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务室的白炽灯照得他脸色愈发苍白,但那双眼睛里跳动着某种近乎狂热的光,竟然令人有点胆寒。
“……啥玩意儿,你有女朋友了?”我将书丢到他枕边,“哪儿呢?”
“这个就是。”他竟还抬了抬下巴,指向邻床的方向。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个挂着吊瓶的男生(至少外表看起来完全是个男生)正闭目养神,对这边的闹剧毫无反应。他留着清爽的短发,穿着普通的灰色运动服,侧脸线条干净利落,喉结的弧度清晰可见。
“你说这个男的?”我压低声音,弯下腰凑近张新博,“告诉哥们,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或是那个男生是不是强上你了?告诉哥,哥帮你撑腰。”
张新博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牵扯到伤处后又疼得龇牙咧嘴。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摆摆手,用那种故作神秘的语调说:“那个其实你没必要那么激动。”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享受我的困惑,然后才慢悠悠地揭晓谜底:“我这个女朋友吧,她其实是女的。”
我直起身,双手抱胸看着他。窗外的光线斜斜地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或许是因为经历了雪之下的事,我的神经已经被锻炼得足够坚韧——女扮男装?在这个连男娘同桌都能泰然处之的世界里,似乎也没什么稀奇。想当年花木兰替父从军,不也是女扮男装吗?
但我还是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起邻床那位“男生”。她闭着眼睛,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浅浅的扇形阴影。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鼻梁挺拔,嘴唇的线条比一般男生要柔和一些。如果仔细观察,确实能从眉眼间看出一丝清秀——那不是属于男孩子的英气,而是一种被刻意隐藏起来的、属于女生的细腻轮廓。
她的呼吸很轻,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运动服略显宽松,但隐约能看出肩膀的线条比真正男生的要窄一些,手腕也纤细得多。那双放在被子上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并不粗大,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
张新博见我打量,压低声音补充道:“她打球扭伤了脚踝,刚才被同学送过来的。我们聊了一会儿,发现特别投缘……”他说这话时,脸上竟浮现出一种罕见的、近乎温柔的神情,虽然配上那副病容和退热贴显得格外滑稽。
我叹了口气。也好,有人照顾这个麻烦精,我也能省点心。继续待在这儿,只怕要打扰他们这诡异的“二人世界”——或者说,影响某种我无法理解的剧情发展。
“行吧,你好好休息。”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再次开口推销前迅速转身,“我先走了。”
推开医务室的门,走廊里嘈杂的人声和音乐声再次涌来。文化祭的喧闹仿佛一层温暖的薄膜,将刚才那个充满消毒水气和荒诞对话的空间隔绝开来。
我没有立刻回到人群中,而是转身朝图书馆走去。需要一点安静的时刻,来平复这一连串事件带来的精神消耗。
图书馆位于教学楼的顶层,推开厚重的木门,喧嚣便被彻底隔绝。这里的光线柔和,空气中飘浮着旧纸张和油墨特有的沉静气味。书架排列得整齐而密集,从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
我沿着文学区的书架慢慢走着,指尖拂过书脊。最终抽出一本川端康成的《雪国》,在靠窗的位置坐下。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桌面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文字渐渐将我带入另一个世界,那里有雪原、温泉和若有若无的哀愁。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合上书页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染上了淡淡的橘红。夕阳西斜,将书架和桌椅都拉出长长的影子。图书馆里只剩下零星几个学生,安静得能听见书页翻动的窸窣声。
我将书仔细地放回原处,走出图书馆。走廊里已经亮起了灯,文化祭的喧嚣渐渐沉淀,变成一种疲惫而满足的嗡嗡声。各个摊位的灯光陆续熄灭,学生们开始收拾整理,空气中飘散着食物残留的香气和隐约的笑语。
我想起背包里那只小白兔玩偶。柔软的绒毛、长长的耳朵、天真无邪的黑色眼睛……雪之下看到它时,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脚步不自觉地加快。当我来到班级教室时,咖啡厅已经打烊了。桌椅被归位,装饰品正在被小心地取下,几个同学忙着擦拭吧台和清洗器具。
我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才在角落看见雪之下。他已经换下了女仆装,穿着平时的白色衬衫和深色长裤,正踮着脚想要取下墙上一串星星灯。灯光勾勒出他纤细的腰线和专注的侧脸,几缕黑发垂在额前,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雪之下。”我叫了一声。
他回过头,看见是我,眼睛微微睁大。随即他将手中的东西交给旁边的同学,又快步走向正在清点物品的麻衣学姐,低声说了几句。麻衣学姐抬头看了我一眼,笑着点了点头。
雪之下便小跑着向我走来,脚步轻盈得像只猫。走廊的灯光落在他脸上,映出浅浅的红晕。
“子柒君,”他在我面前站定,仰起脸看我,“怎么啦?”
“没什么特别的。”我顿了顿,“你这边结束了?”
“麻衣学姐说我可以先走。”他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她人真的很好。”
我们并肩走下楼梯。教学楼里的人已经少了很多,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窗户,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没有直接说要去哪儿,他也没有问。我们默契地朝教学楼后方的小树林走去——那里与其说是树林,不如说是一片被精心打理过的休闲区。十几棵树疏落有致地分布着,每棵树周围都围着一圈木制长椅。黄昏时分,这里通常很安静。
我们在靠边缘的一张长椅坐下。从这里可以看见远处的操场,还有零星几个在跑步的学生。晚风带来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凉爽而舒适。
雪之下安静地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夕阳的余晖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柔软的金边,连睫毛都染上了淡淡的金色。他的耳廓微微泛红,不知是因为温度,还是别的什么。
“那个,”我开口,声音在安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你先把眼睛闭上。”
他愣了一下,转头看我,脸更红了:“诶?”
“送你礼物。”
他的睫毛快速颤动了几下,然后乖乖闭上了眼睛。嘴唇无意识地微微抿起,又松开,像是在期待什么。夕阳的光落在他脸上,我能看清他皮肤上细小的绒毛,还有因为紧张而轻轻颤抖的嘴角。
——他要是女的就好了。
这个念头又一次毫无预兆地浮现。但这一次,我没有立刻将它压下去,而是任由它在心里停留了片刻。如果他是女生,此刻的场景会有什么不同?我还会这样犹豫吗?还是会……
我摇摇头,从背包里拿出那个用浅蓝色包装纸包好的小盒子。纸袋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雪之下的耳朵动了动,但他没有睁眼,只是嘴唇又抿紧了,像是在忍耐好奇。
“可以睁开了。”
他睁开眼睛。我将小盒子递到他面前。包装纸上印着浅浅的云朵图案,系着白色的丝带。
他接过盒子,手指触碰丝带时有些轻微的颤抖。解开丝带,打开盒盖——
“啊……”他轻轻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那只小白兔玩偶安静地躺在盒子里,白色的绒毛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光泽。长长的耳朵柔软地垂着,黑色的玻璃珠眼睛倒映出雪之下惊讶而喜悦的脸。粉色的小蝴蝶结系在脖子上,打了个精巧的结。
雪之下将玩偶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指尖抚过柔软的绒毛。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嘴唇微微张开,像是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然后,他忽然低下头,把脸埋进了玩偶柔软的肚子里。
“子柒君……”他的声音闷闷的,从绒毛间传出来。
“嗯?”
他抬起头,脸上红晕更深了。但下一秒,他却故意板起脸,撇了撇嘴,发出一个小小的、娇嗔的“哼!”声,然后把玩偶紧紧抱在怀里,转过身去不看我。
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和始终没有放开的、紧紧搂着玩偶的手臂,泄露了他真实的情绪。
夕阳终于沉入地平线,天空从橘红渐变为深蓝。第一颗星星在远方的天际悄然亮起。
我靠在长椅背上,看着雪之下假装生气的侧影,忽然觉得,今天这场一波三折的文化祭,或许最终还是找到了一个平静的句点。
而那只小白兔子,正用它天真无邪的黑眼睛,静静注视着这个即将被暮色温柔包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