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传来一声轻响打断了思绪。
很轻,像是小动物用肉垫扒拉木板的动静。
但在伊莱恩——或者说伊莲——异常敏锐的感知里,这声响不亚于一块碎石砸进死寂的潭水。
她的目光蓦然扫去。
门缝边,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
枯黄细软的头发扎成两个勉强成型的小揪揪,下面是一张白嫩得像刚剥壳水煮蛋的脸。
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圆溜溜地、充满纯粹好奇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
那小脑袋“嗖”地缩了回去,速度快得带起一阵微风。
伊莲没动,面无表情,漆黑的眼睛里读不出情绪。
她能听见门外细微的、压抑的呼吸声,还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响动。
属于人类的、幼崽的、毫无防备的生命气息,透过门板的缝隙丝丝缕缕地飘进来。
过了一会儿,那颗小脑袋又小心翼翼地冒了出来。
这次动作更慢,更像某种谨慎的探戈。
确定床上的“陌生人”只是看着,没有进一步动作,她才慢慢挪出整个小身板。
小女孩大概三岁多的样子,穿着半新不旧、洗得发白的碎花棉布裙,光着脚丫,脚趾头因为紧张微微蜷着。
她生得实在软糯可爱,脸颊鼓鼓的,带着婴儿肥,嘴唇是天然的淡粉色。
此刻,她有些腼腆害羞,微微低着头,两条小胳膊紧紧背在身后,手指可能正在后面不安地绞动着。
伊莲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空气沉默了几秒。
小女孩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瞟了伊莲一眼,又立刻垂下。
她的小脚丫在地板上蹭了蹭,然后,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一小步。
伊莲没反应。
小女孩似乎得到了某种默许的勇气,又向前蹭了几小步。
她的动作带着幼崽特有的笨拙和迟疑,每一步都像在试探无形的边界。
就这么一步一蹭,她竟然慢慢地挪到了伊莲的床铺边。
距离近到伊莲能看清她卷翘的睫毛上沾着的一点灰尘。
伊莲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眼前这小家伙身上。
脆弱,毫无力量,心智未开。
在曾经的魔王眼里,这种存在连“蝼蚁”都算不上,顶多是随风飘荡的尘埃。
她正漫不经心地猜测着这小东西意欲何为。
讨要食物?寻求陪伴?人类幼崽的需求还真是无聊啊。
然后,她看见小女孩背在身后的小手动了动,似乎挣扎了一下,终于抽了出来。
一只白白嫩嫩、手指短短胖胖、手背上还有可爱小肉窝的小手,迟疑地、缓慢地伸向伊莲搭在毛毯外的手臂。
伊莲依旧没动,想看看这出戏到底要怎么演。
那根细细嫩嫩、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的食指,轻轻地、带着一点怯生生的力道,戳了戳伊莲裸露的小臂皮肤。
“……”
冰凉的触感。
不,不对。不是小女孩的手指凉,而是……自己的皮肤,温度低得异常。
那种凉意并非来自外部环境,而是从皮肤底下、血液深处渗透出来的,带着一丝非活物的冷寂。
这异常的触感让伊莲微微一怔。
而小女孩见这个好看的姐姐只是愣住,并没有生气或驱赶,胆子便肉眼可见地大了起来。
她收回手指,又好奇地看了看伊莲的脸,然后再次伸出小短手。
这次不再是戳,而是带着一点触摸探究的意味,轻轻摸了摸伊莲的手背,又顺着纤细的手腕往上,碰了碰她冰凉的手肘。
伊莲垂下眼睑,看着那只在自己手臂上作乱的小手。
幼崽的体温偏高,那点暖意透过接触点传来,竟然让她感到一丝……
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吸引?
不,不是吸引,更像是某种被唤醒的本能低语。
小女孩玩得有点投入,身体不自觉地更靠近了些。
她微微仰着头,似乎想看清伊莲垂下眼睛时的表情。
因为这个姿势,她那细嫩的脖子便毫无防备地完全暴露在伊莲的视线正前方。
血管在白皙皮肤下若隐若现。
一缕极其清淡的、混合着奶味和独属于鲜活生命体甜香的味道,钻进伊莲的鼻腔。
几乎是同时,一股尖锐的、灼热的、完全陌生的欲望,毫无征兆地从伊莲的喉咙深处猛然窜起!
渴望。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锁定在那截纤细的脖颈上,仿佛能穿透皮肤,“看”到里面温热的血液正如何欢快地流淌。
口腔两侧,犬齿的位置传来一阵清晰的、痒麻的悸动,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牙床下苏醒,迫不及待想要破龈而出。
伊莲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猛地向后一仰,背部重重撞在粗糙的木板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个剧烈的动作终于惊动了专注“探索”的小女孩。
她吓得轻叫一声,连退几步,大眼睛里瞬间蒙上一层水汽,不知所措地看着突然“发怒”的伊莲。
但伊莲已经无暇顾及她了。
她抬起自己那只刚刚被触碰过的手,手指微微颤抖着,抚上自己的嘴唇,然后试探性地用舌尖抵了抵上颌的牙齿。
果然……尖的。
不是普通人类牙齿的弧度,而是明显尖锐、带着一点微妙钩状的犬齿。
她放下手,又慢慢举到眼前,对着从木板缝隙透进来的晨光。
阳光照在她的皮肤上,没有带来多少暖意。
那肤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冷白,几乎透明,皮下的青色血管比以前更加清晰可见。
而最让她心惊的是,当阳光直接照射时,皮肤表面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被灼烧般的刺麻感。
虽然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计,但这感觉绝对存在,且绝对不正常。
血族。
一个古老而饱含禁忌的种族。
不是低等的吸血魔物,不是被次级诅咒污染的眷属。
是血族,拥有古老源头、严格位阶、将“吸血”作为生存核心与力量源泉的真正黑暗贵族。
而她,伊莱恩,四大魔王之一的炎之魔王,执掌暴烈魔焰、焚烧万物的存在。
竟然变成了自己曾经最嗤之以鼻的、阴冷躲在暗处、依靠他人鲜血为食的吸血鬼?!
简直荒谬至极!
但紧接着,更深的寒意攫住了她。
能做到这一点的人……
不,能将她这种君主级别的魔王,在死亡边缘强行扭转生命形态,转化为另一个黑暗种族顶点的存在……
屈指可数。
不,几乎只有一个名字能瞬间跃入脑海。
瓦莱丽。
四大魔王之一的血之魔王。
传说中最古老、最神秘、也最为离群索居的魔王。
她是所有血族传说中若隐若现的始祖。
伊莲的呼吸几乎要停滞了。
为什么?
瓦莱丽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出现在她炎之魔王的地盘核心?
要知道,四大魔王虽然名义上同属一方势力,但彼此关系绝非融洽。
他们各有其庞大的领地和绝对不容他人染指的权柄。
伊莱恩的魔王殿雄踞沃德大陆最南端的烬灭峰,而瓦莱丽的永夜宫则远在大陆最北端的幽影群岛。
两者之间隔着广袤的人类诸国、精灵森林、巨龙山脉……
那是横跨整片大陆的、几乎无法用距离衡量的遥远。
更重要的是,早在几百年前,瓦莱丽就已经彻底封闭了她的永夜宫,切断了与外界几乎一切联系。
无论大陆局势如何变幻,其他魔王间爆发何种冲突,她都再无音讯传出。
一个封闭数百年、远在天边的魔王,为何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魔王殿覆灭之际?
不仅出现,还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救”,或者说“改造”了自己?
伊莲靠在冰冷的木板墙上,感觉混乱的思绪像一团被猫抓烂的毛线。
身体深处对鲜血的渴望并未完全平息,像背景噪音一样低鸣着,提醒着她这具身体可悲的新身份。
门外,那个被吓到的小女孩似乎还没有离开,细微的抽泣声隐约可闻。
伊莲闭上眼睛,将额头抵在屈起的膝盖上。
魔王殿毁了,身体变了,死对头可能插手了,自己还欠了一个天真到愚蠢的人类小骑士一条命,并且现在这具该死的身体还在渴望吸食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