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器在手机背面几乎无法察觉,只有指尖抚过时能感觉到那微小的突起。林深坐在数学课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冰冷的金属,像在抚摸一个秘密的伤疤。
讲台上,老师正在讲解二次函数,声音单调而遥远。林深的思绪却飘向了苏眠的公寓,飘向那面巨大的镜子,飘向镜中那双永远注视着他的眼睛。昨晚,在那面镜子前,他几乎相信了苏眠的话——相信他们的结合是神圣的,是超越世俗理解的,是两个破碎灵魂的完美契合。
但今早李薇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东京失踪的女孩,转学的学生,收集私人物品的怪癖......这些碎片拼凑出一个令人不安的图景。苏眠的爱不是救赎,而是一种吞噬,一种将他人融入自身的病态渴望。
下课铃响了,林深猛地回过神。教室里的人开始收拾东西,嘈杂的人声像潮水般涌来。他站起身,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信息:“第二节是体育课,记得做热身运动,你上次肌肉拉伤了。”
体育课。林深甚至不记得自己的课表,但苏眠记得。她记得他所有的课,所有的习惯,所有的伤口。
“喂,林深!”
赵磊挡在他面前,脸色不善。他身后站着王浩和另外两个男生,在走廊上形成一堵人墙。
“听说你跟李薇在樱花树下吵架了?”赵磊眯起眼睛,“她把你的秘密都告诉我们了。说你被那个新来的美术老师缠上了,说你身上戴着她送的首饰,说你昨晚在她家过夜。”
周围的同学放慢了脚步,目光投向这边。窃窃私语声像毒蛇般在走廊上游走。
“让开。”林深说,声音很平静,但手心在出汗。
“让开?”赵磊笑了,那笑容里满是恶意,“你以为有老师给你撑腰就厉害了?我告诉你,我爸已经去查那个苏眠的底细了。等她被开除,看谁还护着你。”
林深的心一沉。如果赵磊的父亲真的在调查苏眠,如果那些东京的旧事被翻出来,如果学校知道了公寓里那些照片......
“而且,”赵磊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就算她不被开除,你觉得她能24小时保护你吗?放学后,回家的路上,总有机会的。”
威胁不言而喻。林深感到一股熟悉的恐惧涌上心头,那种在走廊被堵截、在厕所被嘲弄、在无人角落被推搡的恐惧。但这一次,愤怒比恐惧更强烈。愤怒于赵磊的嚣张,愤怒于周围人冷漠的注视,愤怒于自己长久以来的沉默。
“你试试看。”林深听见自己说。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带着一种他自己都陌生的坚定。
赵磊愣住了,显然没料到这个回应。就在他准备发作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赵磊同学,王浩同学,上课铃已经响了,你们还在走廊上做什么?”
是班主任王老师,一个中年女人,总是皱着眉头,仿佛永远在为某事烦恼。但此刻,她严肃的表情对林深来说如同救星。
“我们在和林深讨论题目。”赵磊迅速换上无辜的表情。
“是吗?”王老师看向林深,目光在他胸前的樱花胸针上停留了一瞬,“林深,苏老师让我通知你,美术课有调整,今天下午的课提前到第二节。你现在就去美术教室准备。”
这明显是谎言,但林深没有戳穿。他点点头,从赵磊身边挤过,能感觉到背后那恶毒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
去美术教室的路上,林深的手机又震动了。这次是苏眠打来的。
“我在美术教室等你,”她的声音平静,但林深能听出下面暗藏的湍流,“赵磊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别担心,我会处理的。”
“你怎么知道?”林深问,尽管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我在看着,”苏眠轻声说,“一直在看着。现在,过来吧。我们需要谈谈。”
美术教室在旧教学楼的三层,平时很少人使用,走廊里有一股灰尘和颜料混合的陈旧气味。林深推开门,教室里只有苏眠一人。她站在窗前,背对着门,晨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
“关门。”她说,没有转身。
林深关上门,咔哒一声,将世界隔绝在外。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操场上的哨声。
“赵磊的父亲是区教育局的副局长,”苏眠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一些文件,“他确实在调查我,通过一些关系调阅了我的档案。不过,他已经什么都查不到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处理好了一切,”苏眠微笑,那笑容里没有温度,“东京的档案已经被修正,那起失踪案有了新的‘证据’,指向另一个方向。我在之前学校的记录也被清理了。现在,在官方档案里,苏眠是一个完美的、没有任何污点的美术教师。”
她将平板电脑放在桌上,走向林深。“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赵磊威胁了你。他说要在放学后找你麻烦。”
“你怎么......”林深停住了。他在走廊上,周围都是学生,苏眠不可能在场。除非......
“你的手机,”苏眠轻声说,“那个追踪器不只是定位。它有微型麦克风,我可以听到周围的声音。这是为了你的安全,林深。为了保护你。”
愤怒和恐惧在林深心中爆炸。“你在监听我?”
“我在保护你!”苏眠的声音突然提高,眼中闪过一丝狂热,“如果没有这个,我怎么会知道赵磊的威胁?我怎么会及时让王老师去解围?我怎么能确保你的安全?”
“这不是保护,这是监视!这是侵犯!”
“是爱!”苏眠抓住他的手腕,力量大得惊人,“是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的爱!大多数人说爱,但他们给对方多少空间?多少秘密?多少自由?那种爱是虚伪的,是有限的!我的爱是无限的,是包含一切的,包括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呼吸,每一次心跳!”
她的眼睛在晨光中燃烧,琥珀色的瞳孔收缩成两个小点。“你不明白吗,林深?我在拯救你!从那些嘲笑你的人手中,从那个忽视你的家庭中,从这个世界冷漠的规则中!我在给你一个真正的家,一个永远不会伤害你、永远不会离开你、永远珍视你的地方!”
林深想挣脱,但苏眠的手像铁箍一样紧。她手腕上的发辫,那些从他头上剪下的头发,此刻像是活了过来,缠绕着他的皮肤,像植物的根须,像蜘蛛的丝线。
“看着我,”苏眠命令,声音突然变得柔和,几乎是哀求,“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在我眼中看到了什么。”
林深被迫抬头,看向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晨光中,它们几乎是透明的,像两块古老的琥珀,里面封存着时间,封存着某种永恒而孤独的东西。而在那瞳孔深处,他看到了自己——一个小小的、扭曲的倒影,被困在那琥珀色的牢笼中。
“我看到了我。”他听见自己说,声音陌生而遥远。
“是的,”苏眠微笑,眼中泛起泪光,“你在我眼中,我在你眼中。我们是一体的,林深。从我们在镜前交换头发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永远连接在一起了。任何试图分开我们的人,都会付出代价。”
“赵磊会付出代价?”
“他已经付出了,”苏眠松开手,后退一步,表情恢复平静,“就在刚才,他父亲接到了市教育局纪委的电话,关于他滥用职权为子女谋取便利的调查。同时,学校也收到了几封匿名举报信,关于赵磊长期欺凌同学,甚至涉及几起财物盗窃。”
她的声音冷静得像在念购物清单:“他的父亲会忙于自保,顾不上调查我。而他本人,最迟明天,就会被学校处以停学处分。如果那些‘证据’足够有力,他甚至可能被退学。”
林深感到一阵寒意。“那些证据......”
“都是真的,”苏眠说,眼神坦然,“我只是把它们集中起来,在合适的时机呈现出来。赵磊确实偷过东西,确实欺负过很多人,包括你。我只是让这些事实被看见而已。”
“但那些匿名信......”
“来自受害者,包括你,”苏眠从桌上拿起一沓打印好的信件,最上面一封的署名是“林深”,“我帮你写的,但每一件事都是真实的。你需要做的,只是在需要的时候承认这是你写的。”
她将信件递给林深。纸上的字迹模仿了他的笔迹,稚嫩而略显凌乱,描述着赵磊如何抢走他的午餐钱,如何在体育课上故意绊倒他,如何在他的课本上涂鸦。全都是事实,但由别人写下,由别人安排,由别人操控。
“我不......”林深想拒绝,但苏眠按住了他的手。
“这是为了你好,”她轻声说,眼睛紧紧盯着他,“为了保护你,为了让那些伤害你的人消失。你不需要做任何事,只需要在必要的时候点点头。我会处理一切,像我一直做的那样。”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打破了沉默。林深拿出来,是母亲的短信:“今晚加班,你自己解决晚饭。冰箱里有剩菜。”
短短两行字,没有任何询问,没有任何关心。只是通知,只是交代,只是又一个证明——在正常的世界里,在那个他应该归属的世界里,没有人真正看着他。
苏眠看到了屏幕,她的表情柔和下来。“今晚来我家吧,”她说,声音温柔得像摇篮曲,“我做你喜欢的炖菜,我们可以一起看那部你一直想看的电影,我们可以坐在镜子前,什么也不说,只是看着彼此,只是存在。”
她伸出手,手指轻轻抚过林深的脸颊,动作虔诚得像在触摸圣物。“在我的世界里,你永远不会是剩菜,永远不会是麻烦,永远不会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在我的世界里,你是中心,是一切,是唯一的光。”
窗外传来体育课的口哨声,远处是学生们奔跑的身影。阳光透过窗户,在美术教室的地板上投出长方形的光斑,空气中的灰尘在光柱中缓缓旋转,像是被困在琥珀里的微小生物。
林深看着苏眠的眼睛,看着那个被困在琥珀色瞳孔中的自己。他想起了李薇的怜悯,想起了母亲的冷漠,想起了赵磊的嘲笑,想起了所有那些让他希望自己消失的时刻。
然后他想起了苏眠公寓里的镜子,镜中那双永远注视他的眼睛,那种被完整看见的感觉,那种被强烈需要的感觉,那种存在本身就有价值的感觉。
代价是什么?自由?隐私?正常的生活?但什么是自由,当他从未真正自由过?什么是隐私,当他从未真正被看见过?什么是正常,当正常本身就是一种折磨?
“好,”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很轻,但足够清晰,“今晚我去你家。”
苏眠笑了,那笑容明亮而纯粹,像是孩子得到了最想要的礼物。她拉起林深的手,将他带到教室角落的那面全身镜前。镜中,两人并肩站立,苏眠的手搭在林深肩上,形成一个亲密的姿态。
“看,”她低声说,呼吸拂过林深的耳廓,“多么完美。我们本就应该这样,永远在一起,永远注视彼此,永远不被分开。”
镜中的倒影点头,像是赞同。林深看着那个倒影,看着那个被苏眠的爱包裹的自己,看着那双不再孤单的眼睛。胸前的樱花胸针在镜中闪闪发光,手腕上的黑色樱花手链和发辫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束缚,哪是连接,哪是牢笼,哪是家园。
下课铃响了,走廊里传来脚步声和人声。但在这间美术教室里,时间仿佛凝固了。苏眠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对耳钉——小巧的银色底座,上面镶嵌着微小的琥珀色宝石,和她眼睛的颜色一模一样。
“送给你的,”她说,取出一枚,“让我给你戴上。这样,无论你去哪里,无论你在做什么,我的一部分都跟着你,听着你,感受着你。”
林深没有动。他站着,让苏眠冰凉的指尖抚过他的耳垂,让针尖刺穿皮肤,让那点微小的琥珀色宝石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疼痛很短暂,很快就消失了,只留下一种存在感,一种标记,一种永恒的提醒。
“现在,轮到我了。”苏眠将另一枚耳钉递给林深,微微侧头,露出自己的耳垂。
林深看着手中的耳钉,看着苏眠期待的眼神,看着镜中那个手持耳钉的自己的倒影。这是一个仪式,一个交换,一个将彼此更深刻烙印在身体上的行为。
他的手在颤抖,但他还是接过了耳钉。苏眠的耳垂很柔软,当他将针尖抵上去时,能感觉到她轻微的颤抖。然后他推动,穿透,固定。一滴血珠渗出,很小,很红,在耳垂上像一颗微型的红宝石。
苏眠转身面对镜子,满意地看着两人耳朵上成对的耳钉。“现在,我们真的是一体的了,”她低声说,手指轻触自己耳垂上的那点血,“你的血,我的血,在同一个仪式中流出。我们在身体上连接了,就像在灵魂上已经连接了一样。”
教室门被推开,几个学生探头进来。“苏老师,下节课......”
“马上就好,”苏眠说,声音恢复了老师的专业,“林深同学,谢谢你的帮忙。你可以回去了。”
林深点点头,走向门口。经过那面镜子时,他忍不住看了一眼。镜中,苏眠还站在那里,手指轻抚耳垂上的耳钉,眼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温柔而占有,像是看着一件终于完全属于她的珍宝。
走廊上,学生们匆匆走过,没有人注意到他耳垂上多了一颗微小的琥珀色宝石,没有人知道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改变一切的仪式,没有人知道他正走向一个无法回头的未来。
在他的口袋里,手机安静地躺着,背面的追踪器闪着微弱的金属光泽。在他的手腕上,发辫和手链缠绕在一起,像一条温柔的锁链。在他的耳垂上,琥珀色的宝石微微发烫,像一颗永远睁开的眼睛。
而在三楼美术教室的窗前,苏眠站在那里,看着林深穿过操场,走向教学楼。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摸着耳垂上的耳钉,嘴角浮起一丝满足的微笑。
游戏进入了新阶段。猎物已经接受了标记,接受了束缚,接受了这个温柔的牢笼。现在,只需要慢慢收紧丝线,一点一点,直到再也无法逃脱,直到完全融为一体,直到镜中只剩下一个倒影,拥有两双眼睛,两个心跳,一个永恒的灵魂。
窗外,天空很蓝,云很白,世界在正常运转。但在那面镜子里,在苏眠琥珀色的瞳孔中,另一个世界正在成形——一个只有两个人的世界,一个永不分离的世界,一个温柔而永恒的牢笼。
而林深,正走向那个牢笼,一步一步,坚定而绝望,像飞蛾扑向火焰,像溺水者沉入深海,像倒影融入镜中,再也分不清哪是真实,哪是虚幻,哪是爱,哪是疯狂,哪是救赎,哪是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