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站在自家略显陈旧的餐馆楼下,赫莉对着玻璃的反光,最后整理了一次仪容。
别针别好了裙摆因战斗留下的破洞,湿巾狠狠擦掉了脸颊上蹭到的灰尘,就连因为魔力透支和疼痛而苍白的嘴唇,也被她稍微用力抿了抿,使其看起来有点血色。
“我是赫莉,是魔法少女。”
她在心里默念着。
无论外面有多少蚀兽,无论在下水道里受了多少委屈,只要跨过这道门,她就是这个家的支柱。
因为如果她不笑,爸爸妈妈就会担心。
因为如果她不坚强,正处于升学期的赫萝会感到不安。
我很成熟。
我要帮助爸爸妈妈干活赚钱。
我要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
“咳咳……好!”
赫莉拍了拍脸颊,强行打起精神,驱散疲惫。
她踏着那被反复修补过的水泥楼梯,一步步走上三楼,过程中还因为兴奋而不小心碰到铁栏杆,把铁栏杆撞弯了。
这个月的房租还差一点,但刚才那笔外快应该够了。
赫萝的耳机明天就到了,希望能赶上她的模拟考。
妈妈的那个胸针可能要等到下个月,不过可以先买束康乃馨……
沉重吗?
当然沉重。
名为“生活”的巨石日复一日地压在这个少女的脊椎上,压得她喘不过气,压得她必须去和那些蚀兽搏斗。
但赫莉以此为荣。
因为这就是爱。
爱就是责任,爱就是忍耐。
只要还能感觉到这份重量,就证明她还活着,还被需要着。
“我回来了——”
赫莉推开那扇餐馆门。
叮铃铃——
风铃响了。
迎接她的是那一如既往的暖气。
电视机还在响着,是某个综艺节目的罐头笑声,主持人正在夸张地大笑。
餐桌上摆着冒着热气的盘子,咖喱的甜香充满了整个房间。
灯光是暖黄色的,把并不宽敞的客厅照得温馨而拥挤。
“今天好安静……”
赫莉一边换鞋,一边笑着说,“爸,妈?赫萝那家伙是不是又偷偷在房间里看漫画了?饭都要凉了哦?”
没有人回答。
只有电视机里的观众在配合着鼓掌。
热烈的鼓掌着。
赫莉下意识地抬起头。
她看到了坐在餐桌前的背影。
爸爸坐在左边,妈妈坐在右边,两人面对面耷拉着脑袋,像是工作太累了,正在等待女儿回家吃饭的间隙打了个盹。
“真是的……怎么在这里睡着了,会感冒的。”
赫莉无奈地摇摇头,心里的石头落地了。
太好了,大家都还在。
哪怕是在这么危险的夜晚,这盏灯依然为我亮着。
她放轻脚步走过去,想要把这温馨的一幕放进心里,以此来抵消掉刚才在屋顶上遭遇的那股莫名寒意。
她的手掌轻轻搭在父亲肩膀上。
“爸,起来啦,去房间……”
话没说完,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愣了一下。
太软了。
就像是那个用了十年的旧枕头,里面的填充物已经烂成了一团。
手指稍微一用力,父亲的肩膀就深深地凹陷下去,那种仿佛陷进肉里的感觉让她下意识想把手抽回来。
“……爸?”
怎么回事?
她这样想着,稍微用力推了推。
随着这个动作,父亲的身体像是一个重心不稳的积木,缓缓向一侧滑倒。
脖子貌似也终于支撑不住。
骨碌碌。
骨碌碌。
掉下来了。
滚起来了。
“哈哈哈哈——”
电视里的罐头笑声还在继续,观众们的鼓掌还在继续,主持人还在继续讲着那些并不好笑的笑话。
“……啊……”
赫莉僵硬地转动脖子,看向母亲。
也是一样的。
一样安静。
一样慈祥。
一样身首异处。
为什么?
明明刚才还在想房租的事。
明明刚才还在想耳机的事。
明明刚才还在想只要回到家就安全了。
谁干的?为什么?什么时候?
无数个问题像炸弹一样在大脑里爆开,让她的思维一片混乱。
世界在她眼前旋转,扭曲,然后崩塌。
悲伤,恐惧,愤怒,它们如同海啸般涌来,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冲垮,几乎要让她崩溃怒嚎。
但是。
就像是背着巨石走了几万里路的人,突然发现背上的石头不见了。
哪怕石头是被炸碎的,哪怕背脊已经被压断了。
但在石头消失的那一秒里。
身体感到的不是悲痛,而是解脱。
她的肩膀塌了下来。
一直紧绷的背脊松弛了。
那种时刻让她在深夜里喘不过气来的重力,在这一秒,彻底消失了。
“我……”
在这足以让任何人崩溃的情绪中。
在赫莉那被责任压弯了十几年的灵魂深处。
有一个微小的念头——非常微小,小到根本装不进内心——像诱骗夏娃吃下毒苹果的恶蛇一样,悄声无息地在说话。
【啊……】
【终于……不用再苦恼了】
【不用再为了那个昂贵的耳机,去下水道被那些恶心的虫子咬了】
【不用再担心他们会生病,不用再担心他们会被蚀兽袭击,不用再每天提心吊胆地在他们面前伪装笑脸了】
【结束了】
这份解脱的实感只持续了不到一秒。
但它确实存在。
“————!!!”
下一秒,比悲伤更恐怖的自我厌恶插进了赫莉的心脏。
我在想什么?
我居然觉得轻松?
面对父母的尸体,我居然第一时间感到的是不用再辛苦了?
他们养育了我,他们始终爱着我,他们甚至连一点打骂都不舍得,知道我是魔法少女也不揭穿我。
我是人渣吗?
我是怪物吗?
我是畜生吗?
原来我把家人当成了累赘吗?!
“呕——!!”
赫莉猛地跪在地上,捂着嘴,发出了剧烈的干呕。
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酸水。
眼泪夺眶而出,滴在地板上。
“不……不是的……我没有……我不是……”
她语无伦次地辩解着,对着空气,对着尸体,对着那个卑劣的自己。
这种想法像强酸一样腐蚀着她的心脏,比失去亲人的痛苦更让她想要把自己的心挖出来。
突然。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对、对了……赫萝!赫萝!”
“赫萝!赫萝你在哪?!”
赫莉手脚并用,挣扎着爬起来,因为腿软又摔了一跤,膝盖磕在地板上,但她感觉不到痛。
“在哪……在那里吗?”
赫莉看到了。
在餐馆角落的那张小圆桌上,那是平时赫萝写作业的地方。
那里有一个背对着她的身影。
“赫萝!快点——”
赫莉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想要抱紧妹妹,想要用身体挡住这满屋子的地狱。
然而。
当她绕过餐桌,看清那个角落的景象时,她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那里没有赫萝的身体。
只有一个大号的白色餐盘。
那上面放着赫莉见过最安详的脸。
那双翠绿色的眼睛还睁着,里面没有痛苦,也没有恐惧,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
其下,一张便签纸正被轻轻咬着。
赫莉颤抖着,伸出手,取下了那张纸。
上面用可爱的圆体字写着一句话:
【不用说谢谢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