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簪影
入伏后的日头毒得厉害,晌午时分,连院角的老槐树都蔫蔫地垂着枝桠,蝉鸣声嘶力竭地扯着嗓子,却透着一股子有气无力的倦意。王砚坐在竹榻上,手里摇着一把泛黄的蒲扇,目光落在廊下忙活的清禾身上,不知不觉便出了神。
清禾正将前些日子晒好的艾草一把把收进布袋里,素白的裙角被风撩起一角,露出纤细的脚踝,踩着青石板上的树影,步子轻得像踏在云絮上。许是天热,她嫌长发碍事,挽了一半在脑后,用一根寻常的木簪固定着,余下的青丝垂在肩头,沾了些许薄汗,贴出温润的弧度,衬得脖颈愈发白皙修长。
王砚的目光,落在了她发间那支略显朴素的木簪上。
那木簪是前些日子清禾去溪边洗衣时,随手折了段槐树枝打磨的。算不上精致,甚至能看出粗糙的木纹,可她却日日戴着,换下了那支跟随她多年的白玉簪。王砚想起了自己枕边木匣里的那支寒玉簪,触手生凉,云纹细密,是凌霜仙子留下的,也是王家三代人尘缘的见证。那支簪子,华贵温润,是仙家之物,可此刻在王砚眼里,竟不如清禾发间这支拙朴的木簪来得顺眼。
“愣着做什么?”清禾将最后一把艾草塞进布袋,转身看见王砚盯着自己的头发发呆,手里的蒲扇都停了,眉梢微挑,轻声问道。她的声音带着几分被暑气蒸出来的慵懒,少了几分往日的清冷,多了几分人间的软意。
王砚回过神,讪讪地摇了摇蒲扇,风带着槐花香拂过,吹散了些许燥热。“我在想,你这支木簪,倒是比那支寒玉簪,更衬你。”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正午的日头晒得干渴。
清禾的动作顿了顿,抬手摸了摸发间的木簪,指尖划过粗糙的木纹,眼底闪过一丝微光。她没说话,只是转身进了屋,不多时,端出两碗冰镇的绿豆沙来。碗是粗陶的,边缘凝着细密的水珠,看着便让人觉得心头一爽。
“尝尝。”她将一碗递到王砚面前,自己捧着另一碗,坐在竹榻旁的石凳上,小口小口地吃着。阳光落在她的侧脸,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嘴角沾了一点豆沙,像颗细碎的红豆。
绿豆沙熬得软糯,甜而不腻,冰碴子混着豆沙,在舌尖化开,暑气瞬间便消了大半。王砚吃着,忽然想起年轻时在江南的茶楼里,喝过的冰镇酸梅汤。那时他正值年少,意气风发,揣着寒玉簪,以为仙途就在不远的前方,觉得那酸梅汤是人间至味。如今垂垂老矣,守着一方小院,陪着一个清冷的仙子,竟觉得这碗寻常的绿豆沙,更合心意。
“明日去镇上逛逛吧?”王砚忽然开口,目光落在清禾发间的木簪上,“听说集市上有卖簪子的,花样倒是多,挑支合心意的。”
清禾舀绿豆沙的勺子顿了顿,抬眸看他,眼底带着几分讶异。“买簪子做什么?”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木簪的纹路,“这支挺好的。”
“你这支木簪,终究是槐树枝做的,不经用。”王砚避开她的目光,低头搅着碗里的绿豆沙,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换支好的,戴着也体面。”他想起村里的姑娘们,发间都插着银簪子,或是缀着绒花,清禾这般好看的人,总该戴些像样的饰物。
清禾沉默了片刻,嘴角忽然极淡地弯了弯。那抹笑意很轻,像夏夜的流萤,一闪而过,却让王砚的心,跟着轻轻颤了颤。“不必了。”她轻声道,“这支是我自己做的,戴着顺心。”
她说着,抬手又摸了摸发间的木簪,指尖的温度,似乎透过木纹,漫进了发丝里。王砚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忽然软乎乎的,像被绿豆沙浸过一般。他知道,清禾不是在意体面的人,她在意的,是这木簪里的几分人间烟火气。
午后的日头渐渐西斜,暑气散了些,蝉鸣也渐渐有了精神。清禾搬了张竹凳坐在槐树下,手里拿着那本王砚送她的江南杂记,看得入了神。书页上画着乌篷船,画着桥边的杨柳,还有巷子里卖桂花糕的小摊。清禾的指尖轻轻划过那些插画,眼底带着几分向往。
王砚躺在竹榻上,摇着蒲扇,目光落在她的侧影上。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她发间投下细碎的光斑,落在那支木簪上,漾出淡淡的影子。风拂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偶尔有一两片花瓣落下,飘在她的书页上,她便抬手拈起,放在鼻尖轻嗅,眉眼间是难得的柔和。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渐渐沉了下去,天边染成了一片暖金色。清禾合上书,转头看向王砚,忽然问道:“那支寒玉簪,真的是凌霜仙子留下的?”
王砚点了点头,从枕边的木匣里取出那支簪子。木匣打开的瞬间,一股凉意扑面而来,驱散了最后的暑气。寒玉簪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云纹流转,精致得不像凡间之物。王砚将簪子递到她面前,“你瞧瞧。”
清禾接过簪子,指尖轻轻拂过那些细密的云纹,眼底带着几分好奇。她将簪子举到眼前,对着夕阳的光,簪身的云纹像是活了过来,在她眼底映出一片细碎的光影。冰凉的玉质顺着指尖漫上来,却不刺骨,反而带着几分温润。
“真好看。”她轻声道,语气里带着几分赞叹。这是她第一次这般仔细地看这支簪子,从前只觉得它是信物,是羁绊,如今才发现,它竟这般好看。
王砚看着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来得猝不及防,却又无比清晰。他坐起身,接过寒玉簪,指尖微微有些发颤。“我替你戴上,试试?”
清禾愣住了,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地想往后退。王砚却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他的掌心带着几分薄茧,温度不高,却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清禾便不动了,任由他抬手,将那支寒玉簪,缓缓插进她的发间。
王砚的指尖,无意间触到了她的发丝。柔软得像云絮,带着淡淡的槐花香和阳光的味道。他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手上的动作也慢了半分。他看着簪子一点点没入青丝,冰润的玉质与乌黑的发丝相映,竟生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寒玉簪稳稳地嵌在青丝间,衬得她的眉眼愈发清冽,却又奇异地透着几分温婉。夕阳的光落在她的脸上,柔和了她的轮廓,连眼角的清冷,都化作了淡淡的暖意。
“好看。”王砚看着她,声音带着几分喑哑,像是被暑气蒸得有些发飘。他从未见过清禾这般模样,清冷中带着温婉,仙气中透着人间的烟火气,像一朵开在凡尘里的雪莲。
清禾垂着眼,没说话,耳根却悄悄泛起了一层薄红,像染上了天边的晚霞。她抬手摸了摸发间的寒玉簪,指尖触到那冰凉的玉质,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被风吹皱的湖面,漾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久久不散。
王砚的手还停留在她的发间,指尖沾着她的发丝,柔软的触感让他舍不得移开。他看着她泛红的耳根,看着她垂着的眼眸,看着她嘴角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忽然觉得,这一生的奔波,这一生的执念,都值了。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落在青石板上,交叠在一起,像一幅晕染开的水墨画。槐花香漫在空气里,蝉鸣声声,风拂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布袋里的艾草散着淡淡的清苦,与槐花香交织在一起,成了独属于这个夏日的味道。
清禾终于抬起头,看向王砚。她的眼底,不再是一片平静的湖水,而是漾着细碎的光,像藏了一片星空。“这支簪子,比木簪好看。”她轻声道。
王砚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被风吹开的水波。“那便戴着。”
清禾点了点头,又摸了摸发间的寒玉簪,嘴角的笑意,渐渐浓了些。
蝉鸣依旧,晚风微凉。竹榻上的蒲扇停了,石桌上的绿豆沙碗空了,槐树下的光影渐渐淡了。小院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和着风声,和着蝉鸣,成了最动听的旋律。
没有仙途的虚妄,没有道途的执念,只有这一方小院,一簪清影,和两颗悄悄靠近的心。
王砚看着清禾泛红的耳根,忽然觉得,这人间的暑气,竟也变得这般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