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七点,我被敲门声吵醒。
不是那种礼貌的轻叩,是持续的、有节奏的“咚咚咚”,像在敲木鱼。我揉着眼睛开门,门口站着个穿制服的外卖员,手里提着个银色的保温箱——看着就很贵的那种。
“陆先生?”他确认。
我点头。
他把保温箱递给我:“您的早餐。沈女士预订的。”
我没接:“送错了。”
“地址没错,北门巷37号三楼。”他拿出手机核对,“订餐人姓沈,备注是‘必须七点准时送达,他八点要上网课’。”
我愣住了。
接过保温箱,关上门。箱子很沉,打开,里面是三层。
第一层:芒果班尼迪克蛋、黑松露炒蛋、烟熏三文鱼牛油果沙拉。
第二层:可颂、法式长棍、布里欧修。
第三层:鲜榨橙汁、手冲咖啡、一瓶……香槟?
还有张卡片,沈清辞的字迹,锋利得像刀刻:“早餐很重要。香槟是庆祝你新生活。”
我盯着那瓶香槟。唐培里侬,她酒柜里的珍藏,一瓶够付我半年房租。
我拍了张照,发给她:“?”
她秒回:“不合口味?我让厨师重做。”
“太夸张了。”
“早餐要营养均衡。”
“这里是城中村,你弄个保温箱送米其林早餐,整栋楼都在看热闹。”
“那我明天换低调的包装。”
我没回,把保温箱放门口。下楼买了两个包子一杯豆浆,三块五。
吃着包子刷手机,看到她助理小王发了条朋友圈——仅我可见。
照片是沈清辞的办公桌,摊着一本翻开的大部头,标题是《亲密关系心理学》。旁边还有个笔记本,密密麻麻的字。
配文:“老板今天五点就到公司了,说要‘补课’。”
我给他点了个赞。
上午网课,讲财务报表分析。我在城中村的出租屋里听课,屏幕那头是哈佛商学院的教授。世界真魔幻。
课间休息时,手机震了。
沈清辞发来一张图片:电影院大厅,《大话西游》的海报。她又订了票,今晚八点。
“我包场了。”她说,“不会有人打扰。”
“包场看《大话西游》?”我打字,“那跟在你家看有什么区别?”
“有。”她坚持,“电影院有氛围。”
“什么氛围?空荡荡的厅就我们俩?”
“我可以买下所有座位,让员工去看。”
“沈清辞。”我发语音,“你钱多烧得慌?”
她过了很久才回:“我只是想让你开心。”
我看着这行字,心里那点烦躁突然熄火了。
“把票退了。”我说,“今晚我有事。”
“什么事?”
“跟邻居打牌。”
这次她回得更久:“……打牌?”
“嗯,楼下王大爷,隔壁李婶,还有便利店老板。三缺一。”
“赌钱吗?”
“一局五块。”
“我可以赞助你——”
“沈清辞!”我打断她,“你能不能别用钱解决所有问题?”
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一分钟,最后只发来一个字:“好。”
我以为她消停了。
结果下午三点,她又来了。
这次没开车,也没穿套装。换了身……我仔细看了三秒才认出来,是某奢侈品牌的休闲系列,一条米白色亚麻连衣裙,配平底鞋。头发扎成低马尾,没化妆——或者说化了裸妆,看起来像没化妆。
但她站在那里,还是跟城中村格格不入。像P图时边缘没擦干净,硬生生贴进来的。
“你怎么来了?”我站在楼梯口,没让她上楼。
“学打牌。”她认真地说,“我问过助理,他说打牌是重要的社交活动。我想参与你的社交圈。”
我扶额。
“沈清辞,打牌不是‘社交活动’,是打发时间。”
“那我学习打发时间。”
“你公司不管了?”
“今天的工作处理完了。”她看了眼手表,“接下来四小时都是空闲。我可以用来学习……怎么不打扰你地靠近你。”
最后半句说得很轻,但很清晰。
我看着她。阳光下,她的脸比平时柔和,眼下的黑眼圈很明显——昨晚肯定又熬夜了。
“楼上没地方坐。”我松口,“楼下有个凉茶铺,去那儿吧。”
凉茶铺是王大爷开的,兼卖烟和彩票。门口摆着两张旧桌子,几个塑料凳。下午这个点,几个老头正围着下棋。
我带沈清辞过去时,所有人都抬头看。
“哟,小陆,女朋友啊?”王大爷笑眯眯的。
“不是。”我抢先说,“朋友。”
沈清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她朝王大爷点点头,动作标准得像在签约仪式上。
我给她拉了张塑料凳,她犹豫了一下才坐下——凳子腿有点晃。
“喝什么?”我问。
“都可以。”
“凉茶苦,你可能喝不惯。”
“我可以学。”
又是“学”。
我给她买了碗清热解毒的凉茶,自己买了瓶可乐。
她端起碗,抿了一口,眉头立刻皱起来,但硬是咽下去了。
“苦吧?”
“还好。”她面不改色,“有回甘。”
我们在凉茶铺坐了一下午。看老头下棋,听他们吹牛,偶尔插几句话。沈清辞大部分时间沉默,但听得很认真。有个老头讲他年轻时追姑娘的故事,她居然还问了细节:“您当时送了什么礼物?”
“哪有钱送礼!”老头大笑,“就摘了朵野花,别她辫子上!”
她若有所思。
四点半,牌局开始。
王大爷,李婶,便利店老板阿强,加上我。沈清辞坐我旁边看。
“会玩吗?”我问。
她摇头:“规则是什么?”
我简单讲了斗地主的规则。她听完,点头:“明白了。概率游戏,需要计算对方手牌和心理博弈。”
阿强乐了:“姑娘,打牌就图个乐子,算那么细干嘛!”
第一局,我当地主。沈清辞全程盯着我的手牌,表情严肃得像在看财务报表。我出对三,她皱眉;我出顺子,她点头;最后我剩一张牌时,她突然开口:“他手里应该还有一张2。”
所有人都看她。
阿强震惊:“你怎么知道?”
“他前面出过三张2,一副牌有四张2。”她说,“概率上,最后一张在他手里的可能性是67%。”
安静。
然后王大爷拍腿大笑:“姑娘,你是数学家吧!”
沈清辞有点窘迫:“我说错了吗?”
“没说错。”我扔出最后一张2,“赢了。”
她眼睛亮了一下,很小的一下,像星子闪过。
之后几局,她逐渐放松。李婶讲她儿媳妇的八卦,沈清辞居然听进去了,还问了句:“后来呢?”阿强吹嘘他年轻时的风流史,她没打断,只是偶尔抿口凉茶——现在已经能面不改色喝下半碗了。
六点,牌局散了。我赢了三十二块五。
“好玩吗?”回去的路上,我问她。
她想了想:“比我想象中有趣。信息复杂度很高,需要实时调整策略。”
“打牌不是做项目。”
“我知道。”她停下脚步,“但陆凡,我只会用我会的方式去理解世界。你给我点时间。”
我们站在巷口,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身米白色连衣裙在昏黄光线下,居然没那么突兀了。
“你今天……”我斟酌用词,“挺不一样的。”
“我在尝试。”她说,“尝试不穿套装,不化妆,不说‘沈总’。尝试当个……普通人。”
“为什么?”
“因为你喜欢普通人。”她看着我,“你喜欢王大爷,喜欢李婶,喜欢这种……吵闹的、无序的、真实的生活。”
我沉默。
“陆凡,”她的声音很轻,“如果我一直学不会当普通人,是不是就……没机会了?”
“你不是普通人。”我说,“你是沈清辞。没必要假装是别人。”
“可你不喜欢沈清辞。”
“我没说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走?”
我们面对面站着,巷子里飘来各家炒菜的油烟味。远处有小孩在哭,电视在响,自行车铃叮叮当当。
“因为我累了。”最终我说,“沈清辞,爱一个人不是经营公司。不需要KPI,不需要季度报表,不需要永远正确。”
她垂下眼睛:“可我只学过怎么经营公司。”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她可能真的是……不会。
就像有人天生不会唱歌,有人天生路痴。沈清辞,这个三十岁就掌管上市集团的女人,可能天生就缺了“爱人”这根弦。
不是不想,是不能。
“我该回去了。”她看了眼手表,“七点有个跨国会议。”
“嗯。”
“明天……”她犹豫,“我还能来吗?”
“随你。”
她点点头,转身要走,又回头:“陆凡。”
“嗯?”
“谢谢。”她说,“今天下午……很开心。”
她走了。踩着平底鞋,步伐依然利落,但背影在巷子里,显得有点孤单。
我上楼,开电脑,准备晚上的课。
手机震了。是新闻推送,财经版块头条:《沈氏集团总裁现身城中村,疑似考察地摊经济》。
配图是昨晚她在夜市,被路人拍下的模糊侧影。文章分析她可能在下沉市场布局,还采访了几个“专家”,推测沈氏要进军社区零售。
我笑了,笑着笑着,心里发酸。
看,这就是她的世界。一举一动都被解读成商业行为。连笨拙地寻找一个人,都被写成市场考察。
我截图,发给她:“沈总,上头条了。”
她很快回:“公关部在处理。不会影响你。”
“我不怕影响。”
“我怕。”她说,“怕给你添麻烦。”
我没回。
过了一会儿,她又发来一条:“明天早餐想吃什么?包子可以吗?什么馅的?”
我想了想:“豆沙。”
“好。”
“别搞保温箱。”
“用纸袋。”
“别买太多,两个就行。”
“好。”
“豆浆要甜的。”
“好。”
“沈清辞。”
“嗯?”
“谢谢。”
对话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输入了很久。
最后只回了个:“:)”
一个简单的笑脸符号。
我盯着那个符号,看了很久。
窗外天黑了。城中村的灯一盏盏亮起来,暖黄色的,不整齐,但温暖。
而城市的另一头,某个玻璃幕墙的顶层办公室里,有人刚结束七点的会议,可能正在看那份《恋爱关系维护与情感沟通技巧》,笨拙地学习怎么爱一个人。
真笨。
笨得让人……有点心疼。
我关掉电脑,躺下。
手机又震了一下。
还是她:“我看了《大话西游》的剧情简介。至尊宝最后为什么没和紫霞在一起?”
我打字:“因为他戴上金箍就不能爱你,摘下金箍就不能救你。”
“我不懂。”
“不懂就对了。”
“但我想懂。”
“那你多看几遍。”
“一个人看吗?”
“随你。”
安静。
然后:“陆凡,我能约你吗?不是包场,就买两张票,像普通人那样。”
我看着这条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
最后回:“下周吧。这周真有事。”
“好。”
“晚安。”
“晚安。”
晚安。
这个夜晚,好像没那么难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