。她抬眼望向院门外,货郎的担子上,挂着一串五颜六色的绒花,在雪光的映照下,格外惹眼。
王砚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头微动。他想起祖父说过,当年阿禾祖母在世时,最爱买这些绒花簪在发间。云疏寒仙子从未碰过这些东西,凌霜仙子亦是如此。
可清禾的目光,在那串绒花上停留了足足三息。
三息之后,她收回目光,斧头落下,劈开一根枯木,动作依旧干脆利落,仿佛方才的停顿,只是错觉。
货郎的吆喝声渐渐远去,清禾劈柴的动作却慢了下来。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王砚看不清她的神色,只看见她握着斧头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年轻时,我在西域见过更艳的花。”王砚忽然开口,打破了院里的寂静,“大漠里的沙棘花,红得像火,在雪地里都能开。”
清禾抬眸看他,眼底依旧是一片平静,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深处悄悄涌动。“沙棘花?”
“嗯。”王砚点了点头,“耐旱,耐寒,看着娇弱,实则比谁都坚韧。”
清禾没再说话,只是弯腰,将劈好的木柴整齐地码在墙角。她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王砚看着她,忽然觉得,这清冷的仙子,或许并不像表面那般,对凡尘万物都无动于衷。
傍晚时分,张婶过来串门。她是个热心肠的妇人,自打清禾来了,便时常送来些吃食,也时常拉着清禾说些家长里短。
“妹子,你这手可真巧,缝的衣裳比绣坊的还好。”张婶拉着清禾的手,啧啧称赞,目光落在清禾指间的针线筐上——里面放着一件未缝完的棉裤,是给王砚做的。
清禾的指尖,正捏着一根银针,针脚细密,比村里最好的绣娘还要规整。只是,她的手指,却被针尖扎了一下,渗出一点鲜红的血珠。
换作从前,她定会不动声色地将血珠拭去,依旧面无表情。可今日,她却下意识地蹙了蹙眉,指尖微微蜷缩,露出一丝极淡的疼意。
这细微的表情,恰好落在王砚眼里。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
张婶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村里的琐事,谁家的小子娶了媳妇,谁家的老母鸡下了双黄蛋。清禾垂着眼,静静听着,偶尔点一点头,竟没有像从前那般,流露出半点不耐。
王砚忽然发现,清禾的话,似乎比往日多了些。不再是简单的“嗯”“好”“知道了”,而是会顺着张婶的话,问一句“后来呢”。
张婶走后,清禾走进灶房,转身时,却看见王砚正看着她。
她的脸颊,竟罕见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像是被炉火熏的,又像是……别的什么。
“包子是豆沙馅的。”清禾开口,声音比往日低了些,“张婶说,你年轻时爱吃甜的。”
王砚怔住了。
他爱吃豆沙馅的包子,是年轻时的事。
那时他在江南,路过一家包子铺,买过一笼豆沙包,甜而不腻,至今难忘。
可这件事,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你……”
“张婶说的。”清禾打断他的话,转身走向窗边,避开了他的目光,“天晚了,该点灯了。”
她的脚步,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王砚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发间的白玉簪,在昏黄的天光里,泛着温润的光。他忽然想起,昨夜他睡得迷糊时,似乎感觉到有人替他掖了掖被角,指尖微凉,带着一股淡淡的草木气息。
那时他以为是错觉,如今想来,或许并非如此。
夜里,雪又下了起来,簌簌的落雪声,敲打着窗棂。王砚躺在暖炕上,膝头盖着清禾缝好的棉裤,暖意融融。
清禾坐在桌边,借着一盏油灯的微光,翻看那卷无字的竹简。火光映在她的脸上,柔和了她清冷的眉眼。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竹简上的纹路,动作竟带着一丝极淡的温柔。
王砚看着她,忽然开口:“你勘破嗔念之后,会去哪里?”
清禾翻竹简的动作顿了顿,抬眸看他。窗外的雪光映进屋里,落在她的眼底,像是藏了一片细碎的星河。
“回宗门。”她的声音很轻,“或许,会去更远的地方。”
“还会回来吗?”王砚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
清禾沉默了。
她看着王砚,看着他满头的银发,看着他眼角的皱纹,看着他眼底的期盼。她的道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圈极淡的涟漪。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清冷,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不知道。”
这三个字,落在王砚的心里,竟比“不会”二字,更让他心安。
油灯的火光,轻轻摇曳。清禾低下头,继续翻看竹简,只是那握着竹简的手,却微微发颤。
她想起师门典籍里的记载,无情道修行,最忌心生动摇。可这些日子,与王砚相伴的点点滴滴,那些烟火人间的细故,却像是一颗颗石子,投进了她心湖的深处。
她会记得他喝粥时满足的模样,记得他说起沙棘花时眼中的光亮,记得他夜里疼得皱眉时,自己心底泛起的那一丝极淡的心疼。
这些情绪,于无情道而言,是修行的阻碍,是必须勘破的虚妄。
可清禾却觉得,这些情绪,像是冬日里的一抹暖阳,虽淡,却足以驱散寒意。
她抬起头,看向躺在暖炕上的王砚。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
清禾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久久未曾移开。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老槐树的枝桠上,积满了厚厚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