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晚上七点,我的门又被敲响了。
这次是轻叩,三下,停顿,再三下。礼貌得过分。我开门,沈清辞站在外面,手里拎着两个纸袋。
一个纸袋里是两个豆沙包,还温着。另一个纸袋里是杯豆浆,塑料袋外凝结着水珠。
“甜豆浆。”她把纸袋递给我,“按你说的。”
我接过。包子是楼下早餐摊的,豆浆也是。她真的没搞特殊。
“谢谢。”我说,“多少钱?我给你。”
她摇头:“不用。我……想请你吃饭。”
“我吃过了。”
“那陪我吃。”她说,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固执,“就附近。你带路,我付钱。”
我看着她的脸。素颜,眼下有遮不住的黑眼圈,但眼睛很亮,像下了什么决心。
“走吧。”我妥协了。
我们去了巷子深处的大排档。塑料桌椅,地面油腻,头顶是摇晃的灯泡,飞蛾在周围扑腾。老板认识我,笑着招呼:“小陆,带女朋友啊?”
“朋友。”我又一次纠正。
沈清辞没说话,只是拉开塑料椅坐下——这次动作熟练多了。
我点了几个菜:炒空心菜,宫保鸡丁,麻婆豆腐,两碗米饭。都是家常菜,最贵的不超过三十。
等菜时,我们相对无言。隔壁桌在划拳,声音震天。沈清辞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像在参加董事会。
“放松点。”我说。
她吐了口气,肩膀垮下来一点:“抱歉,习惯了。”
“习惯什么?”
“习惯……”她斟酌用词,“扮演某个角色。”
菜上来了。热气腾腾,香气扑鼻。我给她夹了块鸡丁:“尝尝。”
她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咀嚼,然后眼睛微微睁大:“好吃。”
“比你那米其林三星呢?”
“不一样。”她摇头,“那个是‘应该好吃’,这个是‘真的好吃’。”
我们安静地吃饭。她吃得很慢,但把碗里的米饭都吃完了,菜也吃了大半。最后还喝了口免费的茶水——以前她只喝特定产区的矿泉水。
“陆凡。”她放下筷子,突然开口,“能跟我讲讲……你妈妈吗?”
我夹菜的手顿住了。
“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我不了解。”她看着我,眼神坦诚得让人无处可躲,“三年了,我只知道她生病,去世。其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放下筷子,点了根烟——搬出来后我才重新抽的。
“她是个老师。”我吐了口烟,“教语文的。爱看书,爱养花,爱唠叨。做的红烧肉特别好吃,放很多糖,我说不健康,她总说‘活着就图个开心’。”
烟雾在灯光下缓缓上升。
“三年前查出癌症,晚期。医生说要进口药,要靶向治疗,要很多钱。”我看着烟头的红光,“我那时候刚工作,存款连零头都不够。找亲戚借,求爷爷告奶奶,凑了二十万,撑了三个月就没了。”
沈清辞安静地听着。
“然后我去你公司面试。”我弹了弹烟灰,“公关顾问,年薪五十万。我拼命表现,最后进了终面,你是主考官。”
她点头:“我记得。你是那批人里最年轻,但方案最扎实的。”
“面试完那天下午,医院又催缴费。”我笑了一下,很苦,“我坐在医院走廊里,看着账单,觉得天都塌了。然后你助理打电话,说我被录用了,让我明天去办手续。”
“后来呢?”
“后来我入职第一周,你把我叫到办公室。”我看着她的眼睛,“你说,有个私人请求。你需要一个‘伴侣’,应付社交场合和家里催婚。条件是你付我双倍年薪,外加额外津贴。期限暂定一年。”
沈清辞的手指蜷缩起来。
“我当时没立刻答应。”我继续说,“因为觉得荒唐。但那天晚上,医院又下了病危通知。我妈在昏迷前跟我说:‘小凡,别治了,妈累了。’”
我掐灭烟。
“第二天我去找你,签了协议。”我说,“口头协议,没有纸面。你当场转了第一笔钱,五十万。我交上医药费,我妈又多活了两年半。”
大排档嘈杂依旧,但我们这桌安静得像真空。
“所以你留在我身边,”沈清辞的声音很轻,“是因为钱。”
“一开始是。”我承认,“后来不是。”
“后来是什么时候?”
是什么时候?
是我第一次陪她出席晚宴,她紧张地拽我袖子,小声问“我头发乱没乱”的时候?是她通宵加班,我送咖啡过去,发现她趴在桌上睡着的时候?还是她难得休假,却不知道该干什么,最后被我拉去游乐园,坐过山车时吓得抓住我的手的时候?
说不清。
“不重要了。”我说。
“重要。”她坚持,“陆凡,这三年里,你有没有哪怕一刻……是自愿留下的?”
我看着她。
灯泡的光在她脸上晃动,睫毛投下细碎的影子。她今天穿了件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头发松松地扎着。看起来像个普通的三十岁女人,会为情所困,会不知所措,会笨拙地试图挽回什么。
而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沈总。
“有。”我终于说,“很多次。”
她的眼眶红了。
但没哭,只是深吸一口气,像在控制情绪。
“那你为什么不说?”她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妈妈的病情?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留下来不只是因为钱?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等我看见你?”
每个问题都像针,扎进我心里。
“因为你不问。”我说,“沈清辞,你从来不问。你只安排,只给予,只掌控。你把我纳入你的生活体系,像安排一个项目。但你不问我想不想要,不问我要不要。”
“我问了。”她突然激动起来,“我问过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那是数据收集。”我打断她,“不是关心。你像在做用户调研,好优化你的‘伴侣服务’。”
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你知道吗?”我笑了,笑得胸口发疼,“最讽刺的是什么?是我居然慢慢习惯了。习惯你的节奏,你的喜好,你的世界。我甚至开始觉得,也许这样也好。我不需要被理解,只需要被需要。”
“陆凡……”
“然后我妈去世了。”我看着桌上的残羹冷炙,“葬礼那天,你在纽约开会。我给你发了条短信,你说‘节哀,需要什么跟助理说’。助理转了一笔钱过来,很大一笔,够办十场葬礼。”
我把烟盒收起来。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守灵,看着我妈的遗照,突然想:如果今天死的是我,你会不会也只是转笔钱,然后继续开你的会?”
沈清辞的脸彻底白了。
“不是的……”她的声音在抖,“我当时真的在谈一个很重要的并购案,如果退出,公司会损失——”
“我知道。”我打断她,“我都知道。沈清辞,我从来没怪过你把工作放在第一位。那是你的选择,我尊重。”
我站起来,掏出两百块放在桌上。
“我怪的是我自己。”我说,“怪我居然真的爱上了你。爱上一个永远把我放在待办事项列表里,但永远排不到前三名的人。”
我转身要走。
她猛地站起来,椅子被带倒,哐当一声。
“陆凡!”她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吓人,“如果我说……你一直在前三名呢?”
我停下。
“如果我说,”她的声音哽咽了,“每次开会走神,都是在想你今天吃没吃饭。每次出差,第一件事是查你城市的天气。每次看到好玩的东西,第一反应是‘陆凡会不会喜欢’。”
她绕到我面前,满脸是泪。
三年来,我第一次见她哭。
不是那种优雅的、克制的流泪,是真正的崩溃。眼泪糊了一脸,鼻涕都快流出来,丑得要命。
“我不敢告诉你。”她哭着说,“因为我怕。怕你知道我在乎,就会拿捏我。怕感情变成弱点,怕失控。所以我用钱,用合约,用一切能控制的东西把感情包装起来。”
她抓住我的衣领,像抓住救命稻草。
“我以为给你最好的物质就是爱。以为把你规划进我的人生就是爱。我不知道……”她哭得喘不过气,“我不知道爱是要问的,是要等的,是要……暴露软肋的。”
大排档的人都看过来。老板在围裙上擦手,犹豫要不要过来。
我站着,任由她抓着。
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我才开口:“那你现在知道了。”
“太晚了吗?”她抬头看我,眼睛肿得像桃子,“陆凡,是不是太晚了?”
我没回答。
因为我不知道。
手机突然响了,是我的。我看了眼,是她助理小王。
“接吧。”我说,“可能是急事。”
她摇头,继续哭。
手机坚持不懈地响。我帮她从包里拿出来,接通,递到她耳边。
小王的声音隐约传来:“沈总,您要的陆先生母亲的病历资料找到了,已经发您邮箱。另外,德国那边——”
沈清辞突然抢过手机,对着那头吼:“病历?什么病历?我什么时候让你查病历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
我也愣住了。
“沈总,”小王的声音小心翼翼,“您上周不是让我查陆先生这三年的所有消费记录和背景资料吗?说要做‘风险评估’……”
沈清辞的手在抖。
她慢慢放下手机,看着我,眼神里是彻底的恐慌。
“陆凡,”她声音嘶哑,“你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我接过手机,挂断,还给她,“我知道。沈总做事向来周全,要评估资产风险,很正常。”
“我不是——”
“你是。”我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沈清辞,这才是你。永远理性,永远掌控,永远在做风险评估。刚才的眼泪是真的,但查我病历也是真的。你就是这样的人,改不了。”
“我能改!”她扑过来,被我躲开。
“别改了。”我说,“就这样吧。我累了,你也累了。”
我转身,这次真的走了。
没回头。
走出巷子时,我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哭声,还有东西被砸碎的声音——大概是桌子上的碗碟。
但我没停。
回到出租屋,我坐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手机震了。是她发来的邮件,附件是我母亲的病历扫描件,从诊断到死亡,完整得可怕。
正文只有一行字:“对不起。我只是想了解你。”
我没回。
关灯,躺下。
黑暗中,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平稳,缓慢。
但眼角有湿意。
我抬手摸了摸,是泪。
真没出息。
我对自己说。
然后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觉。
但梦里全是她。三年来所有的片段:她第一次牵我的手,紧张得手心出汗;她喝醉后抱着我,说“陆凡你别走”;她生病时迷迷糊糊地喊我的名字。
还有刚才,她满脸是泪地说:“我怕感情变成弱点。”
是啊。
谁不怕呢?
但爱本来就是把刀递出去,说:“来,这是我最柔软的地方。”
你递了,就得承担被刺穿的风险。
我睁眼到天亮。
凌晨五点,手机又震了。
是她发来的语音。我点开。
背景音是呼啸的风声,她在户外,声音沙哑得厉害:“陆凡,我在你楼下。我不上来,就……就想离你近点。”
我走到窗边,撩开窗帘。
楼下巷口,她的车停在那里。她站在车边,穿着昨晚那身衣服,头发凌乱,像站了一夜。
晨光熹微中,她的身影单薄得像纸。
手机又震,另一条语音:“我查了所有可能性,以为你是间谍、是被胁迫、是报复……没想到是因为我太混蛋。”
风吹起她的头发,她没动。
第三条:“陆凡,你能不能……教我怎么爱人?从零开始,我付学费。”
我放下窗帘,靠在墙上。
胸口闷得厉害。
窗外,天色渐亮。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楼下那个人,还在等一个可能永远等不到的答案。
我该怎么办?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