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线的一抹黑毫不顾虑地蔓延,一点点贪婪地吞噬着天边渐褪的暖橙。它像有生命般不断膨胀,直至它的身躯舒展到都市的每一个角落,用无边的轮廓,直白地宣示着对都市的主权。
夜幕,降临了。
都市仍保持着独属于它的喧嚣,于片刻倾听着黑夜的话语,随即有序地展开反击。一盏盏路灯次第亮起,托起自身的白,手牵手将点滴微光汇聚成河,润物无声般抵御着视线里的黑。
最终,都市拨开黑夜的幕帘,以挺拔的姿态伫立——一边是深沉的黑,一边是璀璨的白,它便在这明暗交界之处,绘出自己的灰。
一名少年坐在教室的窗边,侧脸贴着微凉的玻璃。他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眼神漫不经心地追着楼下零星的行人,看着微风轻拂的枝叶。日复一日的常态,是他消磨时光的佐料。下一秒,他忽然眨了眨眼睛,用指腹揉了揉太阳穴,最后干脆紧闭双眼,眉峰不自觉拧起,显得有些烦躁。
那股令他不安的混沌色彩,又出现了。这一次,它带着某种汹涌的势头,从学校的礼堂由内向外层层喷发。
少年对色彩变得异常敏感,要从他的成人典礼说起。那天,孤儿院的活动室里坐满了熟悉的人——照顾他长大的职工,一起嬉闹的孩子。他站在人群中央,紧紧握着手中的话筒,声音不算洪亮,却字字清晰地讲述着自己的理想:将来要成为一名成功的商人,要开办一家能叫得出名字的企业,赚足够多的钱,修好孤儿院漏风的墙,给孤儿院的大家提供更好的伙食……
这样的理想虽微不足道,像一颗石子,落在每个人的心海,荡开了涟漪。在孤儿院,少年是大家眼里的“小大人”——会帮职工打理事务,会开导年龄相差不大的伙伴,会悉心教育年纪小的孩子。他是职工的得力助手,是同伴的榜样,也是小朋友的好老师。不论是谁,每当提起他,都期盼着终有一天少年能在都市站稳脚跟,出人头地。
少年沉浸在孤儿院的温柔乡里,殊不知变故悄然而至。混杂着猩红、明黄、靛蓝的艳丽色带,有意识般从活动室的地砖缝隙里一缕缕地渗出来,无声地引诱着他。仅仅是瞥见那一角的斑斓,令初遇这种奇异景象的他如痴如醉,像被勾住了魂魄,怔怔地站在原地。
待他再次眨眼,周遭的环境变了。孤儿院的大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黑暗。冰冷的空气裹着灰尘的味道,少年意识到自己此刻正站在孤儿院罕有人迹的地下室。面前的墙角,靠着一幅被灰色绒布覆盖的画。绒布上积了深深的灰,显然被潜藏了许久。尽管如此,仍有细碎的光线携带着艳丽的色彩,从绒布边缘的缝隙漏出来,照亮了地下室这偏隅一角。
少年充满了好奇,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揭开画布,一窥面纱下的奇异光景。指尖渐渐接近,还没碰到布料,胳膊却忽然被人紧紧攥住。他将目光扫了过去,是在孤儿院一起成长的少女玩伴,正眼里满是疑惑和担忧地打量着他。
“喂……喂!听得见我说话吗?Hello?你好?”
断断续续的话语像一根根细针,刺破了回忆朦胧的薄雾。少年猛地一回神,眼里带着几分恍惚,仿佛刚从另一个世界抽离出来。
“喂,里德。喂!你再不回应我你就是一头猪。”眼前的少女双手抱在胸前,鼓着嘴故作愤怒地说道。
里德这才将涣散的视线聚焦在她的身上,紧皱的眉头缓缓放下,心里那股因回忆勾起的滞涩感,也悄悄淡了些。他无意识地小声嘟囔:“你不是她……也对啊,怎么可能会是她呢……”话音刚落,他随即低下头,嘴角带着一丝自嘲,自顾自地苦笑了起来,双手轻轻握住自己的膝盖。
少女见里德低着头,像一株蔫了的草。果断干脆地伸出一根食指,轻轻勾住他的下巴,忽然往上一抬。动作带着一丝少女的青涩,却又格外认真。“喂!里德。本小姐在这呢,不是在地板缝里!今天你怎么搞的。真是……”她顿了顿,语气软了一些。“算啦,不跟你计较。待会,一起去学校的小吃街买点巧克力蛋糕吃,怎么样?我之前尝过,超好吃的!”
一番暖意的举动,像一颗被施了魔法的糖,化在了里德的内心。他突然意识到刚刚的失神举措有多不得体,连忙道歉:“抱歉抱歉!刚刚把你错认成了一个熟人,我还以为……还以为又见到了她呢……并不是故意忽视莉雅你说的话,待会的蛋糕,我请你吃吧。”
“我去……我去我去!”莉雅的眼神噌地一下亮了起来,声音都拔高了些。“我没听错吧!平时自助售货机里饮料都想和我AA的里德少爷,居然要请客!”她故意凑近了些,“我先说好哦,虽然我不知道你把我看成了谁,但我真的不是她哦!而且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说好请我就一定要请我哦,不许反悔!你要是敢用‘我认错人不算数’这样类似的话来搪塞我,看我不揍你。”莉雅灿烂地笑着,活像捡到了一个天大的便宜。
里德站起身来,离开座位时,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莉雅,“什么少爷,”他微笑地说道,“好了好了,走吧。说好请你就请你,还能骗你不成?”
路过窗边时,里德下意识用余光望了望窗外,礼堂静静融在黑色里,不再散发出先前绚烂的色彩,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他悄悄松了口气,轻叹了一声,像在跟自己解释:“应该是我眼花了。”
“等等,等等啊!”
莉雅刚准备开口吐槽里德的魂不守舍,目光扫过了里德刚刚的座位上,那本班会刚发的校招信息册子,里德落在桌上没有拿走,显然被主人忘得一干二净。
她立刻伸出手拉住了里德的胳膊,皱着眉想了一会,有点无奈地试探道:“你刚刚……压根没听老师说话啊?”
里德愣了愣,摇了摇头,带着几分茫然说道:“刚刚说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吗?”
“喂!你这家伙!”莉雅一把抓起桌上的信息册子,“啪”地一下塞进里德的怀里,“你不是想当有名的商人吗?明天校招的事,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居然完全没听进去?”她盯着里德的脸,眼神里藏着真切的担忧,“刚刚你怎么啦?要不要我现在陪你去医务室看看。”
“我,嗯……”里德欲言又止。那些色彩、幻视与直击心灵的回忆,说出来只会让莉雅更加操心。他斟酌着开口:“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了我还在孤儿院时的一些事。”
莉雅本就不是揪着一件事情不放的性子,听完便没有继续追问里德的精神状态,转而眼睛一亮,语气又轻快起来:“早说嘛!想起过去的事情,一定要吃点甜品中和一下呢。稍微尝上那么一口,心里那点阴霾就会散啦!”她晃了晃里德的胳膊,笑得狡黠,“关于明天校招的事情,等我们到了蛋糕店,我们边吃边聊吧。我保证把你想知道的都说出来。”
说完,莉雅拽着里德的手臂,快步向教室外走去,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
校园蛋糕店里的空气飘着甜腻的奶香,原本安静的氛围,随着店门大开,被莉雅吵闹的性格击得粉碎。她兴冲冲地冲到柜台前,对着忙碌的老板伸出两个手指,声音响亮地喊:“老板,来两个巧克力蛋糕!就老板上次给我尝的那款,超好吃的那个!”
“好嘞!莉雅。”老板头也没抬,光听着这清脆的嗓门就知道是老熟客,手里的活计不自觉地快了起来。“等我把这盒曲奇装完,就给你准备!你随便找个位置先坐,稍等会儿啊!”
“好噢,老板。我们不着急!”莉雅摆了摆手,转身便找了个位置带着里德坐了下去。
“我们?”老板心里打了个问号,这丫头平时都是课后独来独往,抱着块蛋糕能在角落里乐呵个半天。这次怎么还带了人?他停下手中的活,抬眼在店里扫视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莉雅的身影。
只见她正拉着个身材匀称的男生,坐在靠窗的桌子旁,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眼睛亮晶晶的,脸上笑开了花。
老板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欣慰地笑了起来,在围裙上蹭了蹭沾着奶油的手,小声嘀咕道:“吼吼,原来是带着朋友来了,可得抓紧了,不能让小姑娘等着急咯。”说罢,手里的动作又加快了几分。
托盘里的香甜比老板先一步飘了过来,老板端着两份蛋糕快步走到桌前,“来咯——咱们店里最新款‘噗呼噗呼巧克力蛋糕’,献给二位。”
他将手里端着的餐具和蛋糕整齐摆放好,动作麻利又透着亲切。蛋糕蓬松的巧克力胚上淋着丝滑的深棕酱,顶端缀着两颗微微晃动的雪白奶油球,“顺带一提,名字是我那小丫头取的,我一把老骨头了可取不出这样俏皮的名。”
老板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莉雅。丫头上周末说想你了。”说着,老板撩起袖子,在空中抡了抡臂膀,模仿着挥拳的架势,将衣服擦得呼呼响,“想让你再展示一下‘咻咻咻’‘呼呼呼’和‘嘭嘭嘭’。什么时候有空再来我们家玩呀。”
“谢谢老板——”莉雅无视了一旁打拳的老板,随口岔开了话题。她将手轻轻搭在桌沿,故意挺直脊背,用眼神瞄了瞄里德那边,故作淑女地拢了拢头发,笑眯眯地说道,“对啦老板,这次是这家伙请我吃哦!”
老板看到莉雅这故作端庄的小模样,再瞧瞧一旁略有心事的里德,立马心领神会,笑着摆了摆手。“嗐!难得这丫头带了个朋友来,这顿我包了。”他指了指蛋糕,语气诚恳,“好好尝尝看,要是甜了淡了,或者口感不满意,尽管跟我说,我一定好好给你们调整。”说罢,便转身去了后厨。
桌上的巧克力味愈发飘香,莉雅正准备拿起小勺,坐在对面的里德轻轻开了口。“其实……我知道你参加了学校的‘那个’项目。”里德挠了挠头,有些犹豫地说道。
莉雅的眼睛倏地瞪圆,手里握着的小勺猛地一颤,“当啷”一声掉在了桌面上。她像是被戳中了心事,变得非常慌乱,双手在面前飞快地摆着,声音有些急切:“不不不不——不是的。你听我解释……”
话还没说完,里德轻轻打断了莉雅。他看着莉雅慌乱的神情,眼里没有丝毫惊讶,反而透着几分温和,语气坚定又真诚:“要是你不参加,我才会觉得意外。”他顿了顿,“我只是希望,莉雅在我面前不用藏着掖着。你想隐藏的那一面,我不讨厌,反而觉得那样的你,才更真实。”
“啊……”莉雅的话卡在了喉咙里,脸唰的一下红了起来,连耳尖都泛着热,双手下意识攥紧了桌布。她被里德突如其来的真诚说得手足无措,眼神躲闪着不敢看里德,脑子里乱糟糟的。忽然,她抓起桌上的小勺,慌慌张张地往嘴里塞上一大口蛋糕。这是她最近最喜欢的甜品,却压根没尝出滋味,只是含着蛋糕含糊地转移话题:“对、对了。明天校招的事情还没说呢,我现在就说给你听。”
说着,她又接连挖了两块蛋糕送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像是想用食物掩盖自己发烫的脸颊,也掩盖那份突然起来的羞涩与慌乱。
里德挠了挠头,思索着为什么自己的心里话会让莉雅这般慌乱。不过很快他就将这份念头抛之脑后。他拿起桌上的小勺,挖了一小块蓬松的蛋糕送进嘴里,安静地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讲起明天校招的事。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啦。”莉雅把最后一块巧克力蛋糕塞进嘴里,含糊地开口,“更多详细的信息都在那个小册子里。你回宿舍以后可以好好翻一翻,肯定有你感兴趣的企业——毕竟这里是A区嘛。”说完,她眼神一撇,眼神里藏着点还没说透的小心思,若有所思地挠了挠头。
“好的,我清楚了。”里德用餐巾擦了擦嘴,余光忽然瞥见莉雅的下唇嘴角有一小块奶油,像一粒扎眼的白点。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抽出新的餐巾纸,想把那点“小瑕疵”擦干净。指尖刚碰到她的嘴角,没等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咚”地一下摔在了地上。奶油清除行动执行失败。
“你你你你、你干嘛!”莉雅僵在倒在地上的里德旁边,双手攥成小拳头,胳膊绷得笔直,直抵自己的腰侧,脸颊再次涨得通红,声音里带着无法压住的慌乱,气鼓鼓地说道,“你、你你,大胆!”
倒在地上的里德没顾上自己的疼处,瞪大了双眼,亮得像星星,满是刚刚对莉雅干净有力动作的钦佩,“哇!莉雅,刚刚那下也太帅了吧!一只手扣着我的手腕,一只手攥着我的手肘,没看清脚是怎么动的,就扫过我的小腿,唰一下我就倒在地上了。”
一番直白的赞美,让莉雅心里又悔又慌。既对自己刚刚冒失的举动感到懊悔,又对里德那样近的接触感到羞涩。一肚子话堵在喉咙里,像被揉成了一张纸球,好不容易展平,也只能憋出一声带着气音的“……哼。”她脑袋微微别向一处,不断冒着热气。
里德撑着地板爬了起来,先拍了拍身体沾的灰,再用餐巾仔细擦了擦手,接着双手搭在莉雅的肩上,声音亮得可以撞响蛋糕的风铃:“恭喜你呀!”指尖指了指莉雅的腰间,“我刚刚看到徽章咯,你被A区的治安小队录取啦!”
莉雅还没从刚才的慌乱里缓过来,又被里德这么一搭肩,吓得身体一颤,眼神慌慌张张地躲开,“谢、谢谢你?”可下一秒,她突然回过神,一把挥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头摇得像拨浪鼓,双手在身前飞快地摆着,“不对!不对不对!完全不对吧!”
那些藏了好久的心事——不想让里德知道自己长期接受体术训练,怕他觉得自己是“只会挥拳的热血肌肉少女”,还有自己成功进入治安小队,明天要在礼堂给他的惊喜——居然在一个晚上就被全部戳破,见了光。想到这,眼泪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里德见她泛红的眼角,想上前说点什么。她却一把将他推开,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蛋糕店,留下身后困惑的里德,和蛋糕店在空中“叮铃铃”的风铃。
这时,蛋糕店后厨的幕帘被轻轻撩开,老板探出身来,摇了摇头,无奈又温和地叹了口气:“小伙子你啊,完全摸不透少女的心哟。”说完,他把藏在身后的东西举到胸前——是一个裹着小马粉油纸、系着米白纸绳的蛋糕盒,纸绳尾端还打了个小小的蝴蝶结。“喏,明天见到那丫头了,拿给她吃吧。”
“啊……谢谢老板。”里德指尖碰着纸盒的温热,犹豫地接了过来,有些不好意思,“那这个蛋糕的钱……是多少啊?”他拿着纸盒的手紧了紧,似乎想借着付蛋糕钱,给刚刚莉雅突然跑开的慌乱收场,也悄悄回应老板这份没说破的善意。
“赞美这东西啊,就跟蛋糕上的糖霜似的——少了没滋味,多了可就盖过蛋糕本身的香了。” 老板说着,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拍了拍里德的头,又伸出一根食指指着里德,语气耐心得像是在跟自己的孩子说话,“尤其还是你偏爱的那口甜,吃多了糖霜,反倒尝不出巧克力胚的醇了,只会一个劲往回忆里找以前的舒坦——没必要嘛。”
说完,老板便双手轻轻扶着里德的肩,把他转了个方向,再推着他的后背,将他送到了门口,脚步往后挪了两步,“打烊啦打烊啦!你要是实在想付钱的话,就明天把那丫头带回来,我们再算账!”随后他眨了眨右眼,带着狡黠的笑,“回去记得给她发消息,约她明天一起看看校招啊!这时候不吭声的话,心里积下的灰尘,可比放久变味的蛋糕还难处理哟——”
“我知道了,谢谢您。”
里德抱着蛋糕店离开了蛋糕店,脚步踏在回宿舍的石板路上,感受着晚间无声的微风,脑子里来回翻看记录着今天的书页——礼堂奔涌而出的熟悉又陌生的“老伙计”、莉雅被戳中心事时欲哭的情景、刚刚摔在地上时看到的治安小队徽章,还有老板善意的话语……一点点理着明天的计划。
走到路灯下,手指碰到了口袋里硬挺的校招册子,才忽然想起什么,小声嘀咕了一句:“啊对了,趁现在随便看看册子吧。”
他腾出一只手掏出册子,展开了校招信息册子,可单手攥着册子边角,纸页又宽,怎么也展不开,只能从半开的缝隙里,瞥见明天校招企业列表的末尾——赫然印着 “白隙速运” 的商标,小小的纸箱图案旁还缀着几行看不清的小字。
里德盯着商标看了几秒,把册子塞回口袋,心里琢磨:“白隙速运吗……既然第一个看到它,明天就先看看这家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