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标本

作者:米库桑 更新时间:2025/12/14 0:03:45 字数:9000

晨雾尚未散尽,城市像一幅洇了水的灰调素描。江晓推开市自然历史博物馆员工通道那扇厚重的侧门,寒意混着熟悉的、陈腐的消毒水与尘埃气味扑面而来。走廊很长,日光灯管滋啦响着,投下青白的光,两侧紧闭的门扉后,是沉睡的恐龙骨架、凝固的昆虫阵列,以及无数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沉默生命。这里是时间的墓地,而她,是负责让某些片段“永生”的匠人。

她的工作室在走廊尽头,门上挂着“标本制备室”的铜牌,字迹有些模糊。推门进去,空间比外面看起来更显逼仄。工作台占据中央,无影灯冷硬的光圈罩住台面,四周是高大的金属柜,分门别类塞满工具、化学药剂和未完成的标本。空气里那股混合气味更浓了,还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生物组织本身的甜腥。

今天的工作内容在昨天的交接本上写着:接收并初步处理一批新到的捐赠骨骼标本,捐赠者是位热衷野外考察的业余收藏家,据说品相极佳。

江晓套上浆洗得发硬的白大褂,戴上橡胶手套和护目镜。手套贴合皮肤的感觉总让她想起第二层更冷、更涩的躯体。她先从冷藏柜里取出昨晚保安签收后存放的泡沫箱。箱子不大,但密封良好,表面结着一层薄薄的水珠。

打开箱盖,干冰的白色冷雾倏地涌出,迅速消散。里面整齐码放着几十个透明密封袋,每个袋子里都躺着一具或完整、或部分的小型鸟类骨骼。骨质在冷雾散尽后显露出来,是一种均匀的、近乎莹润的乳白色,干净得异乎寻常,没有通常骨骼上残留的肌腱纤维或血沁的暗色斑点,甚至连最细微的孔洞和骨裂纹都看不到。

“处理得真干净。”江晓低声自语。业余爱好者能做到这种程度,要么是极其耐心细致,要么……用了非同一般的方法。她用镊子小心翼翼夹起一袋,标签上写着“树麻雀,完整骨骼”。对着无影灯,她仔细审视。

颅骨圆润,眼眶孔清晰,喙部短促有力。颈椎、脊椎、肋骨、四肢长骨……排列有序,每一块都像是从教科书插图里直接剥离出来的,形态标准得无可挑剔。但就是这种“标准”,隐隐透着一丝不协调。太标准了,标准得像是用同一个模具反复铸造出来的产品,缺乏生命个体该有的微妙差异和岁月磨损的痕迹。

江晓将其轻轻放在铺了软垫的工作台上,又检查了几袋,有喜鹊的颅骨,斑鸠的胸骨,甚至还有一只红隼的部分翼骨。无一例外,干净,完美,透着股拒人千里的精致感。

她摇摇头,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违和,决定从最完整的麻雀骨骼开始,进行清洗和最后的脱脂漂白。她配置好温和的碱性清洗液,用极细的软毛刷,蘸取溶液,开始轻轻刷洗骨骼表面。这是一个需要极度专注和耐心的过程,力道稍大,就可能损坏纤细的骨片。

清洗完表面,她需要检查关节连接处。对于这种小体型鸟类,骨骼关节的灵活性和精密性至关重要。她用放大镜凑近肩关节。

然后,她的动作停滞了。

肩胛骨与肱骨的连接处,那应该是典型的球窝关节,凹凸吻合,以韧带维系。但现在,她看到的是一种……异样的结构。在球状关节头的边缘,以及关节盂的相应位置,多了一圈极其细微、但绝对不属于任何已知鸟类关节的锯齿状凸起和凹槽。那不是自然生长形成的粗糙面,也不是处理不当造成的破损,它们排列均匀,齿形规整,像是最精密的微型齿轮上的啮合齿,只是小得肉眼几乎无法分辨,只有在放大镜和特定角度的光线照射下,才隐约可见一圈密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细密纹理。

江晓感到后背窜起一股凉意。她放下麻雀骨骼,迅速拿起那袋红隼的翼骨。尺骨和桡骨,这两根前臂骨的连接,本应是一种允许一定程度旋转的滑动关节。但在放大镜下,相接的骨面边缘,同样出现了类似的、极为微小的卡榫结构,不是连续的锯齿,而是几个对称分布的小凸点和小凹坑,确保两块骨头在特定位置精准锁定。

她一连检查了五具不同的鸟类骨骼,在膝关节、踝关节,甚至在尾椎骨的连接处,都发现了类似但形态各异的“加强结构”。有的像钥匙和锁孔,有的像微型搭扣,有的就是简单的凹凸加强面。所有这些结构,都与骨骼本身浑然一体,材质、颜色、乃至在光线下那种莹润的质感都完全一致,仿佛天生如此。

一种冰冷的、粘腻的恐慌感慢慢攥住了江晓的心脏。她熟知鸟类骨骼,甚至闭着眼睛都能勾勒出主要骨骼的形态。这些多出来的东西是什么?畸变?病变?某种罕见的遗传缺陷?还是……人为改造?

怎么可能!骨骼的微观结构复杂,要在不破坏整体的情况下,在关节处雕琢出如此精细、且与原生骨质完全融合的异形结构,以现有的技术,几乎无法想象,更遑论做到眼前这般天衣无缝。如果是自然形成,那这“自然”,未免也太有“设计感”了。

她猛地想起交接本上的捐赠者信息,只有一个名字:陈哲。没有电话,没有地址。她抓起内线电话,打给前台,询问昨天接收捐赠时是否有更多信息。前台小姑娘的声音带着刚上班的迷糊:“江姐啊,那个箱子是快递送来的,寄件人只写了名字,付款方式是到付,馆长亲自签收并指示放你冷藏柜的。”

馆长。周馆长。

江晓盯着工作台上那堆完美得诡异的白骨,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她需要更多样本,需要对比。馆里的收藏库有大量以往收集的鸟类骨骼标本。她锁好制备室的门,快步走向收藏库。

收藏库常年恒温恒湿,巨大的金属骨架一排排矗立,上面堆满了标本盒。江晓找到鸟类骨骼分类区,抽出一个标注为“树麻雀(常规)”的标本盒,打开。里面的骨骼同样经过处理,但颜色微微发黄,能看出一些自然磨损和个体差异。她拿出放大镜,直奔肩关节。

正常的球窝关节,有些许磨损的粗糙面,没有那圈细密的齿。

她又查看了几只不同年份、不同来源的鸟类骨骼,关节处都是自然的平滑或粗糙,没有任何不该存在的几何规整性。

只有那批新来的。

接下来的几天,江晓陷入一种强迫症般的工作状态。她以研究骨骼形态变异为由,向周馆长申请了更多时间“详细处理”那批新标本。周馆长是个六十出头的老头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总是微微眯着,闪着某种热衷于发现“重大意义”的光芒。他听了江晓含糊其辞的汇报,显得异常兴奋:“哦?结构异常?小江啊,你确定观察仔细了?这很可能是个新发现!好好研究,一定要好好研究!说不定能写篇不错的论文!”

江晓把自己关在制备室里,利用所有先进的仪器——高倍体视显微镜、微距摄影设备——对那批骨骼的异常关节进行了全面记录。图像被放大到极致,那些异形结构的精细程度更令人窒息。它们不仅仅是“有”,而且每一处都针对该关节的受力特点和运动方向,进行了最“优化”的“设计”。比如承重较大的下肢关节,锯齿更密集、角度更陡峭;需要灵活旋转的腕关节,则是精巧的螺旋卡槽。

她尝试用最细的探针去触碰那些结构,坚硬程度与骨骼本身无异。她甚至偷偷取样了一丁点从关节处刮下的微末(这严重违反操作规程),想送去相熟的大学实验室做成分分析,但对方回复说样品量太少,且成分与常见羟基磷灰石(骨骼主要成分)无明显差异,无法检测出可能存在的微量粘合剂或改性物质。

就在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因长期接触化学品产生了某种幻觉,或者陷入了某种认知谬误时,事情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博物馆收到一具人类骨骼捐赠。捐赠者是一位生前签署了遗体捐赠协议的老人,家属依照遗愿,将骨骼捐赠给博物馆用于科普教育。这类捐赠通常由专门的机构进行初步处理(软组织剥离、脱脂、漂白),博物馆接收后,再由标本师进行最后的清洁、组装和姿态固定。

这具人类骨骼被送到江晓的工作室。同样是一个大箱子,打开后,是按人体部位分袋包装的、处理得相当干净(虽然比不上那批鸟类)的骨头。按照流程,江晓需要先分拣,检查有无缺失或损坏,然后才能进行下一步。

她戴着手套,将一块块骨头取出,在铺了白布的长桌上大致拼出人形。颅骨、脊柱、胸廓、骨盆、四肢长骨……属于一个中等身材的老年男性。骨骼颜色是正常的漂白后的灰白色,表面有常见的血管沟、肌腱附着点隆起,以及岁月和疾病留下的微小痕迹——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正常得让江晓连日来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

她开始仔细检查每一块骨头,记录特征。拿起左侧的肱骨,转动着查看。近端是朝向内侧的半球形肱骨头,与肩胛骨的关节盂相关节。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关节面边缘。

然后,她的呼吸停止了。

在肱骨头的边缘,那圈原本应该相对平滑的关节唇下方,大约一毫米处,出现了一圈极其细微的、但与她在鸟类骨骼上看到的“锯齿”结构神韵极其相似的凸起。非常浅,非常密,像是最精细的砂纸留下的均匀纹路,但排列有着明确的数学规律性,绝非自然磨蚀或处理痕迹。

江晓的手开始发抖。她放下肱骨,猛地抓起旁边的尺骨。近端的滑车切迹,与肱骨滑车相关节的部分,在非关节面的边缘,同样出现了对应的、浅淡的凹槽纹路。

股骨。股骨头与髋臼相关节的部位,在股骨颈的根部,一圈几乎无法察觉的、加强筋似的微小隆起带,以一种流畅的弧线过渡,完全融入骨骼的自然形态。

指骨。当她用放大镜观察近节指骨基底与掌骨形成的掌指关节时,在那小小的、鞍状关节面的侧缘,她看到了更清晰的证据:左右两侧各有一个对称的、米粒大小的、非常浅的楔形凹坑,而对应的掌骨头侧缘,则有几乎看不见的、匹配的微小凸起。

不是鸟类。是人类。

同样的“设计感”,同样的“优化”思路,同样的与原生骨骼浑然一体的材质和质感。只是更隐蔽,更浅淡,仿佛还在“演化”的早期,或者……适应的是另一种不同的“连接”需求?

冰冷的恐惧这一次彻底淹没了她,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浸泡在一种无声的、浩瀚的寒意里。不是孤例,不是某个疯狂收藏家的变态作品。这现象跨越了物种。鸟类,和人类。

这意味着什么?

她的第一反应是立刻报告。但报告给谁?周馆长?他只会更加兴奋,把这当作“颠覆性的发现”,然后可能公之于众,引来无法预料的关注和……麻烦。报警?说什么?有一批骨骼关节长得有点怪?证据呢?这些微小结构,在非专业人士眼里,完全可以被解释为处理痕迹、自然变异,甚至是她江晓工作失误导致的损伤。

她再次看向那具人类骨骼的颅骨。空洞的眼眶深邃地对着天花板,下颌骨微微张开,仿佛在无声地呐喊,又仿佛在发出一种冰冷的、机械的嘲讽。

江晓猛地将骨头扫进箱子,盖好,塞进冷藏柜最深处。她需要思考,需要理清头绪。

就在这时,内线电话刺耳地响了起来。是周馆长,语气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小江!快来我办公室!有重大发现!关于那批鸟类骨骼的!快!”

江晓的心沉了下去。她勉强应了一声,挂断电话。在去馆长办公室的路上,她感觉走廊两侧那些标本的眼睛,似乎都在跟着她转动。恐龙骨架巨大的肋骨投下交错的阴影,像某种巨型生物的囚笼。

馆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周馆长兴奋的说话声,似乎还有另一个人。江晓敲了敲门。

“进来进来!”周馆长的声音扬得很高。

推门进去,周馆长正站在办公桌后,满面红光,手指用力点着摊在桌上的一张大幅彩色打印图片。旁边沙发上,坐着一个穿着灰色休闲西装的男人,约莫四十岁上下,头发整齐,面容斯文,戴着一副无框眼镜,嘴角含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他看着江晓,目光平静,却让江晓感到一种被穿透的不适。

“小江,你来得正好!”周馆长一把将她拉到桌边,指着那张图片。图片上是高倍放大的鸟类肩关节特写,那些锯齿结构清晰可见,旁边还有复杂的几何测量数据和模拟应力分析图。“看看!看看!这位是陈哲先生,那批珍贵鸟类骨骼的捐赠者!更是一位杰出的、独立的生物结构学家!”

陈哲。捐赠者本人。

江晓的血液似乎瞬间冻住了。她看向那个男人。陈哲微微颔首,声音温和:“江标本师,久仰。周馆长一直在夸奖您的专业和细致。看来,您已经注意到那些小家伙们身上一点‘不同寻常’的地方了。”他的用词很谨慎,但眼神里有一种了然的、甚至带着些许鼓励的神色,仿佛在说:你发现了,很好,这正是我所期待的。

“陈先生带来的分析太惊人了!”周馆长完全没注意到江晓的僵硬,兀自激动地说,“这些关节结构,不是畸变,不是病变!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度优化的生物力学适应!陈先生建立了模型,证明这种结构能极大地提升关节稳定性,减少磨损,在特定运动模式下效率提升可能超过百分之三十!这可能是进化史上一个被忽略的分支,一次并行的‘技术革新’!我们博物馆要就此召开新闻发布会!这绝对是本年度最轰动的发现!”

“只是些不成熟的推测,还需要更多验证。”陈哲谦虚地说,目光却一直落在江晓脸上,观察着她的反应。“江标本师是实际接触标本的人,您的直观感受非常重要。您觉得,这些结构……看起来自然吗?”

他的问题像一把冰冷的探针,直刺江晓混乱的核心。自然?那种精密的、规整的、充满设计感的东西,怎么可能自然?但她看到了人类骨骼上类似的东西。如果这不是自然演化,那是什么?人为?谁能做到?目的是什么?陈哲在这里面扮演什么角色?

“我……不太确定。”江晓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确实……很特别。但仅凭一批来源单一的标本,就下结论是否……”她试图泼点冷水。

“来源单一?”陈哲笑了,笑容温和,却让江晓脊背发凉。“周馆长,您没告诉江标本师吗?除了鸟类,我们还发现了一些非常有趣的、来自其他捐赠渠道的哺乳动物骨骼片段,也呈现出类似的、但更具多样性的关节优化特征。这似乎是一种……广泛存在的现象,只是以前被我们的观察手段忽略了。”

广泛存在。江晓感到一阵眩晕。她想起冷藏柜里那具人类骨骼。陈哲知道吗?他在暗示什么?还是单纯的学术推测?

“对!对!”周馆长用力点头,仿佛已经看到了新闻头条和源源不断的研究经费。“小江,你接下来的工作重点,就是配合陈先生,全面系统地检验馆藏的所有关节标本,特别是哺乳动物和人类的!我们要构建一个完整的谱系图!陈先生会提供技术支持和理论指导。”

配合陈先生。全面检验。人类标本。

江晓知道自己没有理由拒绝,至少表面上没有。她点了点头,感觉到陈哲的目光像温和的蛛丝,一层层缠绕上来。

“那就麻烦江标本师了。”陈哲站起身,伸出手。江晓迟疑了一下,伸手与他相握。他的手干燥,温暖,力度适中,但江晓却觉得像是握住了一块没有生命的玉石。

“为了科学。”陈哲微笑着说,镜片后的眼睛弯起,却没什么温度。

接下来的日子,江晓如同置身于一个逐渐收紧的透明茧房。她按照指示,“配合”陈哲工作。陈哲大部分时间并不在博物馆,但他留下了详细的检测流程、记录表格,以及一套他所谓的“高灵敏度关节形态扫描仪”——一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带有多角度探头和复杂联线的银色小盒子。周馆长对此奉若神明,要求江晓优先使用这台设备。

工作被有条不紊地推进。江晓首先从馆藏的哺乳动物骨骼开始:老鼠、兔子、猫、狗的标本。在陈哲仪器的“辅助观察”下,一些以往被忽略的细节“浮现”出来。并非所有标本都有,但确实有相当一部分,在不同关节处,发现了或明显或隐晦的异常结构。有的像鸟类那样的锯齿,有的是凹坑阵列,有的是螺旋纹,还有的像是为了适应更大的活动范围而出现的、类似“滑轨”的延伸面。这些结构出现的比例、明显程度,似乎与标本的来源、年代没有明确关联,显得随机而又……普遍。

每发现一处,江晓就按照要求,拍摄高清照片,记录精确尺寸和位置,输入陈哲提供的数据库。数据库的界面简洁到近乎简陋,只有一个不断增长的列表和上传按钮,没有任何分析功能或反馈。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流水线上的质检员,只负责把“不合格”(或者说,“特殊”)的产品标记出来,却不知道这些产品最终要去向何处,派何用场。

陈哲偶尔会来,总是彬彬有礼,带着那种疏离的微笑。他会查看上传的数据,问一些技术性问题,但对江晓任何关于这些结构成因、意义、甚至分类学上可能造成混乱的担忧,总是以“数据积累阶段,不宜过早下结论”、“自然界的奥秘远超我们想象”之类的言辞轻轻带过。他更像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和数据收集者,而不是一个急于寻求答案的科学家。

压力在无声地累积。江晓开始失眠,闭上眼睛就是各种放大的关节图像,那些规整的线条和几何形状在黑暗中旋转、组合,形成没有意义的恐怖图案。白天在博物馆里,她总觉得有人在注视她,不是周馆长,也不是偶尔路过的同事,而是一种更隐蔽、更持久的视线。她检查过工作室,没有发现摄像头。但那种被监控的感觉如影随形。

她开始偷偷记录一些“额外”的东西。不用陈哲的仪器,而是用自己的显微镜和相机,以更高倍数、不同光线角度去拍摄那些异常结构,尤其是边缘过渡区域。她发现,在超高倍镜下,异常结构与原生骨骼的接合处,并非绝对的天衣无缝。那里存在一种极其细微的、层次状的过渡,像是两种极其相似但又略有区别的物质,在分子层面被某种力量强行“焊接”或“生长”在了一起。她还注意到,在一些异常结构表面,有肉眼根本无法察觉的、规律性的微观纹理,像是加工留下的极其精密的刀痕,或者……打印层积的痕迹?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但她不敢声张,甚至不敢在自己的工作电脑上存储这些“违规”图像。她买了一个微型移动硬盘,将文件加密后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

周馆长完全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学术荣耀”中,忙着起草新闻稿,联系媒体,筹备发布会。他对江晓的沉默和日渐憔悴不以为意,只当是工作辛苦。“小江,再坚持一下,发布会一开,你就是头号功臣!到时候,奖金、职称,都好说!”

功臣?江晓只觉得讽刺。她感觉自己在参与构筑一个巨大的、光鲜的谎言,或者一个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可能极其危险的真相。而陈哲,就是那个隐藏在幕后的建筑师。

终于,周馆长选定了一个日子,准备召开一次小范围的、针对学术界和主流媒体的预发布会,公布“初步的惊人发现”。日子就在三天后。

发布会前一天的晚上,博物馆闭馆后,江晓谎称要最后核对一批数据,留在了工作室。等所有人都离开,整栋建筑陷入死寂,只有安全指示灯在走廊尽头发出幽绿的光。她反锁了制备室的门,从藏匿处取出那个微型硬盘,连接到自己带来的一台不联网的旧笔记本电脑上。她要最后再看一遍那些她偷偷拍摄的图像,试图找出哪怕一丝一毫能指向“非自然”起源的证据。

一张张高倍显微照片在屏幕上滑过。鸟类关节的锯齿,哺乳动物关节的卡榫,还有……人类指骨上那对称的楔形凹坑。她将人类指骨关节的图像放大,再放大,聚焦在那凹坑的边缘。像素开始模糊,出现噪点,但在那极限的清晰度范围内,她似乎看到,凹坑底部并不是完全光滑的,有一组极其微小、但排列异常整齐的……点阵?像是某种标识,或者……编码?

她的心跳如擂鼓。就在她试图用软件进一步锐化图像时,门外走廊里,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嗒。嗒。嗒。

缓慢,稳定,由远及近。

不是保安巡逻的节奏。保安的脚步声沉重,且有对讲机偶尔的电流杂音。这个脚步声很轻,刻意放轻,但在这死寂的环境里,依然清晰可辨。它正朝着标本制备室的方向走来。

江晓浑身僵硬,血液仿佛倒流。她飞快地拔下硬盘,关掉电脑屏幕(但未关机),塞进工作台最下面的抽屉。然后她抓起一把平时用来修剪支撑杆的尖嘴钳,紧紧握在手里,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柜,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扇厚重的门。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了。

一片寂静。时间似乎被拉长、凝固。江晓能听到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

“江标本师。”门外传来陈哲温和的声音,平静如常,甚至带着一丝关切,“这么晚了,还在加班?要注意身体。”

他怎么会在这里?闭馆后他是怎么进来的?周馆长给的权限?还是……别的途径?

江晓喉咙发干,发不出声音。

“我正好路过,看到灯还亮着。”陈哲继续说,声音透过门板,显得有些沉闷,“关于明天发布会的几个数据细节,我想再跟你确认一下。能开一下门吗?”

确认数据?深夜?独自一人?

江晓的手指攥紧了钳子,金属的冷意刺痛掌心。她不能开门。绝对不能。

“我……我已经弄完了,正准备走。”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但尾音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数据明天早上给您看吧,馆长。”

门外沉默了几秒。

“也好。”陈哲的声音依旧温和,“那就不打扰了。早点休息,明天……很重要。”

脚步声再次响起,嗒,嗒,嗒,逐渐远去,消失在走廊尽头。

江晓又等了足足十分钟,全身的肌肉才慢慢松弛下来,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服。她虚脱般地滑坐到地上,尖嘴钳哐当一声掉在脚边。

他知道。他一定知道她在偷偷调查。那句“明天很重要”,是提醒,还是警告?

她看着工作台下那个藏着电脑和硬盘的抽屉,又看看冷藏柜。那具人类骨骼还在里面。明天,发布会后,在周馆长和陈哲的推动下,会有更多目光投向这里,更多标本被“检验”,更多“发现”被公之于众。到时候,一切都将无法挽回。

她必须做点什么。在明天之前。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她冰冷而混乱的脑海中逐渐成形。风险极大,后果未知,可能是她职业生涯的终结,甚至更糟。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发现”被披上学术的外衣,堂而皇之地登上舞台,吸引无数好奇的、毫无防备的目光。

江晓慢慢站起身,捡起钳子。她的眼神变得决绝。她走到冷藏柜前,输入密码,柜门嗡一声打开,白色冷气涌出。她拖出那个装有老年男性骨骼的箱子,又拿出几袋最具代表性的、关节异常最明显的鸟类骨骼。

她不需要带走它们,那太显眼,也无法真正消灭“证据”。陈哲和周馆长肯定有备份数据,甚至可能有更多标本。她要做的,是“污染”证据链,制造一个无法忽视的“瑕疵”,一个足以让任何严肃的科学发布会被迫暂停、重新评估的“事故”。

她的目光落在工作台角落那瓶几乎没用过的、高浓度的酸性清洗剂上。标签上的骷髅标志触目惊心。这种东西,如果“不小心”泼洒在关键标本的特定部位……

计划粗糙,漏洞百出,但这是她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可以迅速执行的办法。她需要制造一场看起来像严重工作失误的现场,重点“损坏”那些异常关节结构,使其无法被清晰观察和测量。同时,要确保不被立刻发现,最好是在明天发布会前,由她自己“惊慌失措”地报告。

她深吸一口气,戴上加厚的防护手套和面罩,拿起那瓶酸性清洗剂,走向摊开在防水垫上的骨骼。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不是电话,是连续几条信息提示音。

这么晚了,谁会给她发信息?同事?朋友?他们都知道她最近在忙“大项目”,很少打扰。

一种更深的寒意攫住了她。她放下清洗剂瓶,脱掉一只手套,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划开手机屏幕。

是几条彩信。没有文字。

第一张图片:她家楼下路灯的光晕,角度是从对面楼拍摄的。

第二张图片:她常去的那家便利店门口,她正推门出来,时间是前天晚上。

第三张图片:她母亲的退休职工宿舍楼门口,母亲提着菜篮子的背影,拍摄时间是今天下午。

第四张图片:一张模糊的、像是透过车窗拍摄的照片,内容是博物馆员工通道入口,时间戳是十分钟前。

最后一条是纯文本信息,来自一个未知号码:

“江标本师,骨骼很脆弱,意外也很多。请务必‘专业’、‘谨慎’。期待明天与您共同见证‘自然’的奇迹。陈。”

江晓站在原地,手机从冰冷麻木的手指间滑落,摔在地上,屏幕碎裂出蛛网般的纹路。窗外,城市的灯火在无边的夜色中无声流淌,勾勒出巨大而陌生的轮廓。冷藏柜敞开着,吐出苍白的寒气,像一道通往不可知深处的门。工作台上,鸟类和人类的骨骼并排陈列,在无影灯下泛着均匀而冷漠的光泽,那些异常关节的细微结构,此刻仿佛化作了无数只冰冷的、凝视的眼睛。

夜还很长。离发布会开始,还有不到十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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