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执行官阁下!”
那声音,像一枚细小的银针,穿透了层层叠叠、厚重如棉絮般的黑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焦急,却又被刻意压得极轻、极柔,仿佛怕惊扰了沉睡在深渊中的猛兽,或是碰碎了什么价值连城的琉璃盏。陈绥的意识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虚无中沉浮、挣扎,每一次试图上浮的努力都被无形的重压碾碎。这声音成了唯一的锚点,微弱却顽强,牵引着他向那未知的光明挣扎。
眼皮仿佛灌满了冰冷的铅水,每一次尝试掀开都耗费着全身的力气,伴随着颅腔内沉闷的轰鸣。终于,一丝微弱、摇曳的光线,如同初生的萤火,刺破了浓稠的黑暗。视野里先是模糊的色块,混沌不清,继而缓慢地凝聚、旋转,逐渐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一张清丽的面容,带着少女特有的青涩与纯净,映入他逐渐聚焦的视野。她看起来年纪不大,身形娇小玲珑,裹在一件深灰色的长风衣里,那风衣的材质似乎有些特殊,在昏暗光线下泛着不易察觉的金属光泽。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背后随风轻轻飘荡的两条淡蓝色缎带,如同拥有生命般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宛如一对轻盈的蝴蝶翅膀,非但没有破坏整体的利落感,反而增添了几分奇异的灵动与飘逸。她有一头如瀑的乌黑长发,此刻几缕发丝被细密的汗水浸湿,紧贴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和纤细的脖颈上,更衬得她楚楚可怜。然而,最令人心神震颤的是她那双眼睛——清澈得如同最纯净的雪山湖泊,是罕见的、剔透的冰蓝色,此刻正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忧虑与关切,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那眼神专注得仿佛他是这世上仅存的、最珍贵的易碎品,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可能将他彻底摧毁。
“你……是谁?”陈绥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可怕,像两块粗糙的砂纸在喉咙深处反复摩擦。他刚开口,一阵剧烈的、仿佛要将头颅撕裂的剧痛便猛地袭来,无数尖锐的碎片在颅内疯狂冲撞、切割,却无法拼凑出任何连贯的画面或记忆。他茫然地转动眼珠,试图看清周围的环境。这是一个极其简陋、甚至可以说是原始的石室,墙壁是未经打磨的粗糙岩石,冰冷坚硬,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刺鼻的硝烟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令人脊背发凉的……血腥味?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硌得骨头生疼,身上只盖着一件磨损严重、边缘已经起毛的深色斗篷,勉强抵御着石室内的阴冷。
少女显然没料到他会这样问,那双冰蓝色的眼眸瞬间睁大,瞳孔深处清晰地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紧接着便是一抹受伤的神色,如同平静湖面被投入石子激起的涟漪。“我?我是纳斯塔啊……”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尾音几乎破碎,“执行官阁下,您……您难道全都忘记了吗?”她似乎被这个念头吓到了,但很快,某种更强烈的情绪压倒了惊惶,她深吸一口气,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怕惊飞了停在指尖的蝴蝶,“您……还记得自己是谁吗?还记得……瓦伦西亚吗?”
“纳……斯塔?”陈绥费力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眉头紧锁,仿佛在记忆的废墟中徒劳地挖掘。这个名字没有带来任何熟悉感,只有更深的、令人窒息的迷茫。他下意识地侧过头,再次环顾这个陌生而压抑的石室。昏沉感如同冰冷的海潮,一波波汹涌袭来,大脑像是被浓得化不开的灰雾笼罩,思考变得异常艰难,每一个念头都沉重无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刚从深水中挣扎着浮起般,艰难地、断断续续地吐出一句:“我……这是在哪儿?瓦伦西亚……是什么地方?”
纳斯塔看着他痛苦而困惑的神情,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有深切的担忧,有毫不掩饰的心疼,似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沉重。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小巧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似乎在谨慎地斟酌着每一个字眼。“这里是瓦伦西亚……”她停顿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石室唯一一扇狭小的、嵌在高处的石窗,窗外隐约传来模糊而嘈杂的人声、金属器械碰撞的铿锵声,以及某种低沉、压抑的轰鸣,像是大地在痛苦地呻吟。“嗯……怎么说呢,”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陈绥,声音放得更轻缓,“是一个……商业联邦,一个建立在巨大矿脉和复杂贸易网络上的……国度。”
“商业……联邦?”陈绥喃喃道,试图理解这个词在当下情境的意义。然而,这个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旋即沉入更深的黑暗。他试图抓住更多,但记忆的深渊依旧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
“嘿!纳斯塔!执行官大人醒过来了没有啊?!时间紧迫,他妈的快没时间了!咱们得赶紧做好撤退的准备了!第二道防线撑不了多久了!”一个粗犷、沙哑,带着明显焦躁和一丝暴戾的男性嗓音如同炸雷般从石室外传来,穿透了并不厚实的石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绝望的急迫感。那声音仿佛来自一个常年与死亡为伍、浑身浸透硝烟与血腥的战士,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破了石室内短暂的寂静和迷茫,也刺穿了陈绥混沌的意识。纳斯塔的脸色骤然一变,原本就苍白的脸颊更是血色尽褪。她迅速扭头看向门口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刀,然后又飞快地将目光转回陈绥身上,那冰蓝色的眼眸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门外催促的紧张,有对陈绥状况的忧虑,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决断。她深吸一口气,对着门外提高了声音,语气凝重得如同在宣读判决:“醒是醒了,但是……”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最准确的语言,最终带着一丝无奈和深沉的忧虑清晰地宣告:“但是执行官阁下……他……似乎失去了部分记忆。”
“啊?!”门外传来一声短促而响亮的惊呼,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恐慌。“失……失忆了?!这……这怎么可能?!开什么玩笑?!”男人的声音明显慌了神,语速变得更快,几乎是在咆哮,“那……那现在谁来指挥?!谁来下命令?!外面那些该死的‘蚀骨者’可不会等我们想起来!它们快把第二道防线撕开了!兄弟们顶不住了!”
恐慌的情绪如同瘟疫,透过石门的缝隙汹涌地传递进来。石室外短暂的死寂后,响起了更多压抑的、带着恐惧的议论声和武器摩擦、撞击的杂乱声响,显然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让本就摇摇欲坠的军心瞬间跌入谷底。
“怎么办……”
“连执行官都……”
“完了……我们死定了……”
“纳斯塔小姐说的是真的吗?”
绝望的低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门外弥漫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恐慌,纳斯塔却猛地挺直了纤细的脊背。她仿佛一株在狂风中骤然绷紧的细竹,柔弱却蕴含着惊人的韧性。她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扫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她的目光再次坚定地、牢牢地锁定在陈绥身上,仿佛他是这片绝望黑暗中唯一的光源,是最后的希望之火。
“大家不必惊慌失措!”她的声音并不算洪亮,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一切嘈杂的安抚力量,如同冰泉流淌过焦灼的土地,“我深信执行官阁下……他一定有能力带领我们摆脱困境!他的力量,他的意志,早已铭刻在他的血脉之中,绝不会因为暂时的遗忘而消失!”
她向前一步,靠近床边,微微俯身,直视着陈绥那双因迷茫而显得空洞、却依旧闪烁着微弱金芒的眼眸。她的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清晰而充满力量,如同战鼓在陈绥的心头擂响:
“执行官阁下,请您发号施令吧!就像……就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带领我们,用您的意志指引方向,用您的力量撕开黑暗!让我们齐心协力,突破重围!瓦伦西亚的希望,就在您的身上!”
“发号施令……突破重围……”陈绥无意识地重复着纳斯塔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铅块砸在意识深处。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悸动席卷了他。仿佛身体深处某个沉睡了亿万年的古老开关被猛地按下了,沉睡的火山在沉寂中骤然苏醒!
他几乎是本能地,遵从着那股源自骨髓深处、烙印在每一个细胞里的指令,猛地掀开盖在身上的破旧斗篷!动作迅猛、精准,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凌厉。双脚落地的瞬间,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和虚弱感如同巨浪般袭来,他身体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一下。
“阁下!”纳斯塔惊呼,下意识伸手想要搀扶。
但陈绥的手臂猛地挥开——并非拒绝,而是一种更强大的力量稳住了他!那不是纳斯塔的搀扶,而是来自他自身肌肉记忆的爆发,一种刻入本能的平衡感瞬间接管了身体。他像一杆标枪般钉在原地,尽管脸色依旧苍白,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那股虚浮无力的感觉正在被一种新生的力量迅速驱散。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滚烫的暖流毫无征兆地从心脏最深处汹涌而出!它并非物理意义上的热量,而是一种纯粹的生命能量,一种被唤醒的、沉睡了不知多久的磅礴伟力!这股暖流如同奔腾的地下熔岩,带着灼热的气息和生物本能的强烈电信号,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冲刷着每一条经络,激活着每一个细胞。最终,这股狂暴的力量如同找到了唯一的宣泄口,轰然涌入他的双眼!
刹那间,陈绥那双原本因迷茫而显得有些暗淡的金色眼眸,骤然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如同两轮微缩的太阳在他眼眶中点燃,金光流转,锐利如实质的刀锋,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与黑暗!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以他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石室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瞬!
纳斯塔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后退了半步,冰蓝色的眼眸中充满了震撼与……狂喜!她看着那双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眼睛,看着那个虽然依旧虚弱、却已然挺直如山的背影,她知道——那个战无不胜、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执行官,正在归来!
门外,那粗犷的男声也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石室内那股骤然升腾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气息。
陈绥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却蕴含着爆炸性力量的五指,感受着体内奔涌不息、仿佛能撕裂苍穹的陌生力量,以及脑海中依旧空白却不再迷茫的意志。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硝烟、血腥和尘土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转向石室那扇紧闭的、简陋的木门,金色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门板,直视门外那些惶恐不安的战士,直视那即将崩溃的防线,直视那未知的、名为崩落造物的恐怖敌人
一个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的声音,第一次清晰地、完整地从他喉咙里发出,回荡在寂静的石室中,也穿透了门板,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告诉我……外面的情况。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