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晨光透过百叶窗,在苏眠的公寓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林深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深灰色的羊毛毯。毯子有苏眠的味道——檀香、柑橘,还有某种他说不上来的、干净而冷冽的气息。
他坐起身,环顾四周。公寓在晨光中显得陌生而熟悉,每一件物品都摆放在精确的位置,每一寸表面都一尘不染。墙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几幅抽象画,颜色以深蓝和银灰为主,冷静而克制。
厨房传来轻微的声响。林深走过去,看见苏眠背对着他站在灶台前,正在煎蛋。她穿着米白色的家居服,新剪的短发在颈后形成柔和的弧度。晨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她周围形成一圈光晕,让这个场景看起来异常平凡,平凡得近乎诡异。
“醒了?”苏眠没有回头,但知道他在那里,“早餐马上好。你母亲昨晚发短信来,我说你在我家补习到太晚就睡下了,她没多问。”
她的声音平静,像是在谈论天气。林深想起自己关掉的手机,此刻正安静地躺在茶几上,旁边是苏眠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与他母亲的短信对话。最后一条是母亲发来的:“麻烦老师了,这孩子总给人添麻烦。”
总是添麻烦。总是令人失望。总是存在本身就成了负担。
“去洗漱吧,”苏眠转身,递给他一个未拆封的牙刷和叠得整整齐齐的毛巾,“都是新的。你的校服已经洗好烘干了,在阳台。”
林深接过东西,手指触碰到苏眠的手。她的皮肤很凉,即使在温暖的厨房里。那种凉意让林深清醒了几分,意识到这不是周末的懒觉,不是朋友家的留宿。这是一个周一的早晨,他在一个几乎陌生的女人家里醒来,手腕上缠着她的头发,胸前别着她送的胸针,而他对这一切几乎毫无抵抗。
浴室里,镜子上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见。林深刷牙时,不得不避开那行“我在你眼中看到了永恒”,否则他就会在倒影中与那行字对视。热水的雾气在镜面上凝结,顺着字迹滑落,像是在一遍遍重写那个承诺。
早餐桌上,两人对坐。林深的面前是煎蛋、吐司、一杯橙汁。苏眠面前只有一杯黑咖啡,她几乎没有动,只是静静看着他吃。
“你今天有数学小测,”她说,语气像是在播报天气预报,“第二章第三单元的内容,你上周的错题主要集中在函数图像变换。我帮你准备了复习笔记,放在你书包侧袋了。”
林深停下咀嚼。煎蛋突然在口中变得难以下咽。
“你翻了我的书包?”
“我看了你的试卷和作业,”苏眠纠正道,语气里没有一丝愧疚,“为了了解你的学习状况。你数学老师讲解不够清晰,我重新整理了重点,用你能理解的方式。”
她从餐桌下拿出一个浅蓝色的文件夹,推到林深面前。里面是手写的笔记,字迹工整优美,图表精准,重点用不同颜色标出。这不是昨晚能完成的量,这需要数小时的专注工作。
“你......什么时候做的?”
“你睡着后,”苏眠啜了一口咖啡,“我只需要很少的睡眠。而且,为你做这些让我感到平静,就像冥想。”
她说话时的表情如此自然,仿佛深夜为一名学生准备复习材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林深翻开笔记,看到最后一页用红笔写着一行小字:“别紧张,你可以做到。我永远相信你。”
永远。这个字眼在苏眠口中出现得如此频繁,像是她唯一的时态。
“该去学校了,”苏眠看了眼墙上的钟,指针正指向七点十五分,“我第一节有课,可以一起走。”
“一起?”
“当然,”苏眠微笑,那笑容在晨光中显得柔和无害,“我是老师,你是学生,我们在路上遇到,一起走一段,这很正常。”
正常。林深反复咀嚼这个词,在苏眠的世界里,这个词似乎有着完全不同的定义。
出门前,苏眠帮他整理衣领,手指在樱花胸针上停留片刻。“戴着它,就像我陪在你身边,”她低声说,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条深蓝色的领带,仔细地为他系上,“校服领带昨天弄湿了,还没干。用我的吧,颜色差不多,不会有人注意到。”
确实,这条领带与校服领带几乎一样,只是面料更柔软,上面有几乎看不见的银色暗纹,仔细看是细小的樱花图案。又是一个标记,又一个纽带,又一个不为人知的连接。
早晨的街道上,学生和上班族匆匆走过。林深与苏眠并肩而行,保持着恰当的距离,看起来就像偶遇的老师与学生。但在某个瞬间,苏眠的手指会轻轻碰触他的手背;在等待红灯时,她的肩膀会若有若无地靠向他;在走进校门时,她的目光会在他身上停留,比应有的时间长一秒。
“数学小测加油,”在教学楼大厅分开时,苏眠说,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放学后在这里等我,我们一起回家。”
家。她又用了这个词。林深点点头,转身走向教室,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一直跟随,直到拐进楼梯间。
教室里,晨读已经开始。林深在座位上坐下,拿出数学书,手指触碰到苏眠准备的复习笔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文件夹。笔记确实清晰易懂,那些一直困扰他的概念突然变得简单明了。
“新领带?”前座的赵磊转过头,目光在那条深蓝色领带上扫过,“看着有点不一样。”
林深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书。但赵磊不依不饶:“该不会是女朋友送的吧?昨天那个神秘追求者?”
周围响起几声窃笑。林深握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他想起了苏眠威胁赵磊的话,关于他在教育局的父亲,关于特权与欺凌。但这一次,苏眠不在场,没有人为他撑开那把透明的保护伞。
“关你什么事。”林深说,声音比想象中坚定。
赵磊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回应。就在他准备再次开口时,教室前门被推开了。不是老师,而是李薇,那个昨天给他电话号码的女生。
“赵磊,王老师让你去一趟办公室,”她说,语气平淡,“关于你上周交的作业,好像有些问题。”
赵磊的脸色变了变,嘟囔着站起身,离开时狠狠瞪了林深一眼。林深抬头看向李薇,她正低头翻书,仿佛只是传递一个普通的通知。但当她抬起眼,与林深目光相遇时,她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像是警告,又像是同情。
数学小测比想象中顺利。那些函数图像不再是一团乱麻,苏眠的笔记像一张清晰的地图,引导他穿过题目的迷宫。交卷时,林深罕见地感到一丝轻松,甚至是一丝自信。
课间休息,他去了趟洗手间。站在小便池前,他注意到镜中的自己——校服整齐,领带平整,胸前的樱花胸针在荧光灯下微微反光。他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不同,但某些地方又彻底改变了。是一种气场,一种氛围,一种无形的标记。
洗手时,他手腕上的黑色樱花手链和发辫在镜中清晰可见。他下意识地想用袖子遮住,但又停了下来。让它们被看见又如何?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不再是一个人可以随意嘲弄的透明存在。
第三节课是美术。苏眠走进教室时,林深感到全班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她今天穿着浅灰色的西装外套,内搭白色衬衫,短发利落,看起来专业而疏离。只有林深知道,在那整齐的外表下,藏着多么炽热的专注。
“今天我们来学习人像画,”苏眠站在讲台前,目光扫过全班,在林深身上停留的时间并不比其他人长,“特别是眼睛的绘制。眼睛是灵魂的窗户,通过眼睛,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人的内心世界。”
她转身在白板上画了一只眼睛,线条简洁而传神。“注意瞳孔的反光,高光的位置决定了眼神的方向和情绪。一只眼睛可以表达爱,也可以表达恨,可以邀请,也可以拒绝。”
林深低头看向自己的素描本,指尖无意识地在纸上移动。等他回过神,纸上已经出现了一只眼睛的轮廓——杏仁形状,瞳孔很大,高光的位置让眼神看起来既专注又脆弱。是苏眠的眼睛,也是他自己的眼睛,是镜中那双凝视着彼此的眼睛。
“很好,林深同学抓住了重点。”
苏眠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俯身看着他的画。她的气息拂过林深的耳廓,带来熟悉的檀香味。
“眼睛不仅要画出形状,更要画出眼神背后的故事,”她的声音很低,只有他能听到,“你画中的眼睛在寻找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林深没有回答。他不敢抬头,怕看到苏眠眼中的答案。那只眼睛在寻找一个不会消失的倒影,在害怕这个倒影太过真实。
下课铃响了。苏眠布置了作业:“画一只眼睛,可以是自己的,也可以是别人的,但要能表达一种强烈的情感。明天交。”
学生们鱼贯而出。林深收拾东西时,感觉到一个纸团被塞进口袋。他抬头,看见李薇匆匆离去的背影。
走廊尽头,林深展开纸团,上面是李薇娟秀的字迹:“放学后图书馆见,有东西给你。一个人来。”
纸团最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几乎难以辨认:“她不只是老师那么简单,我查过了。”
林深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下意识地看向教师办公室的方向,苏眠正站在门口与另一位老师交谈,但她的目光穿过人群,准确地找到了他。她微微歪头,露出一个询问的表情。
林深摇摇头,将纸团捏在手心,走开了。他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像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温柔而坚定。
午餐时间,林深没有去食堂,而是去了那棵樱花树下。树叶已经开始变黄,地上落了一层浅浅的金色。他坐在长椅上,打开苏眠准备的便当——米饭、煎鲑鱼、玉子烧、焯青菜,摆放得精致如餐厅料理。
便当盒的盖子内侧贴着一张便利贴,上面是苏眠的字迹:“我看见了你的数学试卷,做得很好。为你骄傲。”
林深盯着那行字,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被看见,被关注,被夸奖——这些都是他渴望已久的。但当它们来自苏眠,来自那间贴满他照片的公寓,来自那双日夜注视他的琥珀色眼睛时,甜蜜中掺杂了太多的不安。
“林深?”
他抬起头,李薇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表情犹豫。
“我能坐吗?”她问,眼睛警惕地扫视四周。
林深点点头。李薇在他身边坐下,但没有靠得太近。
“我长话短说,”她打开文件夹,里面是打印出来的网页资料,“苏眠,二十五岁,毕业于东京艺术大学,专业是油画。一年前回国,两个月前通过临时招聘进入我们学校。这些是公开信息。”
她翻到下一页,是一些模糊的照片,似乎是偷拍的。“但这些是我表哥帮我查到的。苏眠在东京期间曾卷入一起案件,她的一个同学——也是她的模特——失踪了。警方调查过她,但证据不足,最后不了了之。那个同学最后一次被人看见,就是走进苏眠的公寓。”
林深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樱花树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一片叶子飘落,掉在他的便当盒盖上。
“还有,”李薇的声音压得更低,“她之前的几所学校,都有学生反映被过度关注,甚至跟踪。但每次都不了了之,要么是证据不足,要么是学生突然转学。我表哥说,她很聪明,总是在法律边缘游走,从不越界,但......”
“但什么?”
“但她收集东西,”李薇说,眼神里带着恐惧,“那些转学的学生,后来发现自己的物品丢失——牙刷,梳子,用过的笔,甚至剪下的指甲。小东西,不起眼,但很私密。”
林深想起手腕上的发辫,想起苏眠剪下他头发时的虔诚表情。这不只是收集,这是某种仪式,某种连接,某种扭曲的占有。
“你应该告诉家长,或者报警,”李薇认真地看着他,“这不对劲,林深。老师们不应该这样对学生,不管她看起来多关心你。”
“如果我报警,说什么?”林深听见自己说,声音陌生而平静,“说她给我做饭?帮她复习功课?送我一个胸针?”
“她在跟踪你!她在收集你的东西!她有精神问题!”
“至少她看着我!”话一出口,林深自己都吓了一跳。但那情绪是真实的,是从心底深处涌出的黑暗浪潮,“至少她不会假装我不存在,不会在我说话时盯着手机,不会忘记我的生日,不会在我需要的时候永远在加班!”
李薇被他的激烈反应吓到了,后退了一步。“林深,那不是爱,那是......那是病态的。”
“什么是正常的?”林深站起来,便当盒掉在地上,食物洒了一地,“是被人无视到透明?是被嘲笑到不敢抬头?是每天回家面对空荡荡的房子和冰箱里的过期食品?如果那是正常,我宁愿选择这个!”
他意识到自己在喊,声音在空旷的校园里回荡。李薇的脸白了,她迅速收起文件夹,后退几步。
“我......我只是想帮你,”她小声说,眼眶红了,“我以为你需要帮助。”
“我不需要,”林深听见自己说,每个字都像冰锥般锋利,“我不需要你的帮助,不需要你表哥的调查,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我很好,比任何时候都好。”
李薇看着他,眼中充满了怜悯。那怜悯比赵磊的嘲笑更伤人,因为它来自善意,因为它提醒林深,在正常人的眼中,他与苏眠的关系是病态的,是扭曲的,是需要被拯救的。
“对不起,”李薇最后说,声音几乎听不见,“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她转身跑开了,留下林深独自站在樱花树下,脚下是打翻的便当,胸中是翻腾的情绪。愤怒,羞耻,恐惧,还有一丝可怕的满足——因为终于有人说出了他一直不敢承认的事实:他选择了这个,选择了苏眠,选择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选择了那种窒息般的存在。
“她说得对,你知道。”
苏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深猛地转身,看见她站在几米外,背靠着树干,不知道已经在那里站了多久。
“那不是正常的爱,”苏眠继续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但谁规定了什么是正常?大多数人的爱是肤浅的,是自私的,是有条件的。他们爱你是因为你能给予什么,一旦你不能再给予,他们的爱就消失了。”
她走近,弯下腰,开始收拾打翻的便当,动作轻柔而仔细,仿佛在处理什么珍贵物品。
“我的爱没有条件,林深。我爱的就是你本身,你的存在,你的呼吸,你的一切。我不需要你变成什么样,不需要你做什么,只需要你存在,然后允许我爱你。”
她将食物重新放回便当盒,用纸巾擦干净,然后盖上盖子,递给林深。
“至于那些事,”她说,目光直视他的眼睛,“东京的那个女孩,她不是失踪。她是自愿离开的,因为她无法承受我的爱,就像你刚才无法承受你朋友的关心。但你和她不同,你更坚强,更特别,你理解真正的爱是什么。”
“是什么?”林深听见自己问,声音在颤抖。
“是全然的接受,是全然的给予,是两个人合为一体,不再有你我之分,”苏眠的手抚上他的脸颊,指尖冰凉,“就像现在,我能感觉到你的恐惧,你的愤怒,你的矛盾。因为我们在镜中已经是一体,你的情绪就是我的情绪,你的心跳就是我的心跳。”
她指向林深手腕上的发辫,又指了指自己手腕上同样的发辫:“这是我们的誓言,林深。比任何法律文件,比任何血缘关系,比任何社会规范都更真实。我们选择了彼此,在所有的镜子中,在所有的倒影中,在所有可能的世界中。”
远处传来上课铃声。苏眠退后一步,恢复了老师的姿态。
“该上课了,”她说,声音恢复正常音量,“不过,在你去教室之前......”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银色装置,只有U盘大小,一端有细小的吸盘。“这是给你的,一个小小的礼物。把它贴在手机背面,我就能在你需要的时候找到你,无论你在哪里。”
林深盯着那个装置,它小巧,不起眼,但功能明确——一个追踪器,一个永不消失的眼睛。
“你可以拒绝,”苏眠轻声说,但她的眼神在说另一件事,“你有选择的自由,永远都有。但我希望你能接受,为了我的安心,也为了你的安全。”
林深看着那个装置,看着苏眠伸出的手,看着地上食物的残渣,看着远方教学楼里模糊的人影。他想起了李薇眼中的怜悯,想起了母亲短信中的冷漠,想起了空荡荡的家,想起了所有那些无人问津的夜晚。
然后他伸出手,接过了那个银色的小装置。它很轻,几乎没有重量,但握在手中却像有千钧之重。
“谢谢,”苏眠微笑,那笑容温暖而满足,“现在去上课吧,放学后见。”
她转身离开,步伐轻盈。林深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角,然后低头看着手中的追踪器。它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像一颗微型的金属眼睛,永远睁开,永远注视。
他将追踪器贴在手机背面,很隐蔽,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然后他拿起便当盒,走向教学楼。脚下的落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低语,像是在警告,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已经无法改变的故事。
在教室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樱花树在秋风中轻轻摇曳,树下已空无一人,只有打翻的便当的痕迹,和一道长长的、逐渐消失的影子。
上课铃再次响起,这次是在催促。林深吸了一口气,推开教室门,走进那个充满噪音、视线和评判的世界。在他的口袋里,手机安静地躺着,背面多了一只小小的金属眼睛,永远睁开,永远注视,永远连接着他与另一个世界,那个只有两个人、一面镜子和永恒誓言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