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似乎停滞了片刻，只留下我们之间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沉默。
天文台小灯的光晕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映得那双盛满星子与紧张的眼眸，亮得惊人。
“苏晓月，”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你留着那个……十年？”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说，她用另一个问题覆盖了它：“你的‘官宣’，对象真实存在的概率，现在是零，对吗？”
她的语气竭力保持平稳，但尾音那微不可察的颤抖，像精密仪器最后一丝无法消除的误差。
所有伪装、所有猜测、所有迂回的密码，在这一刻都被那枚干花书签击得粉碎。
我看着她强作镇定的模样，心脏最深处某个地方，软塌塌地陷下去一块，涌上来的是铺天盖地的酸软和一种近乎疼痛的了然。
“是零。”我听见自己清晰地说，“那是个愚蠢的赌约，P图，假的。从头到尾，只有你和我……被卷进来。”
她极轻微地、几乎像松了口气般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里面那层坚冰般的防御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流露出底下更真实的湍流。
“收到数据……确认。”她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她脑海中那套严密的“系统”汇报。
然后，她重新看向我，那眼神变得直接而锐利，像终于校准了目标的探针。
“那么，基于现状变量更新，假性威胁解除，但核心问题依然存在。”
她语速再次加快，仿佛要趁着勇气还未消退，将所有的“协议”和盘托出。
“林辰，过去十年的交互模式存在根本性设计缺陷：它将‘靠近’这一主要目标，捆绑在‘竞争’这一高风险、高损耗的次级路径上。
虽然达成了基础接触频率，但在情感表达、意图传递等关键维度，产生了严重的信号衰减和扭曲。”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能感受到彼此呼吸带来的微弱气流。
“我意识到，当外部冲击（你的假官宣）来临时，原有协议缺乏有效的应急沟通渠道。
因此，我启动了‘苏晓月式恐慌反击协议’1.0版本。”
“那些密码？化学诗？蜗牛图？” 我忍不住问，心里那点酸软变成了某种带着疼的暖意。
“是协议的第一阶段：尝试用更高信息密度、更低歧义的‘语言’，建立紧急通讯链路，并传达核心诉求。
我方存在，我方非竞争敌对状态，我方寻求交互模式升级。”
她一口气说完，脸颊因这番超长“汇报”而泛起淡淡的红晕。
“但根据反馈数据分析，该阶段通讯效率……低于预期。你虽然进行了解码，但情感响应存在延迟和误读。”
岂止是误读。我差点把它们当成系统报错和怪异骚扰。
“所以，”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像是要做一个极其重要的学术报告陈述，只是主题荒诞得让人想哭又想笑。
“我启动了协议2.0版本：直接接触，数据校准，并提出……新方案。”
“新方案？” 我屏住呼吸。
月光下，她的睫毛颤抖得厉害，却依然强迫自己直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根据修订后的十年期观测数据，结合最新变量，我提议……我们终止低效竞争协议。
转而建立一种新的、基于明确互惠原则的长期战略协作关系。”
她停了一下，似乎需要聚集更多的勇气，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清晰：“这种关系，在人类社交数据库中，通常被称为‘恋爱关系’。”
“其优势在于，”她不等我反应，便像背书一样快速列举，仿佛慢一点就会失去所有逻辑支撑。
“第一，直接消除因第三方不确定性带来的风险溢价。
第二，情感与智力协作预期收益远高于零和博弈。
第三，交互频道将更为通畅，信息衰减率有望降低至可接受水平。
第四……”
她列举不下去了。
因为那些冷硬的“优势”条款，与她此刻微微泛红的眼眶、紧握到指节发白的手指，以及声音里再也掩饰不住的、细微的哽咽预兆，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
什么协议，什么版本，什么数据库。全是漏洞。全是她这个在感情领域算法完全失灵的天才，在极致的慌乱中，能为自己笨拙心意找到的、最后一块，也是唯一一块遮羞布和冲锋盾牌。
她用尽了她所知的、最“科学”最“严谨”的方式来包装一份最不科学、最不严谨的心情。
就像一个小孩子，用最复杂的乐高积木，搭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喜欢”，捧到你面前，还试图给你讲解其中的建筑力学原理。
我所有的调侃、所有的震惊、所有的困惑，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汹涌的、几乎将我淹没的柔软情绪取代。
她等了几秒，没等到我的回应，眼中的光开始不稳定地闪烁，那层强装的镇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裂痕。
“当然，”她急急地补充，声音带上了明显的慌乱。
“这只是基于现有数据分析提出的一个优化方案。其可行性、具体参数、以及……你的接受概率，还需要进一步评估。
如果你认为该方案存在逻辑缺陷，或不符合你的利益函数，我们可以退回上一阶段，或者重新设计交互协议……”
她越说越快，语无伦次，像个程序即将彻底崩溃前疯狂弹出错误窗口的界面。
“苏晓月。”我打断了她，声音是我自己都未察觉的温和。
她猛地停住，睁大眼睛看着我，像一只受惊的、等待判决的鹿。
我向前一步，缩短了我们之间最后的距离。
近到能看清她瞳孔里我自己小小的倒影，近到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像是书本和阳光混合的味道。
“你的协议，”我慢慢开口，目光扫过她紧张抿起的唇，扫过她微微颤抖的睫毛，“漏洞百出。”
她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仿佛所有支撑她的力气都被抽走。
“首先，”我继续道，声音放得更缓，“‘恋爱关系’不是战略协作，它不总是互惠，有时甚至很亏本。”
她的脸色更白了。
“其次，情感响应没法用数据预期，延迟和误读可能是常态。”
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最后，也是最大的漏洞……”
我停顿了一下，看着她那颗毛茸茸的、因为低头而露出的发旋，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你提方案之前，好像忘了问我这个‘合作方’的基本意愿。”
她倏地抬起头，眼眶已经有些红了，里面写满了无措和强忍的难堪，仿佛在说：看吧，我果然搞砸了，我连提案流程都错了。
我忍不住，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然后，伸手，用指尖，极其小心地，碰了碰她冰凉的手背。
她像被烫到一样瑟缩了一下，却没躲开。
“所以，”我看着她骤然睁大的眼睛，清晰地说，“我单方面宣布，‘苏晓月式恐慌反击协议’1.0和2.0版本，全部驳回。”
她眼中最后一点光，似乎也要熄灭了。
“现在，”我深吸一口气，握住她微微发抖的手，十指嵌入她的指缝，牢牢扣住。
她的手指纤细冰凉，在我掌心轻轻战栗。
“启动‘林辰回应协议’。”
她彻底呆住，忘了挣扎，只是愣愣地看着我，看着我们交握的手。
“协议第一条，”我望进她眼底，那里有星空，有慌乱，有十年积攒的、不知如何安放的笨拙心意。
“官宣是真的。不过，对象要换一下。”
我举起我们交握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协议第二条，新的关系，不叫战略协作。它就叫‘谈恋爱’。
规则我们慢慢定，可以借鉴你的数据库，但……允许存在大量bug和未知错误，并且，”我顿了顿，补充最关键的一句。
“不接受无条件退回上一版本。”
“协议第三条，”我看着她逐渐聚焦、并开始迸发出难以置信光彩的眼睛，声音温柔下来。
“那场比赛，确实从来不需要赢。
因为从一开始，我想要的就只是和你一起站在赛道上。
以后……我们可以试试，换条跑道一起跑。
或者，干脆去跑越野，没有固定路线的那种。”
夜风再次流动起来，拂过她的发梢，也拂过我发烫的耳廓。
远处城市的灯光温柔地闪烁着，像无数沉默的见证者。
苏晓月怔怔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眼眶越来越红，水光积聚，却始终没有掉下来。
她眨了眨眼，像是用了很大力气，才消化掉这远超她“协议”范畴的、混乱又直接的回应。
然后，她低下头，看着我们紧紧交握的手，另一只空着的手，慢慢抬起来，犹豫了一下，轻轻覆在了我的手背上。
一个微小却坚定的回握动作。
“……收到。”
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新协议……版本号，暂定1.0。我会……尽快熟悉规则。”
她抬起头，眼底的水光还未散去，却亮起了比星空更璀璨的光芒，那光芒里，有释然，有羞赧，还有一丝熟悉的、属于苏晓月的、跃跃欲试的探究。
“另外，”她补充道，语气恢复了少许那种学术性的认真，“关于‘谈恋爱’的具体实施细则，包括但不限于交互频率、信息共享等级、风险评估与应对机制……我认为，我们需要尽快起草一份更详细的备忘录。”
我看着她认真规划“谈恋爱”细则的模样，终于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胸腔震动着，充满了某种前所未有的、饱满而踏实的快乐。
“好，”我收紧手指，将她微凉的手完全包裹进掌心，“都听你的，苏大学霸。
不过，第一条备忘录，从明天开始，能不能别往我书包里塞摩斯密码了？直接发微信，行吗？”
她愣了一下，随即，一点极其浅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如同破晓时分的微光，缓缓在她唇角漾开。
“可以考虑。”她说，“但信息加密级别，需要重新评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