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台位于旧教学楼的顶层,需要穿过一条狭长昏暗的楼梯。
越往上,周围越安静,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空洞的楼道里回响。
手里攥着的密码译文纸条已经被汗浸得微潮。
推开天台厚重的铁门,初秋微凉的夜风立刻涌来,带着城市边缘特有的、混杂着草木气息的味道。
巨大的半球形天文台穹顶在夜色中沉默地矗立,旁边的小观测平台亮着一盏孤零零的昏黄小灯。
苏晓月果然在那里。
她没有使用穹顶内的专业望远镜,而是独自站在露天平台的那台小型折射望远镜后,微微俯身,调整着镜筒。
月光和远处城市的霓虹光晕给她清瘦的背影勾勒出一圈朦胧的边,看起来专注、孤独,又仿佛与这片静谧的星空融为了一体。
我放轻脚步走过去。她没有回头,似乎完全沉浸在观测中,或者,早就知道我会来。
“木星在东南方,大红斑清晰可见。”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不过,你来找我,应该不是为了看行星。”
我停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那些密码,”我深吸一口气,直接摊牌。
“我译出来了。”
她调整焦距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但依然没有转身。
“反应速率太慢……竞争是拙劣的催化剂……系统寻求新的平衡……”我一字一句,念出那些困扰我多日的句子。
每念一句,都能感觉到她背脊的线条似乎绷紧一分。
“还有,练习了十年,如何与我并肩。”
夜风穿过平台,发出轻微的呜咽。
远处传来隐约的车流声。
“苏晓月,”我的声音有些发干,“你到底想说什么?用化学,用蜗牛,用密码……你想告诉我什么?”
她缓缓直起身,终于转了过来。
小灯的光线照亮了她的脸,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漂亮面孔,但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比星空更深邃。
“我在尝试修复一个逻辑错误。”她说,语气依然保持着那种学术汇报般的平静,“或者说,应对一个计划外的重大变量冲击。”
“变量?是我那个官宣?”
“是。”她点头,目光看向我手里的纸条。
“你的行为,超出了我过去十年所有行为模型的预测范畴。它引入了一个极高风险的不确定性。我原有的‘长期互动协议’,基于持续竞争以维持高频率、高质量接触并潜在提升双方能力的模式,其底层假设受到了根本性质疑。”
我听得有点头大,但核心意思抓住了:我那个假官宣,把她用了十年和我打交道的方式,给砸崩溃了。
“所以那些密码……是你的‘错误日志’?还是‘系统警报’?”我试图用她的语言体系理解。
“是通讯尝试。”她纠正道,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原有协议失效,需要建立新的通讯频道。但我发现……直接语言表达,效率低下且容易产生歧义。化学方程式、生物学隐喻、加密编码,这些是更精确、容错率更低的‘语言’。”
精确?容错率低?我想到那张蜗牛交配图,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那‘练习十年并肩’呢?我们不是一直在竞争吗?”
“竞争是手段,不是目的。”
她语速加快了一点,像是终于触及了核心逻辑,却又因为要解释这个核心而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数据显示,在相同目标下(如考试、竞赛),我们产生的交集时长和深度,远超其他任何互动模式。
协同合作模式虽在理论上效率更高,但初始建立成本高,且存在因能力不匹配或意愿不足而失败的风险。竞争模式门槛低,激励明确,可持续性强。”
她顿了顿,月光落在她脸上,映出一片坦然的困惑:“这是我能找到的,既能保持靠近,又能不断促使自己变得更好,以避免被你……忽视或抛离的,最优策略。”
最优策略。
十年。
只是为了能“靠近”,不至于被“抛离”。
我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的,又酸又胀。
那些年为了零点几分绞尽脑汁、为了一个名次暗中较劲的日日夜夜,忽然被赋予了完全不同的色彩。
那不是敌意,而是一个笨拙的天才,在用她唯一能理解、能掌控的方式,小心地维系着一根连接线。
“那现在呢?”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现在你的‘最优策略’失败了,因为一个假的官宣。所以,你慌了,开始用更奇怪的‘通讯尝试’轰炸我?”
“恐慌是冗余情绪,不利于问题解决。”她迅速反驳,但耳根却泛起了熟悉的红晕,暴露了她的言不由衷。
“但我承认,你的行为导致了我的决策树出现大量无法收敛的分支。
‘官宣’对象存在的概率,即使经过最保守估算,也对我原有的长期预期构成了严重威胁。
我必须采取行动,提高我作为……作为‘变量’本身的权重。”
提高权重?所以那些密码,那些隐喻,是她在……争夺注意力?用一种只有她(或许也指望我能懂)的方式?
“那今天的密码呢?”我追问,逼近一步,“你约我来这里,总不只是为了给我上天文课吧?”
她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深邃的夜空,又缓缓移回我脸上。那里面闪动着某种下定决心的光芒。
“今天的密码,不在纸上。”她说着,侧身指向望远镜,“看那里。”
我狐疑地凑到目镜前。
视野里是放大后略显模糊的木星条纹和那颗著名的巨大红斑。
但仔细看,在木星旁边,视野边缘,似乎有一个非常微小、但排列极其规则的闪光点阵列,像是有人用极细的发光笔,在镜片上点了几个小点。
点,划,空格……又是摩斯密码!
我猛地抬头看她。
她轻轻点了点头,眼神示意我继续。
我压抑着剧烈的心跳,再次看向目镜,凭借着这几天恶补的知识,艰难地辨认着那些微小光点的排列。
`.-- .... .- -` (WHAT)
`.. ..-.` (IF)
`- .... .` (THE)
`--. .- -- .` (GAME)
`-. . ...- . .-.` (NEVER)
`-. . . -.. . -..` (NEEDED)
`- ---` (TO)
`-... .` (BE)
`.-- --- -.` (WON)
连起来是:**WHAT IF THE GAME NEVER NEEDED TO BE WON?**
(如果这场比赛,从来就不需要赢呢?)
我僵在望远镜前,全身的血液仿佛一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去,留下冰凉的震撼。
从来就不需要赢……那十年,我们到底在争什么?或者说,她到底在争什么?只是为了一个能一直玩下去、能一直并肩的“理由”?
“还有,”她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带着一丝极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颤抖。
她不知何时也微微俯身,靠近了望远镜,手指极轻地调整了一个极其微小的旋钮。
视野轻轻移动,木星和那串人工光点滑出视野,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片星空。
而在目镜视野的正中央,在那些遥远的、真实的星光背景上,贴着一片极其微小、几乎与星空融为一体的……干燥的雏菊花瓣。
花瓣被精心塑封在一个透明的圆形贴片里,贴片边缘,用我几乎要看花眼的极细小字,蚀刻着一行英文:
`FROM THE FIRST "WELL DONE".`
(从第一个“做得好”开始。)
“轰”的一声,记忆的闸门被这句话和这片干花彻底冲垮。
不是狗尾巴草兔子。
是更早,更早的时候。
小学一年级?还是学前班?手工课,孩子们用彩纸和干花做书签。
我做得很烂,胶水糊得到处都是。
苏晓月做得又快又好,老师表扬了她。
下课后,我闷闷不乐,她走到我桌边,放下一个东西,什么也没说就跑开了。
那是一个简单的、压着一朵小雏菊的透明书签,背面用铅笔写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字:“做得好。”
那是我记忆中,来自这个总是比我优秀一点点的女孩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直白的“鼓励”。
那书签后来去了哪里?我早就忘了。
或许丢在了某个旧铅笔盒里,或许夹在哪本不再翻看的童书中,尘封在岁月的角落。
她却留着这片花瓣。十年。
铁皮盒子……旧物……彩纸干花……
原来,那不是我哄她的狗尾巴草兔子。
那甚至可能不是她情感真正的“起点”。
起点,是那么久以前,一个笨拙天才对一个笨拙男孩,用尽了她当时所能想到的、最“像样”的方式,给出的一点微光。
而我,从未真正理解过那束光的含义,甚至遗忘了它的存在。
我慢慢地直起身,离开了目镜。转身,面对着她。
她站得很直,像是在等待最终审判的程序,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紧紧抿着的嘴唇,和那双一瞬不瞬望着我、里面盛满了无法用任何公式计算的紧张和期待的眼睛,出卖了她全部的“慌乱”。
星空在我们头顶无声旋转,城市灯火在脚下流淌。
十年时光的重量,那些竞争、较劲、误解,以及深藏在所有怪异行为下的、笨拙而执着的用心,在这一刻,沉甸甸地落了下来。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被某种汹涌的情绪堵住。
所有的密码都解开了。所有的怪异都有了答案。
而这个答案,让我这个自以为聪明、用假官宣搅乱一切的人,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