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半,最后一节自习课的铃声将林深从书海中拉回现实。他慢吞吞地收拾书包,刻意等到教室里空无一人,才拖着脚步离开。秋日的黄昏来得格外早,天色已是橙紫色与靛蓝的渐层。林深不喜欢这个时间,它不够明亮也不够黑暗,像是卡在某种尴尬的中间地带。
街道两旁的路灯开始一盏盏亮起,暖黄色的光晕在薄暮中显得格外孤寂。林深低头盯着自己的影子,它随着每一盏经过的路灯而变形、拉长又缩短。他习惯性地绕远路回家,穿过一片旧城区,那里有更多阴影可以隐藏自己。
“小帅哥,能帮个忙吗?”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像是刚睡醒的猫。林深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巷口第三盏坏掉的路灯下,站着一个女子。她的轮廓在夜色中模糊不清,只有及腰的黑色长发在微风中轻轻飘动。她穿着一件松垮的黑色毛衣,袖口拖得很长,几乎盖住了半个手背。
“我的钥匙,”她抬起手,指向路灯顶部的灯罩,“掉在上面了。”
林深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警惕地打量着她。母亲叮嘱过无数次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尤其在夜晚。但路灯的光恰好在这时彻底熄灭——不是坏了,只是到了深夜自动调节的节能时段——阴影彻底吞没了女子的身影,只留下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我够不着。”她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恳求。
林深犹豫着,路灯不高,约莫三米左右。旁边有个废弃的水果箱,叠起来或许能够到。他沉默地点点头,将水果箱拖到路灯下。
“谢谢。”女子的声音近了些,林深这才注意到她赤着脚,白皙的脚背在深色柏油路上格外醒目。
林深笨拙地爬上摇摇欲坠的箱子,踮起脚尖,手指勉强触碰到灯罩边缘。一阵摸索后,他摸到了一个冰凉的金属物——确实是一串钥匙。就在他准备下来时,脚下箱子突然倾斜。
“小心!”女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林深失去平衡向前倒去,却没有摔在坚硬的地面上,而是落入一个柔软的怀抱。一股淡淡的檀香混合着柑橘的气息包围了他,女人的手臂稳稳地接住了他,力气大得惊人。
“没事吧?”她问,却没有立即松开手。
林深慌乱地挣脱出来,后退两步,钥匙串在手中叮当作响。“你的钥匙。”他递出去,目光终于落在女子脸上。
他愣住了。
她看起来约莫二十五六岁,皮肤白得像从未见过阳光,一双杏眼在阴影中显得异常明亮,瞳孔颜色很浅,近乎琥珀色。她的嘴唇薄而苍白,此刻正微微上扬。
“你受伤了。”她突然说,伸出手指轻触林深的手背——那里不知何时划了一道细小的伤口,血珠正慢慢渗出。
林深这才感到刺痛,想缩回手,但女子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腕。她的手指冰凉而有力,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印有樱花图案的手帕,仔细地为他擦拭血迹。
“我叫苏眠。”她边说边包扎,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品,“你经常走这条路吗?”
“偶尔。”林深简短地回答,试图抽回手,却失败了。
苏眠的包扎方式很奇怪,她将手帕打了个复杂的结,又轻轻抚平边缘。“伤口不深,但要小心感染。”她终于放开手,却又抬手拂开林深额前的碎发,“你有很漂亮的眼睛,像深夜的湖水。”
这个过分亲密的举动让林深浑身僵硬。他后退一步,低声说:“我得回家了。”
“当然,”苏眠微笑,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模糊不清,“谢谢你,小救命恩人。”
林深转身离开,脚步比平时快了许多。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直到拐过街角才消失。他低头看了看手背上那个精致的樱花结,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接下来的几天,林深刻意避开了那条路。但奇怪的是,无论他走哪条路线回家,总觉得有一道视线在暗中注视着他。课间时,教室窗外似乎有人影闪过;放学时,街对面的咖啡馆里总有一个长发女子的背影。
周五的数学测验成绩下来了,鲜红的“65”像一道伤口刻在试卷顶端。林深将试卷揉成一团塞进书包最深處。母亲今晚加班,家里又将是空无一人。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那条巷子。
坏掉的路灯依旧没修好,但今夜月光格外明亮,将巷子照得如同蒙上一层银纱。林深惊讶地发现,苏眠竟然坐在路灯下的长椅上,仿佛一直在等待。
“我知道你会来。”她拍拍身旁的位置,面前的矮凳上摆着两杯热气腾腾的奶茶。
林深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了,与苏眠保持着一人宽的距离。
“数学考砸了?”苏眠冷不丁问。
林深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苏眠没有回答,只是将一杯奶茶推到他面前。“焦糖布丁口味,你们这个年纪的男孩都喜欢甜的。”
林深确实喜欢焦糖布丁口味,但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这巧合令他更加不安。
“你在跟踪我。”这不是疑问句。
苏眠轻啜一口奶茶,月光勾勒出她侧脸的柔和线条。“‘跟踪’这个词太冷漠了,”她低声说,“我只是在关注你。你每天下午六点三十五分离校,走路时总是低头数地砖,不开心时会咬右下唇,数学不好但语文作文写得特别美。”
林深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你为什么......”
“因为那天晚上你接住我的钥匙时,眼神纯粹得像是从未被世界伤害过。”苏眠转过头直视他,琥珀色的眼睛在月光下几乎透明,“而这个世界一直在伤害你,不是吗?同学的嘲笑,老师的忽视,母亲的忙碌,父亲的缺席...”
“别说了。”林深声音颤抖。
苏眠却继续说了下去,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刺中林深试图隐藏的伤口:“你抽屉里那些被撕碎的画,日记本上反复涂改的‘废物’字样,浴室镜子前练习微笑却总是失败的自己...”
“你怎么知道这些?!”林深站起来,奶茶打翻在地,深褐色的液体在月光下像一滩干涸的血迹。
苏眠也站起身,一步步走近,直到两人之间仅剩一拳距离。她伸出手,轻轻抚摸林深的脸颊,指尖冰凉。
“因为我一直在看着你,林深。从你走进那条巷子开始,你的每一滴眼泪,每一次微笑,每一道伤口,我都看在眼里。”她的声音温柔得近乎诡异,“这个世界不值得你,但我会保护你,让你永远不再受到伤害。”
林深想后退,但身体像是被钉在原地。苏眠的眼中闪烁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光芒,既狂热又脆弱,既温柔又偏执。
“和我在一起吧,”她低声恳求,手指滑到林深的后颈,将他轻轻拉向自己,“我会给你一个家,一个永远不会抛弃你的地方。”
林深的理智告诉他应该逃跑,应该尖叫,应该推开这个显然不正常的女人。但内心深处某个黑暗的角落却在低语:至少有人愿意看着你,至少有人在乎你是否受伤。
月光下,两人相拥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最终融入了巷子深处无尽的黑暗。远处传来晚钟的声音,惊起一群夜鸟,扑棱棱飞过残缺的月亮。
苏眠收紧手臂,将脸埋在林深的肩窝,满足地叹息:“终于找到你了,我的小星星。”
林深闭上眼睛,手背上那个樱花结在月光下微微反光,像一道温柔的枷锁。
巷口的路灯忽然闪烁了几下,最终还是陷入了永恒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