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黑卡在我抽屉里躺了一夜。
我没动它。不是清高,是没必要。三年来沈清辞给我的钱,我一分没花——除了必须配合演出的行头开支,其他的都存在一张独立卡里,连本带息够我躺平好几年。
母亲去世前,我把实情告诉了她。病床上,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握着我的手说:“小凡,妈不治病了,这钱……不干净。”
我摇头:“妈,这就是份工作。我陪人吃饭逛街出席活动,跟公关顾问没区别。”
她看了我很久,最后叹口气:“那你喜欢她吗?”
我没回答。
现在想来,答案早就有了。不喜欢,怎么会忍三年?但喜欢,又怎么会走得这么决绝?
天亮时,我被楼下收垃圾的车吵醒。轰隆隆的,夹杂着清洁工的吆喝声。我看了眼手机,早上六点半。
在沈清辞那里,这个时间整栋楼都安静得像真空。隔音系统好得连风声都听不见。
我爬起来,去公共厕所洗漱。水龙头吱呀作响,水流细小。隔壁蹲位的大哥在抽烟,烟味混着氨水味,很冲。
洗漱完下楼,巷口的早餐摊已经支起来了。油条在锅里翻滚,豆浆冒着热气。我要了根油条一碗豆浆,三块钱,坐在塑料凳上吃。
油条很脆,豆浆有股焦香味。
吃到一半,手机震了。是个陌生号码,但我认得尾号——沈清辞的另一个工作号。
我按了接听,但没说话。
“陆先生。”是她助理小王的声音,小心翼翼,“沈总让我问问您……住得还习惯吗?”
“习惯。”我咬了口油条,嘎嘣脆。
“那……您今天有什么安排吗?沈总说,如果您需要司机或者——”
“不需要。”我打断他,“告诉沈总,我很好。让她别惦记了。”
“可是沈总很担心您……”
“担心我跑了?”我笑了,“放心,跑不了。这城中村就一个出口,她要找随时能找到。”
小王噎住了。
我挂了电话,继续吃早餐。
上午我去办了宽带。城中村的网络套餐,一个月八十,送个路由器。师傅上门安装时,看见我屋里的环境,眼神里写满了“年纪轻轻怎么混成这样”。
我没解释。
装好网,我打开笔记本电脑。三年前为了配合沈清辞的“精英伴侣”人设,我报了在职MBA,线上课程。现在正好继续。
听课到中午,饿了。下楼找吃的。
巷子里有家重庆小面,招牌破旧,但味道正宗。我要了碗豌杂面,多辣。正吃着,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视频通话。
沈清辞。
我犹豫了三秒,接了。
镜头里,她在车里。背景是熟悉的宾利内饰,她穿着另一套浅灰色套装,妆容精致,头发一丝不苟。
“你在吃什么?”她问,眉头微皱。
我把镜头对准面碗:“豌杂面。十二块。”
“卫生吗?”
“不知道。”我夹了一筷子,“但好吃。”
她沉默了几秒:“中午我让厨师做了你喜欢的法式焗蜗牛。”
“我不喜欢蜗牛。”我纠正她,“是你喜欢。每次我都得假装爱吃,其实全偷偷吐在餐巾里。”
她的表情僵住了。
“还有事吗?”我问,“我要吃饭了。”
“等等。”她叫住我,“你住的那栋楼……安全吗?我查了,那片区域上个月有三起盗窃案。”
“所以呢?”
“我让物业给你换个地方。”她说,“公司在附近有员工公寓,我可以——”
“沈清辞。”我放下筷子,“我搬出来,就是为了离开你的‘安排’。明白吗?”
她的嘴唇抿紧了。
“如果没别的事——”
“有。”她突然说,“今晚……你有空吗?”
我愣住了。
“我想请你吃饭。”她说,语气有点不自然,“不是应酬,就……吃饭。”
这是三年来的第一次。
以前我们吃饭,要么是商务宴请,要么是高级餐厅打卡,要么是家里厨师做。她从来没问过“你有空吗”,都是“今晚七点,米其林三星,礼服我已经让人送过去了”。
“没空。”我说。
“那明天?”
“也没空。”
“陆凡!”她的声音里终于有了怒意,“我在跟你好好说话!”
“我也在好好回答。”我看着她,“沈清辞,我们现在没关系了。我有没有空,跟谁吃饭,几点回家,都不需要向你汇报。懂?”
她盯着镜头,眼睛里有血丝——昨晚肯定没睡好。
“你非要这样吗?”她的声音低下去,“我们就不能……心平气和地谈谈?”
“谈什么?”我问,“谈你怎么补偿我?谈你再加多少钱?沈清辞,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要的不是钱。”
“那你要什么?”
我要什么?
我要你记住我生日。我要你陪我看一次《大话西游》哪怕你会睡着。我要你在我妈病重时,不是只会打钱,而是握着我的手说“会好的”。我要你把我当个人,而不是你精心打理的资产。
但我说不出口。
说出口就输了。
“我要你放手。”最后我说,“给我条生路,行吗?”
视频挂了。
不是她挂的,是我。
面已经凉了,油凝在表面,看着有点恶心。但我还是吃完了。浪费粮食可耻,这是我妈教的。
下午我去超市买了点日用品:毛巾、拖鞋、蚊香——城中村的蚊子又大又毒。结账时看到架子上的速溶咖啡,九块九二十条,和我在沈清辞公寓里喝的是同款。
我拿了一条。
回出租屋的路上,手机震个不停。全是微信。
沈清辞发的。
第一张图:一份文件,标题是《恋爱关系维护与情感沟通技巧(总裁专用版)》。我点开,里面用PPT格式罗列着“倾听技巧”“共情训练”“浪漫行为清单”。
第二张图:她的日程表,周三晚上的德国客户会议被划掉了,改成“私人时间”。
第三张图:一张电影票订单,两张,《大话西游》修复版,今晚八点。
第四句话:“我查了,你生日是十月十八号。还有三个月零七天。”
我站在巷子里,看着手机屏幕,突然笑出声。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路过的大妈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我。
我擦了擦眼角,打字回复:“沈总,你这是在做市场调研,还是客户满意度回访?”
她秒回:“我在学习。”
“学习什么?”
“学习……”她停顿了几秒,“怎么不把你弄丢。”
我看着这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收起手机,没回。
上楼,开门,屋里闷热得像蒸笼。我打开那台吱呀作响的老旧风扇,风是热的,但总比没有强。
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形状像朵云。
手机又震了。
这次是她发来的一段语音。我点开。
她的声音有点喘,背景音很嘈杂,像在街上:“陆凡,我……我在夜市。你说喜欢人间烟火,我来了。但这里……好多人。”
我坐起来。
“东西看起来……不太卫生。”她继续说,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无措,“我该吃什么?臭豆腐?烤串?还是那个……炒河粉?”
第二条语音:“有人认出我了。在拍照。我该怎么办?”
第三条,声音更慌了:“陆凡,你回句话。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叹了口气,打字:“站着别动,发定位。”
定位发来了。真是夜市,离我这儿三公里。
我套上衣服下楼,扫了辆共享单车,骑过去。
夜市人山人海,油烟弥漫,音乐震天。我推着车挤进去,远远就看见她。
沈清辞,沈氏集团总裁,穿着那套浅灰色高定套装,踩着高跟鞋,站在臭豆腐摊前,像只误入菜市场的天鹅。
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举着手机拍。她僵硬地站着,手里攥着钱包,表情是那种“我在哪里我要干什么”的茫然。
我挤过去,拉住她的手腕。
她猛地转头,看见是我,眼睛一下子亮了——真亮了,像看见救星。
“走。”我低声说,拉着她往外挤。
她踉踉跄跄地跟着我,高跟鞋在油腻的地面上打滑。我干脆半搂着她,用身体隔开人群。
终于挤出夜市,到了相对安静的街边。
她喘着气,头发乱了,脸上有汗,套装上溅了几滴油渍。
“你……”她看着我,胸口起伏,“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我松开手。
“我以为你不会来。”她小声说。
我没接话,打量她。这副狼狈样子,比昨天在公寓里更甚。但奇怪的是,看起来……真实多了。
“为什么要来夜市?”我问。
“你说你喜欢。”她低头,看着自己沾满灰尘的鞋尖,“我想看看……你喜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现在看到了?”
“嗯。”她点头,“很吵,很乱,很油。但……”她顿了顿,“确实有活着的感觉。”
我们站在街边,身后是夜市的喧嚣,面前是车流。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电影票我买了。”她突然说,“八点场。现在过去还来得及。”
“你不是讨厌这种片子吗?”
“我可以学。”她抬头看我,“学你喜欢的东西。”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总是冷静计算的眼睛里,此刻有某种陌生的、柔软的东西。
但我还是摇头。
“沈清辞,”我说,“不是这样的。”
“那该怎么样?”她的声音有点急,“你告诉我,我改。我都会改。”
“问题就在这儿。”我后退一步,“你总是在‘改’,在‘学’,在‘解决问题’。但感情不是项目,我不是你的待办事项。”
她愣住了。
“回家吧。”我说,“这里不适合你。”
“那你呢?”
“我回我的地方。”
我转身要走,她突然拉住我的袖子。
很轻的力道,但我停下了。
“陆凡。”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夜市噪音淹没,“如果我学不会……是不是就永远失去你了?”
我没回答。
因为我不知道答案。
她松开了手。
我走了,没回头。骑上共享单车,融进夜色里。
回到出租屋,已经九点了。风扇还在转,发出枯燥的嗡嗡声。我躺下,打开手机。
朋友圈有新动态。
沈清辞发的。
一张照片:夜市的灯火,模糊的,抖得厉害。配文:“迷路了。但看见光。”
没有定位,没有露脸。
但我知道是她。
三年来,她的朋友圈只有公司新闻和行业动态。这是第一条私人内容。
我盯着那张模糊的照片看了很久。
然后关掉手机,睡觉。
窗外,城中村的夜晚还在继续。
而某个豪华公寓里,有人可能正在研究“恋爱教程”,笨拙地学习怎么不把一个人弄丢。
真讽刺。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裂开了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