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浅野苍介也…

作者:米库桑 更新时间:2025/12/14 17:51:16 字数:24825

四月,樱花正以令人不安的绚烂在空崎高中绽放。

我,浅野苍介,站在新班级的最后一排靠窗位置,目光穿过那些过度热情的粉色云霞,投向远方灰色的建筑群。从初中升入高中,变化的只有校服款式和教室位置,人际关系依旧保持着令人舒适的零状态——或者说,是我努力维持的零状态。

“那么,新学期开始,请大家做个简短的自我介绍吧。”班主任中岛老师的声音里有一种强撑出来的活力,让人联想到超市里推销临期食品的店员,“从第一排开始。”

我低下头,在摊开的《人间失格》书页边缘轻轻划下一个点。太宰治写道:“我这一生,尽是可耻之事。”此刻站在这里等待自我介绍的我,倒不觉得可耻,只觉得多余。这种强制性的社交表演本身,就像樱花一样,短暂、绚烂且毫无意义。

“我叫铃木优子,喜欢音乐和电影......”

“我是田中健,初中时是篮球部的......”

声音在教室里流动,像背景噪音。我的手指在“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下面划了一道浅浅的线。说得真好。我连这种毫无风险的自我介绍都感到不适,大概正是胆小鬼的证明。

“浅野同学,轮到你了。”

我抬起眼睛,发现全班的目光已经聚焦过来。有那么一瞬间,我考虑过要不要站起来时故意绊倒椅子,用喜剧效果掩盖这场表演。但节能原则告诉我,那样只会引起更多不必要的关注。

“浅野苍介。”我站起身,又坐下。

教室里安静了一秒。

“呃...浅野同学,不多说一点吗?比如兴趣或者将来的梦想?”中岛老师尴尬地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窗外过于灿烂的阳光。

“没有特别兴趣,梦想还在寻找中。”我说。事实上,兴趣是有的——阅读太宰治和其他无赖派文学作品,以及在最小能量消耗下度过每一天。但这两样都不适合在高中开学第一天公之于众,就像不适合在葬礼上讨论昨晚的电视剧剧情一样。

老师无奈地点点头,示意下一位同学继续。我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樱花,又是樱花。日本人为何如此痴迷这种一周后就会凋零的东西?正如太宰笔下那些短暂而美丽的毁灭,明知结局却依然前赴后继。

课间休息的铃声响起,我保持着坐姿,打开便当盒。母亲准备的煎蛋卷形状完美,但我知道回家后会听到她抱怨早起准备便当的辛苦。这便是日本家庭的常态——用牺牲换取愧疚,再用愧疚维系关系,形成一个完美的能量消耗循环。

“苍——介——!”

教室门被用力推开,发出不祥的“砰”的一声。一个身影无视周围目光,以违反物理定律的速度和精准度径直向我冲来。栗色长发随着步伐在脑后飞扬,像某种宣告灾难来临的旗帜,制服领结松垮地系着,违反校规的淡粉色指甲在阳光下格外显眼——准确地说,是在教导主任的容忍边缘疯狂试探的程度。

“开学第一天就躲在这里看书?真是的,我都找了你两个课间了!”七濑美绪,我的青梅竹马,以她特有的能量密度占据了我课桌旁的空间,“你知道吗,走廊转角那个自动贩卖机居然不卖我最喜欢的葡萄味芬达!这简直是校园生活的重大缺陷!”

从幼儿园开始,她就以这种不讲理的方式存在于我的生活中,像一种无法卸载的预装软件,还经常自动更新,增加一些令人费解的新功能。

“我在吃饭。”我平静地陈述事实,同时将便当盒往内侧挪了五厘米,以防她的突然动作引发食物灾难。

“边吃边聊嘛!听我说,我加入了舞蹈部哦!虽然高中没有专门的街舞社,但舞蹈部的学姐说可以自由发挥...”她拉过前座的椅子坐下,完全不在意椅子主人的书包被她挤到地上,发出可怜的闷响,“...虽然那位学姐说这话时正以人类不可能的角度把腿掰到脑后,让我有点担心这个‘自由’的具体定义。”

“七濑,那是别人的座位。”我提醒道,同时瞥见座位主人田中君正远远看着这边,表情介于愤怒和恐惧之间。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现在是休息时间。”她摆摆手,动作幅度大得像在指挥交通,然后打开自己的便当盒,“今天的炸鸡块分你一半,换你的煎蛋卷。”

不等我同意,她已经完成了交易——三块炸鸡准确降落在我的米饭上,而我的煎蛋卷则被转移到她的便当盒里。这种单方面决定的行为模式,贯穿了我们认识的十二年。奇怪的是,我并不特别反感。或许是因为七濑的存在已经像空气一样,尽管有时过于流动且偶尔形成台风,但缺了会感到不适。

“对了,苍介,你打算加入什么社团?”她边咀嚼炸鸡块边问,说话间有细小的面包屑飞到我的书页上,“不能又是‘回家部’吧?高中可是人生的转折点!据说在高中社团里找到的人生方向,准确率高达百分之...呃,反正很高!”

“回家部没什么不好。”我说,同时用纸巾小心擦去书页上的面包屑,“节能,环保,符合可持续发展理念。”

“真是的,你就不能积极一点吗?至少要找点有趣的事情做吧!”她挥舞着筷子,险些戳到路过同学的眼睛,“你知道吗,由纪加入了戏剧部,她说那里有很多帅哥呢!虽然我觉得她所谓的‘帅哥’定义可能有点问题——上次她说某个男生‘有着像被车碾过的青蛙般的独特气质’,这评价让我很困惑。”

由纪是七濑的挚友,初中时和我同班。一个热衷于观察人际关系的女孩,总喜欢分析我和七濑的互动模式,并得出一些令人尴尬的结论,比如“浅野君每次叹气的时间点与七濑说话音量的峰值呈正相关”。

“那你为什么不加入戏剧部?”

“因为我要跳舞嘛!”七濑理所当然地回答,仿佛这是宇宙基本定律之一,“而且,要是我加入了戏剧部,谁来看你闷在教室里发霉啊?我上次在你房间角落发现的那块蘑菇,都快能申报新物种了!”

“那是木耳。”我纠正,“母亲放在那里忘记处理的。”

“反正都是真菌类!”她眨眨眼,露出一抹狡黠的笑,“而且,我敢打赌,如果我不来烦你,你今天一整天都不会和任何人说超过三句话。要不要赌?赌注是你下周的布丁!”

我没有接话。因为她说的是事实,而承认事实会消耗不必要的能量。

午休结束时,七濑终于离开,留下一种仿佛龙卷风过境的微妙氛围。教室里恢复了平静,但我注意到几个同学投来的好奇目光——那种看珍稀动物或交通事故现场的眼神。青梅竹马的关系就像一块霓虹灯牌,闪着“此人并非完全孤立”的光芒,对我追求的零存在感目标是一种严重干扰。

放学铃声响起,我迅速收拾书包,准备在人群形成前离开。这是我在初中三年总结出的最佳离校时机——足够早以避免拥挤,又不会显得过于急切,就像在自助餐厅关门前十分钟入场,既能享受清净又不会被工作人员用眼神催促。

“浅野同学。”

刚要踏出教室,一个声音叫住了我。转身看到的是今天早上第一个做自我介绍的女生,铃木优子。她微微低头,双手在身前交握,典型的优等生姿态,连鞠躬的角度都像是用量角器测量过。

“我是班级临时委员,班主任希望收集大家的社团意向。”她递来一张表格,纸张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请在下周前填写。”

“我暂时没有加入社团的打算。”我没有接表格。

“学校规定,所有学生必须参加至少一个社团活动或委员会。”她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但眼神里有一丝不容拒绝的坚持——那种银行柜员坚持要你填写不必要表格时的眼神,“这是为了培养学生的集体意识和团队精神。”

太宰治曾写道:“所谓世人,不就是你吗?”此刻的“学校规定”,不就是眼前这位优等生小姐吗?我叹了口气,接过表格,纸张边缘锋利得可能造成纸割伤。

“谢谢。如果你需要社团推荐,我可以提供一些信息。”铃木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翻到某一页,“根据你的入学成绩和初中活动记录,学术类社团可能比较合适,比如科学社、数学研究会、辩论社...不过辩论社可能需要较多社交互动,根据我的观察你可能不太...”

“我会考虑的。”我打断她,将表格对折放入书包。对折时我特意没按折痕,这是一种无声的抗议,虽然对方大概率不会注意到。

铃木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笑容,轻轻鞠躬后走向下一位同学。她的动作标准得像礼仪教科书,每一步都精准计算过,让我怀疑她鞋底装有导航芯片。

回家的路上,我刻意绕开了平时经过的商业街。那里有太多熟人,太多被迫打招呼的可能性。选择一条稍微僻静的小路,虽然多花五分钟,但节省了社交能量消耗,性价比极高。

小路两旁是古老的民居,一户人家的围墙上爬满了紫藤花,再过几周就会盛开。我想起太宰治在《晚年》中写到的句子:“幸福感,就是沉入悲哀之河的河底的那些闪着微光的金砂。”也许在某个平行世界,我会驻足欣赏这片紫藤,感到一丝所谓的幸福。但在当下这个世界,我只想快点回家,在不受打扰的情况下阅读,并在母亲询问学校情况时使用“一般”这个万能回答。

“浅野同学?”

又一个声音。今天是什么日子?难道我误入了什么社交模拟游戏?我转身,看到一个穿着空崎高中校服的女生站在不远处。她手中抱着一摞书,最上面那本隐约是《斜阳》,书脊已经有些磨损,显然是经常阅读的痕迹。

“我是和你同班的早坂栀子。”她说,声音平静得像深夜的图书馆,“我看到你在读太宰治。”

我注意到她用的是陈述句而非疑问句。她的目光直接而坦诚,没有铃木优子那种礼貌性的回避,也没有七濑美绪那种过度的热情。像是一面镜子,只是反射所见,不添加任何滤镜,甚至连美颜模式都没开。

“是的。”我简洁地回答。

“我喜欢《人间失格》。”她调整了一下怀中书的平衡,动作精确得像在进行外科手术,“尤其是那段关于‘世人’的论述。”

我微微挑眉。很少有人会在初次交谈中直接引用具体段落,这就像在陌生人面前突然开始背诵圆周率后一百位一样不同寻常。

“我也在读太宰的其他作品。”她继续道,仿佛我们正在进行一场正常的对话——虽然“正常”这个词在我们学校可能不太适用,“不过我最喜欢的可能是《奔跑吧,梅勒斯》。”

“那个相对积极的故事。”我说,同时注意到她怀中的书除了太宰治,还有几本法国存在主义作品。一个危险的书单组合,容易导致过度思考和咖啡因依赖。

“表面上是。”早坂说,一片紫藤叶恰好飘落在她肩头,她没有拂去,“但内核仍然是太宰式的——主人公在面临死亡威胁时,才找到活着的实感。这和他其他作品中‘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的主题并不矛盾,只是表现形式不同。”

我们之间沉默了几秒。风吹过,更多的紫藤叶轻轻摇晃。这种对话让我感到陌生,既不节能,也不符合我边缘人的定位。但同时,它没有通常社交对话中那些不必要的装饰——没有虚假的寒暄,没有尴尬的笑声,没有“今天天气真好”之类的废话填充物。

“你准备加入什么社团?”她问。

“还没决定。”我说,然后补充了一句——这对我而言已经是超额社交,“被强制要求加入。”

“文学社可能需要你这样的人。”早坂说,“不过现在社里只有三个人,濒临废社。如果你不介意人数少的话,那里很安静。”

她没说“有趣”或“有益”,而是“安静”。这是一个有说服力的推销词。

“我会考虑的。”我重复了对铃木说过的话,但这次似乎多了一分真实性。

早坂点点头,没有继续推销。这种适可而止的态度令人舒适。“那么,明天见。”

她转身离开,步伐平稳,怀中的书一次也没有掉落,这种稳定性在物理层面和精神层面都令人印象深刻。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街角。太宰治读者,文学社成员,表情稀少但言语直接的同班同学——早坂栀子像是一本只翻开前几页的书,封面设计简洁,标题引人好奇,但暂时还不想轻易深入阅读。

当我终于到家时,玄关处已经摆着两双鞋。一双是父亲的公司皮鞋,擦得锃亮但鞋跟有磨损;另一双是妹妹的学校皮鞋,鞋带系得乱七八糟,典型的浅野葵风格。室内传来电视声和妹妹的笑声——她在看综艺节目,那种嘉宾会在泥浆里摔跤以博取收视率的节目。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苍介!”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今天怎么样?交到新朋友了吗?”

“一般。”我回答,这是让她停止追问的最有效词汇,成功率高达87%。

妹妹浅野葵从客厅跑出来,初中二年级的她正处于对兄长生活过度感兴趣的阶段,这种兴趣的具体表现是不断提出令人尴尬的问题。

“哥哥!美绪姐发消息说你又在装酷,开学第一天就一个人看书不理人!”她举起手机,屏幕上确实是七濑的信息,还配了一个哭泣的颜文字。

“我没有装酷。”我纠正,同时脱下鞋子整齐摆好,“只是正常地阅读。而且七濑美绪的‘正常’标准参考价值有限——她曾经认为在雨天不打伞狂奔是‘体验自然的最佳方式’。”

“那叫正常吗?美绪姐说正常的高中生应该...”

“七濑美绪不是正常的标准参照物。”我打断她,上楼走向自己的房间,“她的行为模式更接近某种自然现象,应该被气象厅观测预警。”

关上门,世界安静下来。书包被放在椅子上,我从中取出《人间失格》,手指划过书脊。窗外的夕阳将房间染成橙色,一天就这样结束了——节能、无意义但必要的一天,就像呼吸一样。

晚餐时,家人围坐在桌旁。父亲询问学校情况,我给予最低限度的回答。母亲谈论邻居的八卦,我适时点头。妹妹分享她的社团选择烦恼,我建议她选择最不费力的那个。

“苍介,你也该认真考虑社团活动了。”父亲说,一边将烤鱼翻面,“高中社团经历对大学申请有帮助。”

“是的。”我说。

“不要只是‘是的’,要有实际行动。”父亲皱眉,额头上出现熟悉的纹路,“你总是这样,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来。我在你这个年纪时...”

“他只是在保存能量。”葵插嘴,狡黠地笑着,“哥哥的‘节能主义’嘛。他说这样能减少碳足迹,为环保做贡献。”

“那是什么歪理?”母亲不解地问,一边给我盛了第二碗味噌汤——尽管我并没有要求。

“不是歪理,是生活方式。”我平静地说,同时接过汤碗——拒绝会引发更长的对话,“以最小消耗度过每一天,就像手机开启省电模式。”

父亲叹了口气,放弃继续这个话题。这便是我家庭的互动模式——短暂的交锋,然后各自退让。没有激烈的冲突,也没有深刻的交流,如同温开水般的存在,不会烫伤也不会提供太多热量,但能解渴。

晚餐后,我回到房间,打开书包准备完成作业。那张社团意向表滑落出来,落在《人间失格》上,形成一种讽刺的画面组合:强制社交与自愿孤独的碰撞。我盯着它看了几秒,然后对折,夹进笔记本中,动作有点用力,折痕深得像要切断纸张的血管。

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远处商业街的灯光星星点点,不知道七濑此刻在做什么,大概在练习舞蹈吧,可能正试图完成一个人类脊柱不可能承受的动作。而那个早坂栀子,可能在继续阅读太宰治,在书页边缘写下只有她自己能懂的批注。铃木优子大概在准备班级事务或学习,笔记本上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轨道,在名为青春的宇宙中运转。偶尔相交,但最终会沿着各自的轨迹前行。这就是人际关系的最佳模式——保持距离,避免碰撞,就像行星之间的完美间距,既不会因引力相撞,也不会因距离过远而脱离系统。

就在我准备开始写数学作业时,手机振动了一下。七濑的信息。

“明天放学后陪我去买舞蹈鞋!不许拒绝!(`・ω・´)”

我看了一眼,没有立即回复。三分钟后,第二条信息到达。

“我知道你看到了,已读不回是不道德的!ヽ(`⌒´メ)ノ”

我叹了口气,打出回复:“知道了。”发送。

“耶!那就这么说定了!(`・ω・´)ゞ”

七濑总是使用大量颜文字,仿佛怕文字本身无法传达足够的情绪,需要在每个句子后面加上表情包注释。与之相比,早坂栀子大概会用最简洁的文字表达意思,甚至可能不用标点符号,让读者自己判断语气。

这个对比无意义地出现在我脑中。我摇摇头,打开数学课本。二次函数、抛物线、最大值最小值——这些问题都有明确的解法。不像人际关系,没有公式可套,也没有标准答案,甚至连题目本身都常常模糊不清。

第二天,我按照相同的时间表到达学校。教室里的气氛比昨天稍微活跃了一些,开始形成小团体——就像培养皿中的菌落,自然地聚集又分离。我依然选择靠窗的位置,翻开书,但今天看的是《斜阳》,早坂昨天怀中的那本。

“早上好,浅野同学。”

早坂栀子经过我的座位时,轻轻点头致意。她今天换了另一本太宰治的作品集,《维庸之妻》。我们之间没有进一步的交流,就像昨天的小路对话没有发生过一样,但这种默契的沉默本身也是一种交流。

第一节课是国语。老师讲授古典文学,提到《徒然草》中的无常观。我想到太宰治对无常的现代诠释,生与死的暧昧界线。早坂坐在教室另一侧,认真记笔记,偶尔看向窗外,姿势端正得让人怀疑她脊椎里插了钢板。

课间,七濑果然准时出现,像设定好的闹钟,只是音量大了十倍。

“别忘了今天放学后!”她单脚站立,另一只脚后抬,做着拉伸动作,引得周围同学侧目,“我在校门口等你,不要想逃跑哦!我知道三条近路可以拦截你,初中时我们已经验证过这个战术的有效性了!”

“我不会逃跑。”我说,同时注意到她的舞蹈部徽章别反了。

“因为你跑不过我嘛!”她得意地说,放下腿时险些失去平衡,连忙扶住我的桌子。初中时,她是田径部的短跑选手,确实比我快,但也因此摔跤的次数是我的三倍。

“七濑同学,你认识浅野同学很久了吗?”一个声音插入我们的对话。

铃木优子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脸上带着标准的社交微笑,手里还拿着班级日志。

“从幼儿园开始哦!”七濑放下腿,转向铃木,动作幅度大得像在表演,“你是班长对吧?我是七濑美绪,舞蹈部的!顺便问一下,你知道怎么申请更换自动贩卖机的饮料品种吗?我觉得学校需要更多葡萄味的选择...”

“我是铃木优子,担任班级委员。”铃木礼貌地鞠躬,巧妙地避开了自动贩卖机的问题,“看到你们关系这么好,觉得很羡慕呢。建立这样长期的友谊需要很大的努力吧。”

“是吗?苍介其实很麻烦的,总是闷闷的,需要有人时不时拉他一把。”七濑自然地搂住我的肩膀,力度大得像在实施擒拿术,“就像照顾一株不喜欢阳光的盆栽,得定期浇水和...和说说话,虽然它可能并不想听。”

我轻轻挣脱,但动作不大,以免引起更多注意。节能主义的一个基本原则是:避免在公共场合进行肢体对抗,那会消耗过多卡路里和尊严。

“那真是负责任呢。”铃木的目光在我和七濑之间移动,像在观察实验室的小白鼠,“不过,浅野同学昨天说他还没决定社团。七濑同学没有推荐他加入舞蹈部吗?”

“啊,男生加入舞蹈部也不是不行,”七濑做出夸张的思考表情,手指点着下巴,“但苍介的节奏感...怎么说呢,上次音乐课他打拍子的样子,让老师怀疑节拍器坏了。所以还是算了吧,为了舞蹈部的声誉。”

“我也没有邀请他的打算。”我说,同时回忆起那节音乐课——我确实没跟上拍子,但那是因为我在思考太宰治的一句话,与节奏感无关。

“你看,他就是这么不可爱!”七濑戳了戳我的脸颊,我避开,但她立刻又戳了另一边,像在测试某种反射,“不过没关系,青梅竹马的意义就是接受对方的所有不可爱之处,对吧?”

铃木掩嘴轻笑,笑声像是从教科书上复印下来的。“你们真的很有趣。那么,不打扰了。”

她离开后,七濑压低声音:“那个铃木同学,感觉很优秀呢。”

“她是班级委员,当然优秀。”我说,一边整理被七濑弄乱的领子。

“不是那种优秀啦,是另一种...”七濑寻找着词汇,眉头皱得能夹住铅笔,“像是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每一步都计划好的感觉。不像我,总是想到什么做什么,然后发现做错了,再想办法补救,有时候补救措施比原错误更糟...”

我有些惊讶七濑会注意到这一点。她通常被认为是不善于观察细节的类型,但偶尔会展现出惊人的洞察力——虽然这种洞察往往伴随着混乱的执行。

“你还在想社团的事吗?”她问,终于停止了对我脸颊的攻击,“实在不行,来当舞蹈部的经理嘛!虽然经理一般都是女生,但我们可以开创先例!工作内容很简单,主要是递毛巾、买饮料、在我做出危险动作时喊‘小心!’...哦,还有在我摔倒时不要笑得太明显。”

“不用了。”我说,脑海中已经浮现出那灾难性的画面。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七濑看了看手表,表情突然惊恐,“啊,我要去练习了!迟到了部长会让我做三十个芭蕾深蹲,上次做完后我走路的样子像刚学会直立行走的猿人!放学后见!”

她像一阵风一样离开,途中撞到了一个垃圾桶,说了声抱歉但没停下来扶正。教室里恢复平静,但我知道有几个同学在偷偷观察我——浅野苍介,那个有奇怪青梅竹马的男生。七濑美绪的存在总是让低调变得困难,就像试图在摇滚音乐会中央打盹。

午休时,我拿着便当来到教学楼后的长椅。这里相对隐蔽,适合独自用餐。但今天,长椅上已经有人了。

早坂栀子抬起头,手中是便当盒和一本《富岳百景》。她看到我,微微点头,没有露出被打扰的表情。

“抱歉,我不知道这里有人。”我说,准备离开。

“没关系,长椅很大。”她向一侧挪了挪,留出足够的空间,动作平稳得像平移的棋子,“而且安静的地方不多。”

犹豫了一下,我坐下。沉默在我们之间蔓延,但并非完全不适。我们各自吃饭,偶尔翻动书页。远处传来运动部的口号声和球类撞击的声音——那些充满活力的噪音反而衬托这里的宁静。

“昨天我提到文学社的事。”早坂突然开口,没有看我,而是看着书页,“并不是强迫你加入的意思。”

“我知道。”

“只是,如果找不到其他想加入的社团,可以考虑看看。”她说,夹起一块玉子烧,动作优雅得不像在吃便当,“虽然人少,但很安静,可以自由阅读。而且活动室的沙发很旧,但坐下去会陷进去,像是被拥抱——如果拥抱是陈旧海绵和轻微霉味的组合。”

这听起来比大多数社团的强制活动要合理,虽然那个比喻有点奇怪。

“不需要参加活动吗?”我问。

“每月第一个周五有读书分享会,可以选择参加或只是旁听。”早坂说,“上个月佐藤学姐分享了《刺青》,她哭了三次,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对其中女性角色的愤怒。那场面...很有冲击力。”

“社长是三年级的上原学长,他正在准备大学考试,几乎不来活动室。实际上,只有我,还有二年级的佐藤学姐经常在。”早坂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像在描述天气,“佐藤学姐主要读女性文学,我在读无赖派和战后文学。我们很少交谈,除非讨论书,或者发现活动室又有新的漏水点——旧馆的建筑状况令人担忧,上周我们发现墙角的蘑菇,佐藤学姐想养起来,但我觉得不太卫生。”

“为什么选择文学社?”我问,同时注意到她的便当菜色简单但搭配精致,与七濑那种“把所有喜欢的东西塞进一个盒子”的风格截然不同。

早坂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因为安静。也因为书不会背叛你。”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活动室的窗户朝西,下午的阳光很好,适合阅读。虽然夏天可能会很热,但那是未来的问题。”

这句话让我看了她一眼。早坂的表情平静,但眼神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阴影。我想起太宰治的话:“相互轻蔑却又彼此来往,并一起自我作贱——这就是世上所谓‘朋友’的真面目。”也许早坂也曾有过那样的“朋友”,或者见识过那样的关系。

“我会考虑的。”我说,这次是真的考虑。一个安静的、可以阅读的地方,还有不会要求我打拍子或递毛巾的同伴,这听起来几乎是理想的。

早坂微微点头,继续吃饭。我们在沉默中完成了午餐,然后一起收拾便当盒,自然地走向教学楼。这种互动没有任何不必要的部分,没有废话,没有伪装,像是一场排练过的默剧,每个动作都有其目的和节奏。

下午的课程结束后,我如约在校门口等待七濑。她迟到了十分钟,跑过来时头发有些凌乱,呼吸急促,像刚完成短跑比赛。

“抱歉抱歉!部活拖了一点时间!”她调整着呼吸,一边试图整理头发,但只是让它们更乱,“部长让我们练习一个新动作,我摔了...呃,很多次。不过最后一次我几乎成功了!如果忽略撞到把杆的部分...”

“没关系。”我说,同时注意到她膝盖上有新的瘀青。

“我们走吧!”她恢复正常呼吸,露出笑容,“我知道一家很好的体育用品店,据说那里的舞蹈鞋能让跳跃高度增加百分之五!虽然可能是营销谎言,但万一呢?”

我们并肩走向商业街。四月的傍晚,空气微凉,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长,像两个被强行拉长的橡皮人。七濑谈论着舞蹈部的事,新学的舞步,严格的学姐,以及部里唯一的男生。

“...所以我说啊,男女比例严重失衡!”她挥动手臂,险些打到路过的一位老奶奶,连忙鞠躬道歉,“但部长说这样才显眼,演出时更能吸引观众。不过我觉得她主要是想保持‘全女班’的传统,因为她不相信男生能理解‘用身体表达情感’这种概念——她的原话,不是我说的!”

“你不喜欢被关注吗?”我问,同时小心地保持距离,避免被她的肢体语言波及。

“喜欢啊,但有时候也...”七濑罕见地犹豫了一下,放慢了脚步,“也会想,他们到底是在看我的舞蹈,还是在看我本身。上周练习时有个男生在窗外看了很久,由纪说他是被我吸引,但我觉得他可能只是在等朋友...或者迷路了。”

“有区别吗?”我问。

“当然有!”她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我,表情认真得让我有点意外,“舞蹈是艺术,是我想表达的东西。但如果观众只看到‘女生在跳舞’,那就没有意义了。就像...就像他们只看到书的封面,却不读内容。”

我看着她认真的表情,意识到七濑比我想象的更复杂。她不只是那个永远元气满满的青梅竹马,也有自己的思考和困扰,虽然这些思考常常被她的行动力掩盖。

“你的舞蹈很好。”我说,这是事实,“初中文化祭那次,很精彩。”

七濑的眼睛亮起来,像突然接通了电源的灯泡。“你记得?你不是说那天有事没来看吗?你说要去图书馆还书,逾期罚款会很严重...”

“我看了最后一部分。”我承认。实际上,我看了整场,站在礼堂最后面的阴影里,那个位置可以看到全场但不会被发现。七濑的舞有一种原始的能量,不像经过精心编排的表演,更像某种本能的释放,让人想起自然界的现象——不是樱花,而是闪电,突然而强烈。

“什么嘛,原来你来了!”七濑的笑容灿烂,然后突然眯起眼睛,“等等,你该不会看了整场吧?躲在后面偷偷看?”

“只是最后一部分。”我坚持最初的说法。承认更多会消耗不必要的能量,并可能引发后续问题。

“那下次我们高中文化祭,你一定要来前台看!”她抓住我的手臂摇晃,力度足以让我担心肩关节的完整性,“我要跳新编的舞,比初中那次好十倍!不,二十倍!”

“看情况。”我说,这是最安全的回答。

“不行,一定要来!”七濑坚持,松开了我的手臂,但用眼神施加压力,“作为青梅竹马,这是义务!而且我会给你留最好的位置,虽然可能只是折叠椅,但我会擦干净!”

这种肢体接触对七濑来说是自然的,但今天我感到一丝不自在。或许是因为昨天和早坂的互动,让我意识到并非所有的人际接触都是如此直接而无保留。有些接触是克制的,有距离的,像早坂那样;有些则是七濑这样,全面而压倒性的,像拥抱整个夏天。

我们走进体育用品店,七濑开始仔细挑选舞蹈鞋。她试穿了几双,在镜子前踮脚旋转,询问我的意见。我给予简短的评价:“可以”“不合适”“颜色太亮像警示灯”。

“这双怎么样?”她展示一双白色的鞋,鞋面上有银色装饰,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容易脏。”我说,“而且那些亮片可能掉落在舞台上,造成安全隐患。”

“但是很配我的新演出服!”她坚持,又转了一圈,“而且亮片多好看啊,像星空!”

“星空不会从天上掉下来砸到人。”

最后她还是买了那双白色舞蹈鞋,外加一瓶专用清洁剂和一小盒备用亮片。走出店门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街灯亮起,商业街的霓虹灯开始闪烁,像某种电子生物的神经信号。

“啊,我饿了!”七濑摸着肚子,发出夸张的咕噜声,“我们去吃可丽饼吧!我知道新开了一家店,据说他们的奶油是手工打的,厚度达到惊人的三厘米!”

不由分说,她拉着我走向另一条街。可丽饼店前有几个学生在排队,大多是情侣,还有一些显然是刚结束社团活动的学生。七濑似乎不在意,兴奋地研究菜单,发出各种感叹词。

“我要巧克力香蕉的!加双倍奶油!苍介你呢?”

“咖啡味。”我说,“普通奶油。”

“你总是选这种大人味的。”她撇嘴,“偶尔也试试甜一点的嘛!生活已经够苦了,可丽饼应该甜一点!”

“咖啡味也是甜的。”我指出,“只是甜得比较含蓄。”

等待时,七濑突然安静下来,看着街对面的一对母女。小女孩手里拿着气球,母亲蹲下身为她系鞋带。平凡的场景,但七濑的眼神变得遥远,像在看记忆而不是现实。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只是...”七濑转回视线,但目光仍有点散焦,“想起小时候,我们也经常这样出来玩。你总是皱着眉头,好像整个世界都让你烦恼。有一次我给你买了草莓味冰淇淋,你吃了,但表情像在服毒。”

“我没有皱眉。”我说,虽然知道这可能是事实。

“有啦!”她模仿我的表情,眉头皱得能夹住硬币,“像这样,‘为什么我要和这个吵闹的家伙在一起’,那种感觉。但你还是会把冰淇淋吃完,即使你说讨厌甜食。”

我无法反驳,因为那确实是我当时的想法——虽然现在也差不多。但七濑的冰淇淋确实太甜了,甜到让牙齿发酸。

“但是你还是每次都陪我出来。”七濑的声音变得柔和,与平时不同,“即使抱怨,也没有真的拒绝过。初中时我问你为什么,你说‘拒绝更麻烦’。这理由真伤人,但又很真实。”

可丽饼做好了,我们接过,继续走在夜晚的街道上。七濑小口吃着她的巧克力香蕉可丽饼,奶油沾到鼻尖,她毫无察觉。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提醒——指出可能会引发更大的混乱。

“苍介,你觉得人会变吗?”她突然问,声音被食物模糊。

“会。”我说,“生物学上,人体的细胞每七年完全更换一次。从物质角度,七年前的你和现在的你是两个不同的实体。”

“我不是说细胞啦!”七濑笑了,奶油终于从鼻尖掉下来,“是说...性格,想法,那种东西。你觉得我变了吗?”

我看了她一眼。路灯下,七濑的侧脸比平时显得柔和,但眼中的光芒依然明亮。“变了,也没变。”

“什么意思?”她追问,像发现谜题的小孩子。

“外表变了,发型变了,说话方式也有细微变化。”我斟酌着词汇,“但核心还是那个会在下雨天故意踩水坑,然后笑着说‘这是免费洗鞋’的七濑美绪。”

七濑笑了,但笑声有些复杂,混合着开心和别的什么。“是吗。但有时候,我觉得我们都在变,只是自己没察觉到。就像...就像温水煮青蛙,等注意到时已经变了。”

这个比喻让我有点意外。七濑通常不会用这样的比喻,她更倾向于直接描述。

在她家门口道别时,七濑转身看着我,欲言又止,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头发。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她摇头,松开头发,“明天见。还有...谢谢陪我买鞋。”

“明天见。”

回家的路上,我思考着七濑的话。青梅竹马的关系到底是什么?是一种习惯,一种责任,还是别的什么?太宰治在《女生徒》中写道:“我想,恋爱这种东西,是在无意识之中,悄悄来到人身边的。”也许所有的关系都是如此,在无意识中形成,然后某一天突然显现其重量,像一直存在但未被注意的背景噪音。

这个比喻有些过于文青了,我摇摇头,将它赶出脑海。节能主义者不应该过度思考人际关系,那会消耗能量,而且往往没有明确答案。

第二天早上,我在鞋柜前遇到了早坂栀子。她正在换鞋,动作依然平稳,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早上好。”她说,没有抬头。

“早。”

我们一起走向教室。这并非约定,只是自然发生的同步——我们到校时间相近,教室相同,路线重叠。走廊里,几个学生投来好奇的目光。浅野苍介,那个孤僻的文学社成员,竟然连续几天和早坂栀子一起出现,这违背了他们对我的人际关系模型。

“昨天,你考虑文学社的事了吗?”早坂问,声音平静。

“考虑了。”

“然后?”

“我想去看看活动室。”我说。

早坂微微点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今天放学后,我可以带你去。活动室在旧馆三楼,一般人都不知道那里还有社团房间,上次有新生误入,以为那是废弃的储藏室。”

“好。”

这段对话在教室门口结束。早坂走向她的座位,我走向我的。七濑还没有来,教室里的人也不多。我坐下,翻开书,但今天很难集中注意力。

七濑的问题,早坂的邀请,社团的选择——这些问题像纠缠的线团,找不到头绪。节能主义的原则是避免复杂的选择,但现实似乎不打算让我保持简单。就像试图保持房间整洁,却不断有人打开窗户让风吹进来。

七濑在第一节上课铃响前冲进教室,头发还有些湿,大概是晨练后匆忙洗了澡。她对我眨了眨眼,然后转向课本,动作比平时克制。整个上午,我们没有额外的交流,这有些不寻常。通常七濑会在每个课间出现,像定时的闹钟,但今天她只在第二节课后来了一次,简单说了几句话就离开。

午休时,我再次去了教学楼后的长椅。今天那里没有人,我独自坐下。刚打开便当盒,就看到七濑和她的朋友由纪一起走过。七濑看到我,犹豫了一下,然后笑着挥手,但没有过来。

由纪说了什么,七濑轻轻推了她一下,两人笑着离开,走向中庭的方向。这种保持距离的感觉很陌生。七濑通常不会在意空间界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像猫一样——虽然猫可能没有她这么吵。今天的变化,或许与昨晚的对话有关,或者只是我的错觉。

下午的课程结束后,我收拾书包,准备去旧馆看看文学社的活动室。

“苍介!”

七濑站在教室门口,表情有些犹豫,手指绕着制服丝带。

“今天...不去舞蹈部吗?”她问,声音比平时轻。

“我有点事。”我说。

“是吗。”她咬了咬下唇,一个小动作,“那明天...一起回家?”

“明天再说。”

七濑点点头,转身离开,脚步比平时慢。她的背影看起来比平时小了一圈,也许是姿势问题,也许是光线错觉。我感到一丝不适,但很快将它压下去。节能主义要求避免情感波动,就像避免不必要的能量消耗——情感是高效的电池杀手。

旧馆确实很旧。木质楼梯吱呀作响,每走一步都发出抗议的声音,像在诉说自己的年龄。墙上的油漆剥落,露出下面的材质,有些地方还有水渍,形状像抽象画。三楼走廊尽头的房间门上,挂着“文学社”的牌子,字迹已经褪色,最后一个字几乎看不清。

我敲门,里面传来“请进”的声音,平静而清晰。

早坂栀子坐在窗边的桌子前,手中拿着一本书。房间不大,但书架上摆满了各种文学作品,从古典到现代,排列整齐但显然经常被翻阅。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灰尘在光柱中缓缓旋转,像微型的星系。

“欢迎。”她说,没有起身,“这就是文学社的活动室。”

我环顾四周。除了早坂,还有一个二年级的女生坐在角落,她抬起头,对我微笑,笑容温暖但有点疲惫。

“我是佐藤雪,二年级。”她说,声音柔和,“早坂学妹说可能会有人来参观。你是浅野君对吧?我听说过你。”

“浅野苍介,一年级。”我说,同时看向早坂——她是怎么“听说”我的?

“我知道。”佐藤学姐的笑容温和,眼角有细纹,“早坂提到过你,说有个新生也喜欢太宰治,而且...”她停顿了一下,“而且看起来‘节能等级很高’,这是她的原话。”

我看向早坂,她正在整理桌上的书,没有抬头,但耳尖微微发红——也许是我的错觉。

“这里很安静,适合阅读。”佐藤学姐继续说,从抽屉里拿出茶杯,倒茶的动作熟练,“如果你喜欢读书,这里是个好地方。如果不喜欢读书,加入其他社团可能会更有趣。不过有趣往往意味着麻烦,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我喜欢阅读。”我说。

“那么欢迎。”她递来一本登记册,册子边缘已经磨损,“如果你想加入,在这里写下名字和班级。不需要部长批准,因为部长几乎不来了——上原学长正在准备大学考试,他说文学社的活动是‘现实生活的喘息’,但现在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了。”

我在登记册上写下信息,字迹工整但冷淡。早坂终于抬起头,看了一眼,然后继续她的阅读,但嘴角似乎有微微上扬——可能又是错觉。

“活动时间是每天放学后,但来不来自由。”佐藤学姐说,啜了一口茶,“每月第一个周五有读书分享会,可以选择参加或只是旁听。上个月我分享了《刺青》,情绪有点激动,抱歉吓到了新来的同学——虽然当时没有新来的同学。”

“我明白了。”

我找了个位置坐下,从书包里拿出《人间失格》。房间陷入安静,只有翻书声和偶尔的咳嗽声。佐藤学姐继续喝茶,早坂专注阅读,我翻开书页。这种氛围很舒适,没有压力,没有期待,只是单纯地存在,像深海中的寂静。

一小时后,我合上书。佐藤学姐已经离开,只剩下我和早坂。阳光的角度改变了,房间笼罩在柔和的橙色光线中。

“感觉如何?”她问,没有抬头。

“不错。”我说,“安静。”

“那就好。”早坂合上自己的书,是《奔跑吧,梅勒斯》,“我要走了,你呢?”

“一起。”

我们收拾东西,离开活动室。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旧馆的寂静与主楼的喧闹形成鲜明对比,像两个不同的世界。我们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响,有种奇特的韵律。

“你和七濑同学吵架了?”早坂突然问,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没有。”我说。

“但你们今天没有一起走。”她陈述事实,不是质问。

“她有自己的事。”我说,但知道这个解释很牵强。七濑通常会把“自己的事”告诉我,详细到令人想捂住耳朵的程度。

早坂没有追问。我们走出旧馆,夕阳将天空染成橙红色,云朵像被点燃的棉花糖。空气中有春天的味道,混合着泥土和远处食堂的香气。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需要空间。”早坂说,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即使是青梅竹马。太近的距离会产生压力,像物理定律一样。”

我看向她。早坂的侧脸在夕阳中显得柔和,但眼神依然保持距离,像观察远处风景。“你也有青梅竹马吗?”我问。

早坂停顿了一下。“曾经有。但后来搬家了,失去了联系。”她简单地说,没有进一步解释,“有时候会想,如果保持联系,现在会怎样。但也许不联系更好,记忆可以保持完美,不会被现实磨损。”

我们走到校门口。七濑站在那里,似乎在等人,脚尖在地上划着无形的图案。看到我和早坂一起走出来,她的表情僵硬了一瞬,然后恢复笑容,但笑容有点紧绷,像拉得太紧的橡皮筋。

“苍介!原来你和早坂同学在一起啊!”她走过来,自然地站到我身边,但保持了一点距离,“我在等你呢。妈妈说今晚做汉堡肉,让你来吃饭。”

“我没有让你等。”我说。

“但我想等嘛!”七濑转向早坂,笑容明亮但眼睛没有完全参与,“早坂同学,你们在同一个社团吗?”

“文学社。”早坂简洁地回答,没有多余的话。

“文学社...听起来很适合苍介呢。”七濑的笑容有点勉强,像试图用透明胶带固定裂缝,“那以后你们会经常一起活动了?”

“只是社团活动时间。”我说,同时注意到七濑的手指在轻微颤抖——也许是冷的,也许不是。

“是吗。”七濑拉起我的手臂,动作比平时轻,“那我们回家吧!妈妈让我一定带你去,她说你最近看起来‘能量不足’,需要补充蛋白质——她的原话。”

这个邀请过于突然,但我没有拒绝的理由。我看向早坂,她微微点头,表情平静。

“明天见。”她说,然后转身离开,步伐稳定,没有回头。

七濑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了几秒,嘴唇抿成一条线。

“早坂同学,很特别呢。”她说,声音比平时低。

“嗯。”

“你们聊得来吗?”

“一般。”我说,这是事实。我们聊得不多,但聊的时候很直接,没有废话。

七濑似乎松了口气,但又皱起眉头,像在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苍介,你不会因为有了新朋友就忘记旧朋友吧?”

“不会。”我说,虽然知道这个问题没有简单答案。人际关系不是零和游戏,但时间和精力是有限的。

“那就好。”她笑起来,但笑容不如平时明亮,像电力不足的灯泡,“我们回家吧,汉堡肉要凉了。”

回家的路上,七濑恢复了往常的活泼,谈论着舞蹈部的新编舞,抱怨数学作业太难,分享听到的八卦。但我注意到,她的目光不时飘向我,像是在确认什么,像小孩确认毛绒玩具还在床边。

晚餐时,七濑的母亲热情地招待我,谈论着我和七濑小时候的趣事。七濑的父亲询问我的高中生活,给予一些普通的建议。这种家庭的温暖让我感到舒适,但也有些疏离。就像在观看一场温馨的电影,知道散场后要回到自己的现实,而我的现实更像黑白默片。

“苍介,七濑这孩子总是莽莽撞撞的,你要多照顾她。”七濑母亲说,一边给我添饭,“初中时要不是你,她不知道要惹多少麻烦。”

“妈妈!我才不需要照顾!”七濑抗议,脸微微发红,“而且苍介也没有那么照顾我,他只是...在旁边看着,偶尔说一句‘这样会受伤’之类的。”

“那就是照顾。”七濑父亲插话,从报纸后抬起头,“预判危险并提醒,这是高级的照顾。比你妈那种‘我告诉过你’的事后照顾有用多了。”

我看着七濑脸红的样子,想起初中时的确帮她避免了一些麻烦——比如提醒她教学楼的楼梯刚打过蜡,或者指出她准备从二楼跳下的树枝看起来不太结实。这些提醒耗费的能量不多,但效果显著,符合节能原则。

晚餐后,我在七濑房间帮她解决一道物理题。她的房间充满个人特色——墙上贴着舞蹈海报,架子上摆着奖杯和照片,床上堆着玩偶,书桌上散落着乐谱和发圈。空气中有淡淡的香水味,混合着旧书和汗水的味道,典型的七濑美绪氛围。

“终于做完了!”七濑放下笔,伸了个懒腰,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声,“谢谢你,苍介。没有你,我可能要用蛮力解决这道题——不是比喻,我真的想过把书扔出窗外来看它会不会以抛物线运动。”

“不客气。”我说,同时注意到她物理课本的角落画着小漫画,内容似乎是舞蹈部日常的夸张版本。

她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眼神在台灯下显得深邃。“苍介,你真的加入文学社了?”

“嗯。”

“那个早坂同学...你们之前就认识吗?”她问,手指无意识地转着笔。

“同班同学。”我说。

“哦。”七濑摆弄着手中的笔,笔在她手指间旋转,像小小的螺旋桨,“她看起来...很了解你的样子。不是表面的了解,是更深的那种。”

“为什么这么说?”

“不知道,就是一种感觉。”七濑躺到床上,看着天花板,玩偶被她挤到一边,“像是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不需要问就能猜到。不像我,总是要猜,有时候猜对了,有时候猜错了,错了还要假装没猜错。”

我沉默。七濑说的部分是事实。早坂通过太宰治了解我的一部分,而七濑通过十二年的相处了解另一部分。这两部分可能不完全重叠,就像两个不同的拼图,虽然描绘的是同一个形象,但角度不同,碎片形状不同。

“苍介,你觉得人会变吗?”七濑突然问,依然看着天花板。

“会。”我说,同样的答案。

“那...我们的关系会变吗?”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

这个问题比昨晚的更直接。我看着七濑,她依然盯着天花板,但手指紧张地抓着床单,指节发白。

“关系总是在变化。”我回避了直接回答,选择了安全但真实的说法,“就像河流,表面看起来一样,但水已经不同了。昨天的水和今天的水不同,但仍然是河。”

七濑坐起来,看着我,眼神复杂,混合着困惑、期待和一丝恐惧。“有时候,我真希望你能直接一点,哪怕是说些伤人的话。”

“为什么?”我问“直接往往意味着冲突,冲突消耗能量”。

“因为这样我就能知道你在想什么。”她说,声音有点颤抖,“而不是猜来猜去,担心这担心那。担心我们会不会变,担心你会不会有一天觉得我很烦,担心...”她没有说完,摇了摇头。

我没有回应。节能主义的原则之一是:当对话进入情感领域且没有明确出口时,保持沉默是最佳选择。回应可能引发更多问题,更多能量消耗。

七濑叹了口气,重新躺下,手臂挡住眼睛。“算了,当我没说。我们做作业吧,还有数学作业没写。”

回家的路上,我思考着七濑的话。直接一点?但直接意味着暴露,暴露意味着脆弱,脆弱意味着可能受伤。节能主义的核心就是避免不必要的暴露,保持安全的距离,像寄居蟹藏在壳里。

但那晚,我做了个梦。

梦中有个模糊的身影,手中拿着一本书,封面看不清。我们坐在开满三色堇的花园里,花朵的颜色鲜艳得不真实,像水彩画。那个人在说话,但我听不清内容,只有模糊的声音,像隔着一层水。只有一句话清晰地传来,像从深水上浮的气泡:

“记住,即使世界是荒谬的,也要找到自己的真实。”

醒来时,那句话还在耳边回荡,清晰得不像梦话。我坐起身,房间笼罩在黎明前的灰色光线中。三色堇,为什么是三色堇?我想不起任何与三色堇相关的具体记忆,但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怀念,像旧伤在天气变化时的隐痛。

窗外的天空开始泛白,像慢慢显影的照片。我起床,准备开始新的一天,但注意到书桌上《人间失格》的书签位置改变了。昨天我读到第78页,但现在书签在第82页。是记忆错误,还是有人动过我的书?我检查房间,没有其他变化,窗户锁着,门关着。

这个微小而不确定的异常让我感到一丝不安。就像平静水面上的一圈涟漪,预示着水下可能有什么在移动,但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但节能主义的原则是不过度反应。我将书签放回第78页,将疑问暂时搁置。今天有数学小测,需要保存能量应对,不能浪费在无解的谜题上。

早餐时,妹妹葵观察着我的表情,像科学家观察实验样本。

“哥哥,你看起来比平时更严肃。”她说,一边往吐司上涂果酱,涂得厚厚一层,“遇到麻烦了?和美绪姐吵架了?还是社团的事?”

“没有。”我说,最简回答。

“肯定是!”葵得意地说,果酱差点从吐司边缘滴落,“我猜对了?是不是恋爱烦恼?”

“错了。”我说,同时递给她一张纸巾。

母亲端来味噌汤,热气腾腾。“苍介,七濑家妈妈昨天打电话,说谢谢你帮七濑补习。她说七濑最近的成绩有进步,虽然还是‘像过山车’,这是她的原话。”

“只是偶尔帮忙。”我说,接过汤碗。

“那孩子从小就依赖你。”父亲翻着报纸说,报纸哗啦作响,“你要好好照顾她。青梅竹马是很难得的关系,不要轻易放手。”

又是照顾。为什么所有人都认为我有责任照顾七濑?青梅竹马的关系就像一个预定的角色,我必须扮演照顾者,而她扮演被照顾者。但现实是,七濑比我更有活力,更擅长社交,在某些方面更独立——虽然她的独立常常导致需要被拯救的局面。

到达学校时,我看到早坂站在教学楼前,手中拿着一本诗集,封面上有褪色的金字。她看到我,微微点头,动作小得像羽毛落地。

“早。”她说。

“早。”

我们一起走进教学楼。走廊里,几个学生投来好奇的目光。浅野苍介,那个孤僻的文学社成员,竟然连续几天和早坂栀子一起出现,这违背了他们的社交地图。我注意到铃木优子也在人群中,她看了我们一眼,然后继续和同学说话,表情依然完美。

“今天放学后,我要去图书馆查资料。”早坂说,声音平静,“关于太宰治和战后文学的关系。如果你有兴趣,可以一起来。不过不用勉强,我知道图书馆不是每个人的首选休闲场所。”

“我考虑一下。”我说,这确实是考虑,不是推脱。

“好的。”她说,然后走向自己的鞋柜,步伐稳定。

在教室里,七濑已经坐在座位上,和由纪聊天。看到我,她挥挥手,但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过来。由纪说了什么,七濑轻轻推了她一下,两人笑了起来,但七濑的笑声有点勉强,像练习过度的乐器。

课间,铃木优子来找我,手里拿着班级日志和几张表格。

“浅野同学,关于班级文化祭的策划,需要征集每个人的意见。”她递来一张表格,纸张依然平整,“请写下你的建议,即使是不成熟的想法也可以。班主任说‘集体的智慧往往超越个人’,虽然我个人对这个观点持保留态度。”

我接过表格,看了一眼上面的项目。“我没有特别想法。”

“每个人都要参与哦。”铃木微笑着说,但眼神认真,“这是班级活动,需要集体的智慧。而且,”她压低声音,“如果你不提交建议,我可能需要单独找你谈话,那会占用更多时间。从效率角度,现在写几个字更划算。”

这个论点有说服力。我接过笔,思考着。文化祭...初中时我们班级做了鬼屋,我被分配扮演幽灵,工作是在角落里不动,这很符合节能原则。但高中可能不同。

“我没有特别想法。”我重复,但接过笔。

“那至少写‘无特别想法’,这样我可以记录你已经参与。”铃木说,实用的建议。

我在表格上写下“无特别想法”,字迹工整但冷淡。铃木接过表格,看了一眼,微微点头。“谢谢。顺便,文学社怎么样?我听说那里很安静。”

“是的。”我说,有点意外她知道。

“安静很好。”她说,表情有一瞬间的放松,但很快恢复完美状态,“那么,不打扰了。”

她离开后,七濑终于走过来,脚步比平时轻。

“文化祭啊,我们班要做什么呢?”她看着铃木的背影,然后转向我,“去年我们初中班级做了鬼屋,还挺成功的,虽然你把幽灵演得像沉思的哲学家,吓哭了一个二年级生——那孩子说‘那个幽灵看起来好悲伤,我忍不住哭了’。”

“鬼屋需要很多人力。”我说,同时注意到七濑的眼圈有点暗,也许没睡好。

“也是...”七濑思考着,手指点着下巴,“那咖啡厅?女仆咖啡厅!我可以穿女仆装跳舞招揽客人!”

“我不适合。”我说,脑海中浮现那个灾难性的画面。

“你可以做后台工作嘛!”七濑说,眼睛亮起来,“或者收银员,不需要和客人太多交流。或者...负责做饮料!你会泡茶对吧?你泡的茶很好喝,虽然你总是说‘只是把热水倒在茶叶上’。”

这个提议相对合理。我在表格上划掉“无特别想法”,写下“简单咖啡厅”,然后交给七濑,让她转交给铃木——这样我就不用再和铃木交谈一次,符合节能原则。

“苍介,你最近经常和早坂同学在一起呢。”七濑状似随意地说,但手指紧张地卷着头发。

“社团活动。”我说。

“只是社团活动?”她追问,眼神认真。

“不然呢?”我反问,这是有效的防御策略。

七濑咬了咬嘴唇,松开头发。“没什么,只是问问。她看起来...和你很像。不是说长相,是说...气质。都安静,都喜欢看书,都不太笑。”

这个观察准确得让我有点意外。七濑通常不注意这些细节,她更关注行动而非气质。

“我们不同。”我说,这是事实。早坂是主动选择安静,我是被动节能,本质不同。

“是吗。”七濑没有继续追问,但表情若有所思,“上课了,回头聊。”

她回到座位,整节课我能感觉到她不时投来的目光,像轻微但持续的触碰。这种关注令人不适,但指出只会让事情更复杂,消耗更多能量。节能主义的原则之一是:忍受小不便,避免大麻烦。

午休时,我再次去了教学楼后的长椅。今天那里有人——早坂栀子,以及一个我不认识的男生。男生看起来像高年级,表情激动地在说什么,手势夸张。早坂静静地听着,偶尔点头,表情平静得像在听天气预报。

我犹豫是否该离开,但早坂看到了我,招手示意我过去,动作自然得像我是预定参与者。

“浅野,这位是新闻部的宫本学长。”她介绍,声音平稳,“他在做关于社团活动的专题报道。”

“你好,我是宫本俊二,三年级。”男生伸出手,笑容灿烂得有点刺眼,“你就是新加入文学社的浅野吧?我听说过你。早坂学妹说有个新生也喜欢太宰治,而且‘节能等级很高’——这是她的评价,不是我说的。”

我礼貌地握手,他的手掌温暖有力。“听说过?”

“当然!文学社有新生加入可是大新闻!”宫本笑着说,从背包里掏出笔记本,“要知道,文学社已经两年没有新生加入了。上次有新生加入时,我还是新生呢。时间真快啊,像樱花一样,眨眼就凋谢了——这个比喻怎么样?有文学气息吧?”

“宫本学长以前也是文学社的成员。”早坂平静地说,解释了我没问的问题,“后来转到了新闻部。”

“因为理念不合。”宫本补充,笑容不变但眼神认真了一点,“我认为文学应该关注现实问题,上原学长坚持文学的艺术独立性。我们吵了几次,最后我决定离开。不过我还是很关注文学社的,像关注前女友——开玩笑的。”

我点头,没有回应。宫本似乎习惯了这种沉默,继续他的话题,像河流继续流动。

“我正在调查各社团的状况,为新生提供参考。文学社现在有多少成员?”他问,打开笔记本准备记录。

“六个,包括部长。”早坂回答。

“濒临废社的边缘啊。”宫本记录着,笔尖沙沙作响,“不过,有新生加入是好事。浅野,你为什么选择文学社?”

“安静。”我说。

“因为安静?”宫本挑眉,表情像发现有趣标本的科学家,“不是对文学的热爱?不是被太宰治的虚无主义吸引?不是想寻找人生的意义?”

“那些也是原因。”我说,“但安静是主要因素。”

宫本笑了,笑声爽朗。“有趣的回答。那么,我可以采访你吗?关于为什么现代高中生还会对太宰治感兴趣。我觉得这是个好话题,有深度,有冲突,能吸引读者。”

“我拒绝。”我说。

“为什么?”宫本问,没有生气,反而更感兴趣。

“不需要理由。”我说,这是事实。拒绝不需要理由,就像接受常常也不需要。

宫本点点头,合上笔记本。“好吧,我不勉强。不过,如果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找我。新闻部活动室在主楼二楼,门上贴满了便利贴的那个就是。顺便,你介意我写‘文学社迎来神秘新生,拒绝一切采访’吗?这标题有吸引力。”

“请便。”我说。被写成“神秘新生”比接受采访消耗的能量少。

宫本道谢离开,步伐轻快得像装了弹簧。我和早坂在长椅上坐下,打开便当盒。沉默回归,但这次有点不同——宫本的短暂出现像石子投入静水,涟漪还在扩散。

“宫本学长是新闻部的副部长,对采访很执着。”早坂说,打开便当盒,菜色依然是简单精致,“如果你不愿意,可以直接拒绝,不用在意。他已经习惯了被拒绝,据说他的被拒绝率是新闻部最高的,但他把这视为荣誉勋章。”

“我拒绝了。”我说,同时注意到她的便当里有三色堇形状的胡萝卜装饰——巧合吗?

“是的。”早坂微微弯起嘴角,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笑,“你很擅长拒绝。这是一种有用的技能,能节省很多时间和精力。”

这句话不知是赞扬还是批评,或者是客观观察。我吃着便当,思考着刚才的对话。为什么宫本会特意来找文学社?像文学社这样的小社团,通常不会引起新闻部的注意,就像角落的蘑菇不会引起园丁的注意——除非蘑菇有毒或特别大。

“宫本学长,似乎对文学社很关注。”我说出疑惑。

“他以前也是文学社的成员。”早坂重复,然后补充,“而且他和上原学长曾经是朋友,很好的朋友。后来因为理念分开,但也许他还想修复什么,或者证明什么。人类的情感很复杂,不像文学理论那么清晰。”

这个解释合理,但感觉不完全。不过我没有继续追问。节能主义的原则是:不是所有谜题都需要解答,有些谜题本身就是装饰。

我们继续吃饭,早坂也安静下来。我们之间再次陷入舒适的沉默。这种沉默与七濑在场时的沉默不同——七濑的沉默是等待被打破的,充满潜在的能量;而早坂的沉默是自足的,像完成的圆。

下午放学后,我如约和早坂一起去图书馆。空崎高中的图书馆很大,藏书丰富,排列整齐得像士兵列队。早坂直接走向文学区,熟练地找到需要的资料,像猎犬追踪气味。

“太宰治与战后日本的虚无主义...”她念出一本书的标题,手指划过书脊,“这个角度可能比较适合。还有这本,《太宰治与存在主义哲学的交汇》...题目很大,但内容可能有用。”

我帮她拿了几本相关的书,我们在靠窗的桌子旁坐下。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书页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像囚禁的光。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翻书声和偶尔的低语,还有远处管理员整理书籍的轻微声响。

“你在找什么具体内容?”我问,声音自动压低,像在教堂。

“太宰治作品中自杀主题的演变。”早坂翻着资料,书页发出沙沙声,像秋叶,“从早期的浪漫化,到晚期的冷静描述。这反映了他对死亡态度的变化,也许也反映了日本社会的变化。”

“你认为自杀是太宰的文学策略,还是真实的倾向?”我问,这个问题一直困扰我。

早坂思考了一会儿,手指停在书页上。“两者都是。对太宰而言,文学与生活没有明确的界限。他的写作是他的生活,他的生活是他的写作。自杀主题既是艺术表达,也是真实倾向,两者交织,分不清哪个是因哪个是果。”

这个观点与我的理解相似。太宰治将自我毁灭作为艺术表达,同时也真实地实践着这种毁灭。这种一致性令人恐惧,也令人着迷,像看人走钢丝——知道可能坠落,但无法移开目光。

“为什么你对太宰这么感兴趣?”早坂突然问,抬头看我,眼神直接。

我想起那个梦,三色堇花园中的模糊身影,那句关于真实的话。“不知道。”我说,这是诚实,“就像被吸引,但没有明确的理由。像是...本能。”

早坂点点头,似乎理解,又似乎不理解。“有时候,喜欢一件事或一个人,不需要理由。就像呼吸,自然发生。试图找理由反而会破坏那种自然,像解剖蝴蝶来理解它的美丽。”

我们继续阅读和记录。时间悄然流逝,窗外的天空从明亮变为橙红,像慢慢冷却的金属。早坂合上最后一本书,揉了揉眼睛,一个小动作暴露了疲惫。

“今天到这里吧。”她说,声音有点沙哑,“谢谢你帮忙。一个人找资料很慢,两个人的效率高很多,虽然我不该用效率来衡量阅读。”

“不客气。”我说,合上自己的笔记本。今天我们交流了一些观点,但大部分时间在各自阅读,这种平衡很好——有交流但不密集,有沉默但不尴尬。

我们一起归还书籍,离开图书馆。校园里已经很少人,运动部的训练声也渐渐平息,像退潮。夕阳把一切染成金色,有种不真实的美。

“浅野,你觉得生命有意义吗?”早坂在楼梯上突然问,问题直接得像突然打开的门。

这个问题太直接,我停顿了一下,脚步也慢下来。“太宰认为没有。”我说,安全的回答。

“但你还活着。”她说,不是质问,是观察。

“因为活着是默认状态。”我说,思考着用词,“死亡需要主动选择,而我还没有找到足够的理由做出那个选择。也许永远找不到,那就继续活着,以最小消耗。”

早坂看着我,眼神深邃,像深井。“即使世界荒谬,即使生命可能无意义?”

“是的。”我说,“接受荒谬也是一种态度。就像接受天气不好,不出门就是了,不需要质问天空为什么下雨。”

早坂微微歪头,一个小动作。“那是一种节能主义的生活态度吗?”她问,“不做不必要的选择,包括死亡?”

我有些惊讶早坂会用这个词,但想了想,点头。“可以这么说。节能,省事,符合可持续发展。”

“有趣。”早坂说,继续下楼,“太宰选择了极端的不节能,你选择了极端的节能。但也许,两种态度都是对荒谬世界的反应,像镜子的两面。”

我们走到校门口。七濑又站在那里,今天她没有穿运动服,而是普通的校服,头发扎成马尾,干净利落。看到我和早坂一起走出来,她的表情僵硬了一瞬,然后恢复笑容,但笑容有点紧绷,像练习过度。

“苍介!”她跑过来,然后看到早坂,“啊,早坂同学也在。”

“我们在图书馆查资料。”早坂解释,简洁直接。

“是吗...”七濑的表情有些复杂,像混合了多种情绪的调色板,“查资料啊,听起来很有趣。我从来不喜欢图书馆,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那让我紧张。”

“有些人喜欢安静。”早坂说,平静地。

“是啊,有些人喜欢。”七濑转向我,拉起我的手臂,动作比平时轻,“苍介,妈妈让我今天一定带你回家吃饭,她说做了你最喜欢的炖牛肉,而且如果你不去,她就要亲自来学校请你——这威胁很有效,对吧?”

这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借口。但无论哪种,我都没有拒绝的理由——拒绝七濑母亲的好意会引发更多麻烦,不符合节能原则。

“早坂同学要一起来吗?”七濑突然邀请,笑容明亮但眼睛有点紧张。

早坂微微摇头,动作优雅。“谢谢,但我还有事。而且,”她顿了顿,“家庭聚餐应该留给家人和朋友,外人加入可能不合适。”

“你不是外人啊,你是苍介的朋友!”七濑说,声音有点高。

早坂看了我一眼,眼神难以解读。“那么,明天见。”她说,然后转身离开,步伐稳定,没有回头。

七濑拉着我走向她家的方向,步伐比平时快,像想尽快离开某个地方。

“你们在图书馆待了很久呢。”她说,声音有点紧。

“查资料需要时间。”我说,事实。

“早坂同学...她是不是很特别?”七濑问,换了一个更安全的问题,但声音里的情绪不平静。

“嗯。”我说。

“怎么特别?”她追问,像在寻找什么。

我思考了一下,寻找准确的描述。“直接。不废话。知道自己要什么。”我说,然后补充,“而且她读很多书。”

“不像我,啰嗦,混乱,不知道自己要什么,除了跳舞。”七濑说,声音低下来。

“我没有这么说。”我说,虽然这是部分事实。

“但你是这么想的。”七濑停下脚步,看着我,眼神受伤,“有时候我觉得,我和你之间隔着一层玻璃。我能看到你,但摸不到真实的你。而早坂同学,她好像能直接穿过那层玻璃,不需要打破它。”

这个比喻让我感到意外,也感到一丝不适。七濑通常不会用这样的语言表达,她更倾向于行动而非比喻。

“你想太多了。”我说,这是我能给出的最安慰的回答。

“是吗。”七濑继续走,脚步有点重,“也许吧。但女生的直觉有时候很准的。而且...”她没有说完,摇了摇头。

晚餐时,七濑表现得比平时安静。她的父母似乎没有注意到异常,热情地招待我。炖牛肉确实美味,软烂入味,但我吃得有些心不在焉。七濑的问题在脑中回响。玻璃的比喻准确吗?我确实和所有人保持距离,但七濑是距离最近的那个。然而最近的距离,有时候反而让隔阂更明显,像站在玻璃窗前,能看见外面但出不去。

“苍介,听说你加入了文学社?”七濑父亲问,一边给我添菜。

“是的。”我说。

“文学社啊,不错。培养阅读习惯很重要。”他说,啜了一口啤酒,“七濑从小就不爱看书,你要多影响她。上次我给她买了本小说,三个月后我发现书还在原处,只是多了杯垫的痕迹。”

“爸爸!我也有看书的!”七濑抗议,但声音不如平时有力,“只是...我看得慢。而且舞蹈部的训练很忙,回家都累了...”

“累了就睡觉,不要看那些无聊的电视节目。”七濑母亲插话,“你看苍介,总是看书,成绩也好。你要多学学他。”

我看着七濑,她低头吃饭,没有回应。这种比较不公平,也不准确。七濑有她的长处——活力,热情,行动力——但这些不被传统教育体系重视。就像樱花不被木材市场重视一样,价值标准不同。

晚餐在这种半真半假的争吵中结束。七濑送我到门口时,表情变得认真,像卸下了某种面具。

“苍介,你觉得我们能一直这样吗?”她问,声音很轻。

“怎样?”我问,虽然知道她指什么。

“像现在这样。你,我,我们的关系。”七濑说,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不会因为新朋友、新环境而改变。不会因为...因为早坂同学而改变。”

我沉默。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因为一切都在变化,无论我们愿不愿意。节能主义试图维持稳定,但世界本身不稳定,像不断摇晃的船。

“没关系,你不用回答。”七濑笑了笑,但笑容有些勉强,像勉强粘合的碎片,“我只是...有时候会害怕改变。即使知道改变是不可避免的。就像知道樱花会凋谢,但还是会伤心。”

我点点头,找不到合适的话。节能主义不包括情感安慰的词汇表。“明天见。”

“明天见。”

回家的路上,我思考着七濑的问题。改变,确实是不可避免的。但节能主义试图将改变最小化,维持稳定的状态。然而人际关系就像生态系统,微小的变化可能引发连锁反应,像蝴蝶效应——虽然我不相信那个理论,太不节能了。

到家时,妹妹葵正在看电视,音量开得很大。她看到我,立即调低音量,像做错事被抓住。

“哥哥,你看起来很累。”她说,关掉电视。

“有点。”我说,脱下鞋子。

“和美绪姐有关吗?”她敏锐地问,像有探测仪。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每次你和美绪姐在一起后,就会有这种表情。”葵说,歪着头,“像是解决了一个难题,但发现还有更多难题。或者像是走了很远的路,但发现回到了起点。”

这个描述意外地准确。我上楼,回到房间。《人间失格》仍然在书桌上,书签在第78页。我翻开书,开始阅读,但今天文字难以进入脑海。七濑的问题,早坂的对话,宫本的采访,还有那个梦——这些碎片在脑中旋转,无法组成完整的画面,像打碎的镜子。

也许太宰治是对的,人生尽是可耻之事,包括这种自我分析的可耻。我合上书,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节能主义的生活,似乎越来越难以维持。人际关系,情感纠葛,记忆的迷雾——所有这些都在消耗能量。但也许,这就是活着的代价。即使追求最小消耗,也无法完全避免消耗,就像即使关闭所有程序,手机还是会慢慢耗电。

窗外的月亮很圆,月光洒进房间,在地板上投下窗格的影子。我想起早坂的话:“有时候,喜欢一件事或一个人,不需要理由。就像呼吸,自然发生。”

也许,节能主义的极限就在这里——你可以控制行动,但无法控制吸引。就像无法控制呼吸,无法控制心跳。有些东西是生命的默认设置,无法关闭,只能管理。而管理本身就需要能量。

第二天是周六,没有课。我决定去市立图书馆,继续之前的研究。出门时,母亲提醒我下午要帮忙购物——她给了我清单和精确的预算,像发布任务。

市立图书馆比学校图书馆更大,也更安静,安静得像深海。我在文学区找到几本关于太宰治的研究著作,在角落的桌子旁坐下。这个位置很好,能看到入口但不会被注意,符合安全原则。

“浅野?”

抬头看到早坂栀子,她手中拿着几本书,表情有些惊讶,但很快恢复平静。

“你也来了。”我说。

“嗯,来找一些学校图书馆没有的资料。”她在我对面坐下,动作轻得像猫,“你在研究什么?”

“太宰治与存在主义。”我说,推过一本翻开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大小:
字体格式:
简体 繁体
页面宽度:
手机阅读
菠萝包轻小说

iOS版APP
安卓版APP

扫一扫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