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春泥
立春过后，青阳城的雪渐渐消了，檐角垂着的冰棱子化了水，滴答滴答落进墙角的青石板缝里，晕开一圈圈湿痕。
王砚的老寒腿好了大半，终于能拄着拐杖，在院里慢慢挪步了。清禾照旧早起，却不再是单调地扫雪、做饭，而是多了桩新事——蹲在篱笆墙根下，盯着那片刚冒头的草芽发呆。
王砚拄着拐杖凑过去时，正看见她指尖悬在一株嫩黄的草芽上方，距离不过半寸，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的眉眼依旧清冽，可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竟藏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探究，像是怕惊扰了这破土而出的生机。
“这是狗尾巴草，开春就长，贱得很。”王砚的声音带着几分笑意，惊得清禾指尖一颤，猛地收回了手。
她站起身，耳根竟隐隐泛起一点薄红，轻咳一声掩饰道：“只是看它长得快。”
王砚看着她略显窘迫的模样，心里像是被温水浸过，软乎乎的。天道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见仙子露出这般鲜活的模样。从前的云疏寒，永远是古井无波；后来的凌霜，也总是淡漠疏离。唯有清禾，像是被这人间烟火熏染出了几分人气。
“开春了，该撒些菜籽了。”王砚拄着拐杖，指了指院角那片翻好的土地，“往年我一个人，懒得动弹，今年……”
他话没说完，清禾却已经转身进了屋，不多时便拎出一个竹篮，里面装着些饱满的菜籽，是张婶前些日子送来的。“现在撒吗？”她问，声音依旧清冷，却多了几分主动。
王砚愣了愣，随即点头。
两人蹲在田埂上，一个拄着拐杖指点，一个弯腰撒种。清禾的动作依旧一丝不苟，每一粒菜籽都播撒得均匀，可她的裙角却沾了不少泥点，头发上也落了些细碎的草屑。她浑然不觉，只专注地盯着手里的菜籽，阳光落在她的发梢，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王砚看着她，忽然想起年轻时在江南见过的插秧女子，眉眼弯弯，笑意盈盈。那时他觉得，人间烟火不过如此。如今看着清禾，才发觉，原来清冷的仙子，也能融进这春耕的画卷里。
晌午时分，两人忙活完，都出了一身薄汗。清禾端来两碗绿豆汤，是提前熬好的，冰镇在井水里，喝一口，沁人心脾。
王砚喝着汤，忽然瞥见院门外探进来一个小脑袋，是邻村的顽童狗蛋。狗蛋手里攥着一只受伤的麻雀，眼巴巴地看着院里：“王爷爷，清禾姐姐，能救救它吗？”
清禾的目光落在那只麻雀身上，它的翅膀受了伤，正微微颤抖着。她站起身，缓步走过去，伸出手。狗蛋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麻雀放在了她的掌心。
麻雀受惊，扑腾着翅膀想要挣扎，却被清禾轻轻按住。她的动作极轻，指尖的力道恰到好处，既没伤到麻雀，又让它安静了下来。王砚看着她低头查看伤口的模样，忽然发现，她的指尖纤细白皙，却不再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凉，而是带着一丝淡淡的暖意。
“骨头没断，只是擦伤了。”清禾说着，转身进了屋，拿出一块干净的布条，小心翼翼地替麻雀包扎翅膀。她的动作很生疏，手指甚至有些笨拙，布条缠了好几次才缠好，可她的神情却格外专注，连眉头都微微蹙着。
狗蛋看得呆了，半晌才嘟囔道：“清禾姐姐真好，不像村里的大人，都说受伤的麻雀活不成。”
清禾抬眸看了他一眼，嘴角竟极淡地弯了弯，像是一抹转瞬即逝的月光。“好好养着，过几天就能飞了。”
狗蛋欢呼一声，接过麻雀，蹦蹦跳跳地跑了。
王砚看着清禾的侧脸，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他从未见过她笑，哪怕是这样极淡的一抹，也足以让这小院的春光，都变得明媚起来。
“你好像……很喜欢这小东西。”王砚试探着问。
清禾将布条收好，声音轻得像风：“师门典籍里说，万物有灵。”
王砚笑了笑，没再说话。他知道，典籍里或许有这句话，可典籍里不会教她，如何小心翼翼地替一只麻雀包扎伤口，如何对着一个顽童，露出那样温柔的笑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院里的菜籽发了芽，绿油油的一片，煞是喜人。那只麻雀也被狗蛋送了回来，翅膀好了大半，整日在院里飞来飞去，偶尔还会落在清禾的肩头，叽叽喳喳地叫着。
清禾依旧每日早起，却多了两件事——给菜苗浇水，给麻雀喂食。她不再是那个只懂修行的仙子，而是渐渐成了这茅屋里的一员，融进了这柴米油盐的日常里。
一日傍晚，张婶提着一篮刚蒸好的糯米糕过来，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妹子，你这手艺是越发好了，前儿个我家那口子吃了你做的饼，还说比我做的香呢！”
清禾正在喂麻雀，闻言动作顿了顿，脸颊又泛起一丝红晕。“只是照着方子做的。”
张婶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村里的闲话，从谁家的媳妇生了娃，说到谁家的老牛下了崽。清禾安静地听着，偶尔还会插上一两句，不再像从前那般沉默。
王砚坐在一旁的竹椅上，看着夕阳下两个女子的身影，听着院里的麻雀叫声，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
他想起祖父王念尘说过的话，说云疏寒仙子走后，他总觉得院里空荡荡的。那时王砚不懂，如今才明白，原来这人间的温暖，从来都不是什么仙缘道法，而是这檐下的新泥，融了旧雪，是这院里的菜苗，绿了春光，是这身边的人，暖了岁月。
夜色渐浓，麻雀归了巢，张婶也告辞离去。清禾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粥，里面加了些红枣和桂圆，甜丝丝的。
两人坐在灯下，默默喝粥。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清禾的发间，落在王砚的掌心。
“菜苗长大了，该施肥了。”清禾忽然开口，打破了寂静。
王砚抬眸看她，她的眼底，似乎藏着些什么，像是月光下的湖水，泛起了细碎的涟漪。
“好。”王砚点头，声音里带着笑意。
窗外的月光，越发皎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