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晒书
入夏的风带着几分燥意,卷着院角的槐花香,拂过篱笆墙,落在窗台上摊开的旧书页上。
王砚起得早,趁着日头还没毒辣起来,搬了张竹榻放在槐树下,又颤巍巍地从木箱里搬出一摞旧书。这些书是他年轻时走南闯北攒下的,有讲江湖轶事的话本,有记各地风物的杂记,还有几本泛黄的医书,纸页都带着岁月的沉淀,摸起来糙糙的,却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旧味。
清禾端着一盆清水走出来,手里还捏着两块干净的布巾。她见王砚正弯腰搬书,眉头微蹙,快步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书摞,动作轻缓地放在竹榻旁的石桌上。“我来吧,你腿脚不便。”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关切。王砚看着她,嘴角牵起一抹笑,顺势拄着拐杖退到一旁,看着她将布巾浸在水里,拧干后,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书页上的灰尘。
晨光落在她的发梢,发间的白玉簪泛着温润的光,衬得她素白的裙角都染上了几分暖意。她擦拭书页的动作很轻,指尖划过纸页的纹路,像是怕惊扰了沉睡在书里的旧时光。偶尔有灰尘扬起,她会微微偏头,睫毛轻轻颤动,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脖颈。
王砚靠在槐树干上,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模样。那时他背着行囊,揣着寒玉簪,一心想着寻仙问道,哪里会有这般闲情逸致,在槐树下晒书。那些年的奔波,像一场冗长的梦,醒来时,只剩下满头白发,和这一院的烟火。
“这些书,你都看过?”清禾忽然开口,手里正捏着一本讲江南水乡的杂记,书页上画着乌篷船,还有桥边的杨柳。
王砚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几分追忆:“年轻时走南闯北,路过江南,买了这本杂记,总想着往后寻个水乡住下,看桥边的柳,听船娘的歌。后来去了昆仑山脚,又去了东海之滨,这念头,便渐渐淡了。”
清禾翻了翻书页,目光落在那些细腻的文字上,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江南,是什么样子的?”
“江南啊,”王砚笑了笑,眼底漾起几分暖意,“春天的时候,满城都是柳絮,飘得像雪。夏天的雨细密密的,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都是软的。还有巷子里的桂花糕,甜而不腻,咬一口,满嘴都是香的。”
他说得慢,像是在回味那些远去的时光。清禾静静地听着,手里的布巾停在书页上,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些描绘江南的字句。她的师门在昆仑之巅,常年积雪,只有呼啸的山风,和望不到边的云海。她从未见过柳絮飘飞的模样,也从未尝过桂花糕的甜香。
原来人间,竟有这般多的景致。
日头渐渐升高,槐树叶的影子在书页上晃来晃去,像跳跃的音符。清禾将擦干净的书一本本摊开在竹榻上,让阳光晒着纸页里的潮气。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素白的裙角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王砚看着,转身进了屋,端出一碗晾好的绿豆汤。“歇会儿吧,喝口汤解解暑。”
清禾接过碗,指尖触到瓷碗的凉意,舒服地眯了眯眼。她小口小口地喝着,绿豆的清冽混着冰糖的甜,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几分燥热。她抬眸看向王砚,发现他正看着自己,耳根微微泛红,连忙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看着碗里的汤。
王砚看着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从前他总觉得,清禾就像一块冰,清冷得让人不敢靠近。可如今,这块冰,竟也渐渐有了温度,会脸红,会关切,会对着一本杂记,露出好奇的神色。
“这本医书,你也能看懂?”王砚指着竹榻上一本泛黄的医书,那是他当年在一个老郎中手里淘来的,上面记着许多治跌打损伤的方子。
清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点了点头:“师门典籍里,也有医理的记载,只是没这么详细。”她顿了顿,又道,“那日张婶的丈夫摔伤,我用的方子,便和这书上的有些相似。”
王砚有些讶异,随即释然。想来道宗的典籍,包罗万象,医理自然也在其中。只是那些典籍,定然是晦涩难懂的,不像这本医书,满纸都是人间的烟火气。
两人坐在槐树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王砚说着年轻时的见闻,说西域的黄沙,说漠北的风雪,说江南的烟雨。清禾静静地听着,偶尔问上一两句,眼底的光,越来越亮。
她忽然觉得,那些师门典籍里写的仙途,似乎也没那么诱人了。仙途或许坦荡,却少了这人间的烟火,少了这槐树下的晒书时光,少了这一碗清甜的绿豆汤。
日头渐渐偏西,风也凉快了许多。清禾起身,将晒得暖烘烘的书一本本收起来,叠放在石桌上。书页被晒得干爽,带着阳光的味道,还有淡淡的槐花香。
王砚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忽然开口:“这些书,你若是喜欢,便拿去看吧。”
清禾的动作顿了顿,转头看他,眼底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摇了摇头:“这是你珍藏的东西。”
“放在我这里,也只是落灰。”王砚笑了笑,“你看了,也算是给这些书,寻了个好去处。”
清禾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指尖轻轻拂过最上面那本江南杂记的封面,嘴角弯起一抹极淡的笑意。
夕阳的余晖洒在小院里,给竹榻、石桌,还有那一摞旧书,都镀上了一层暖金色。槐花开得正盛,香气弥漫在空气里,带着几分甜意。
王砚拄着拐杖,站在槐树下,看着清禾将书一本本搬进屋里,心里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
没有仙途的虚妄,没有道途的执念,只有一院的槐花香,一摞旧书,和一个渐渐有了温度的身影。
晚风拂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说着,未完的,寻常的,人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