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斗暂时结束了。
当最后一架“老鹰”传来“区域已清扫，未发现新威胁，燃料不足，准备返航”的通报时，夏禾才真正从那种全神贯注的冰冷状态中稍微松懈下来一丝。肾上腺素消退后的空虚感，连同潮水般的疲惫，瞬间淹没了她。
但夏禾还不能休息。
“老皮，坚持住，我打开舱门。”
“开吧……妈的，这辈子没这么疼过……”老皮在后面的武器官座椅上哼哼，声音虚弱但还算清楚，这是好迹象，说明没伤到要害，至少意识还算清醒。
夏禾解开安全带，打开自己驾驶舱的侧面阀门，嘶嘶的气流声后，主舱盖往前打开。
混合着硝烟、焦糊和血腥味的干燥热风猛地灌了进来，并不好闻，却让她有些昏沉的脑袋清醒了一点。她没急着出去，而是先探出身，检查起了机甲右后侧的损伤。
一个触目惊心的窟窿，就在右肩主炮基座后方偏下的位置，像是被什么扎穿了一样，融化又凝固，露出里面烧得一塌糊涂的线缆管路和变形的结构件。黑灰色的燃烧迹呈放射状溅开。洞口不大，但极其致命，穿甲弹在穿透外部复合装甲后，继续侵彻，打坏了后面的液压主管路和一些次要设备，然后残余的能量和碎片在驾驶舱后部空间里肆虐——老皮的右腿就在那里。
夏禾只看了一眼，心里就有了数。233号应该暂时废了，必须回瓦伦基地大修。她缩回身子，从驾驶座椅侧面的应急医疗包里抽出止血带和压力绷带，然后费力地转过身，半爬着探向后面的武器官座舱。
老皮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嘴唇因为失血和疼痛而微微哆嗦。他右腿的裤管已经被他自己用匕首划开，小腿上一片血肉模糊，能看到惨白的骨茬。鲜血还在不断渗出，染红了座椅和下方的控制台。他自己已经用止血带死死勒住了大腿根，暂时止住了血。
“我来。”夏禾简短地说，伸手过去。
“别……别用止痛针……”老皮咬着牙，额头青筋暴起，“武器官反应不能出问题，脑子……不能糊……”
夏禾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动作迅速但稳定地用压力绷带对他的伤口进行加压包扎，然后加固了止血带。她的手法不算特别专业，但足够有效，这是战场上必修的保命技能。
“死不了，骨头的事，回去接上就好。”夏禾包扎完，看了眼老皮虽然虚弱但还清明的眼神，下了结论。
“借你吉言……”老皮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随即又因为疼痛而龇牙咧嘴。
处理完老皮，夏禾没有立刻呼叫救援。她瘫坐回自己的驾驶椅，身体深处那仿佛无穷无尽的困倦和虚弱感，如同厚重的棉被一样包裹上来，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PTSD带来的后遗症之一，就是在高度紧张的战斗结束后，会陷入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和情感麻木状态。她不想动，不想思考，甚至……不想呼吸。
她蜷缩在狭窄的座椅里，双臂环抱住膝盖，把脸埋了进去。驾驶舱里充斥着血腥味、臭氧味、还有金属和润滑油受热后的特殊气味，并不好闻，但这里是她的“壳”，这里，暂时是安全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
外面隐约传来了引擎的声音，还有步兵们构筑阵地、搬运伤员、互相呼喊的声音，还有工程车辆尝试拖拽损毁卡车时轮胎抓地的轰鸣，但这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又遥远。
老皮在后面低低地呻吟着，偶尔骂一句脏话，但也没力气管她。他知道夏禾这毛病，战斗后的“关机”时间。只要确定周围暂时安全，她就需要这么一段空白来“重启”。
迷迷糊糊，似睡非睡。身体在自我保护机制下强制进入了低耗能状态。战斗的画面、激光告警的尖啸、那几乎将她撕碎的冲击、老皮的惨叫、直升机火箭弹的轰鸣……这些碎片在意识的浅层浮动、交织，但无法侵入更深层的睡眠，这是一种不安稳的休眠。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明显的摇晃旁边传来，紧接着是旁边传来的人声和敲击声。
“喂！里面的人！还活着吗？”
“驾驶员！能听到吗？”
“驾驶员伤得不轻，快叫医疗兵过来！”
夏禾被弄醒了，但她懒得动，只是把脸埋得更深了些。外面的嘈杂让她烦躁。
舱盖被人从外面尝试推开更大的角度，更多的光线和尘土气息涌了进来。一只手小心地探了进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喂，同志？你……” 那声音带着迟疑，然后是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陡然变得紧张而悲痛，朝外面喊道：“不好！驾驶员可能…可能牺牲了！没有反应！”
这一嗓子喊出来，外面顿时一阵骚动。
“什么？！”
“快！担架！”
“小心点！可能有未爆的弹药或者内部损伤！”
就在这时，后面传来老皮有气无力、却充满暴躁的声音，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虽然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嘶哑：
“她牺牲了个屁啊！睁大你们的眼睛看看！她他妈在睡觉！能不能先管下我啊！”
外面瞬间安静了一下。
几秒钟尴尬的沉默。
然后，那只探进来的手僵住了，缓缓缩了回去。外面传来几声压低了的、混杂着惊愕、恍然和些许哭笑不得的咳嗽。
“呃……那个……” 最先喊“牺牲”的那个声音尴尬地响起，“驾驶员同志？你…你需要医疗检查吗？你的武器官受伤不轻，我们需要把你们都弄出来。”
夏禾终于慢吞吞地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睡眠被打断后的低气压和浓浓的倦意。她的黑发有些凌乱，粘在出了汗的额角和脸颊，翠绿色的眼眸在不太明亮的舱内光线下，显得没什么神采。
她看了一眼舱口外几个戴着头盔、脸上沾着灰土、表情复杂的步兵，又回头看了看疼得直抽气、却还对着外面直翻白眼的老皮。
“我没大碍，老皮他腿伤了，需要手术。” 夏禾的声音平平的，没什么起伏，“先把他弄出去。我没事，不用管。”
外面的士兵们面面相觑。他们见过战斗后崩溃大哭的，见过兴奋得喋喋不休的，也见过沉默寡言眼神空洞的，但这样惨烈战斗刚结束，能蜷在受损机甲里“睡觉”，还被误认为牺牲的……真是头一回。
“这……还是检查一下吧，同志，这是规定流程。” 一个看起来像是医疗兵的人挤到舱口，语气尽量温和但坚持。
夏禾没再反对，或者说，她懒得反对。她动作有些迟缓地解开剩下的安全带卡扣，在士兵们的帮助下，有些踉跄地爬出了驾驶舱。双脚踩在布满碎石和弹壳的地面上时，她微微晃了一下，立刻被旁边的士兵扶住。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峡谷里一片狼藉，燃烧的车辆已经被扑灭，冒着滚滚黑烟。步兵们依托地形和临时搭建的掩体，组成了环形防御圈。
更远处，工程车辆和装甲运兵车正在作业，医护人员在几处相对平坦的地方搭建了临时救护点，地上已经摆着不少担架，盖着白布的，和还没盖上的。
血腥味、硝烟味、燃料味混合在一起，比驾驶舱里浓烈十倍。夏禾眯了眯眼，适应着光线，也适应着这战斗结束后更为直白的残酷景象。
老皮很快也被小心翼翼地抬了出来，放到一副担架上。他疼得脸色发青，但看到夏禾出来，还是勉强扯了扯嘴角，用口型无声地说：“睡神。”
夏禾没理他。医护兵简单检查了一下夏禾的情况，除了有些脱力和几处不太严重的碰撞淤青，确实没什么明显外伤。PTSD导致的精神状态不佳，在战场急救的优先级里并不高。
“驾驶员同志，请到那边休息一下，可能需要你稍后配合汇报情况。” 士兵指了指一处背阴的岩石下面，那里已经聚集了一些轻伤员和撤下来的战斗人员。
夏禾点点头，默默地走过去，找了块还算平整的石头坐下，没贴着晒得滚烫的岩壁。她没有和任何人交谈的意思，只是抱着膝盖，看着不远处忙碌的人群，看着被吊车缓缓从路上移开的卡车残骸，看着天空中盘旋的侦察无人机，眼神有些放空。
困倦感依旧如影随形，但被打断后，再难进入之前那种半休眠状态。身体很累，脑子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放之前的战斗细节，分析敌人的战术，评估机甲损伤的修复可能，计算这次的损失，以及……接下来可能面对的质询和任务。
她知道，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一场配备了重型反坦克炮、战术娴熟、目的明确的伏击，绝不会是偶然。
老皮的伤，那十七个再也回不去的生命，三十二个带着伤痕的身体，还有她这台需要大修的爱机，233号……都需要一个交代。
阳光透过烟尘，在她沾满灰尘和油污的脸上投下光影。夏禾闭上眼，将额头抵在膝盖上，试图将那嗡嗡作响的思绪和更深处的、冰冷刺骨的疲惫感一起，暂时隔绝在外。
周围的喧嚣，生与死的忙乱，似乎都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而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五年了，参军五年了，她当机甲兵也两年了……
她在心里默数着数，没什么特别的感慨，只是像确认一个客观事实。
从一个因为家庭重担、偷偷改了年龄和体检报告钻进征兵处的青涩丫头，到如今肩膀上扛着少尉衔、手下驾驶着一台战力强悍的先进机甲的所谓“王牌”。其间的难和折磨，只有经历过才知道。
在极度精锐、尤其是对女性而言晋升尤为不易的机甲部队里，这个速度足以让许多同僚侧目甚至私下嘀咕。她知道有些人背后怎么说——“运气好”、“上面有人”……
她不在乎。真的。那些目光和私语，和战场上呼啸的炮弹、还有舱内弥漫的血腥与焦糊味比起来，轻飘飘得像灰尘。
值得艳羡吗？也许吧。稳定的津贴，海外军的驻外补贴，母亲的高额医疗补贴，妹妹的高级中学，还算受人“敬畏”的身份。
夏禾在驾驶着一台强大机甲，敌人在爆炸中灰飞烟灭时，自己偶尔也会掠过一丝冰冷的、属于战士的掌控感。
但这都不是她最初想要的，甚至不是她现在喜欢的。
习惯了。是的，她习惯了爆炸的巨响，习惯了弥漫的硝烟，习惯了显示器上跳动的数据，习惯了在频道里听到惨叫然后迅速屏蔽情绪继续操作，习惯了战斗结束后这种掏空一切又身不由己的疲惫，也习惯了独自面对这份疲惫。
但习惯，不等于喜欢。
她不喜欢看到刚才还生龙活虎的步兵，转眼变成担架上冰冷的躯体。不喜欢闻到血液和内脏暴露在空气中的腥甜气味。不喜欢听到老皮那样压抑不住的痛哼。更不喜欢……在看到远处目标炸成一团火球时，内心深处那一片近乎麻木的平静。那平静让她有些害怕。
她只是习惯了。习惯在这绞肉机一般的世界里，为了身后那个需要她支撑的小小世界，沉默地活下去，战斗下去，哪怕心里那片荒原，早已落满了厚厚的、名为“习惯”的尘埃。
“上车吧，同志？先回基地，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暗伤。”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