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时间，在忙碌与压抑中一晃而过。
瓦伦城战略基地的医院里充满了消毒水、隐约的血腥味和低低的呻吟声。老皮的腿保住了，没有截肢的风险，但基地医院的医疗条件对于后续精细的骨骼复位、神经修复和漫长的康复来说，显然不够。回国，进入后方条件更好的军队医院，是必然的选择。
例行的运输机来了，送来了补员的新人，也要带走需要回国的伤员和棺椁。
停机坪上，运输机的引擎已经启动，发出低沉而持续的轰鸣，搅动着燥热的空气。夏禾推着老皮的轮椅，慢吞吞地走向舷梯。她看起来还没完全睡醒，齐肩的黑发有些毛躁，翠绿色的眼眸半眯着，眼神没什么焦点，推轮椅的动作也因此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轮椅推得七拐八扭，轮子不时碾过地面小小的接缝，引得轮椅一阵颠簸。
平时在枪林弹雨、机甲剧烈机动中都面不改色甚至能骂骂咧咧的老皮，此刻却被这小小的颠簸吓得够呛，双手死死抓着轮椅扶手，哇哇大叫：
“夏禾！夏禾！看路！看路啊！要撞上啦！”
“哎哟我去！慢点慢点！我的腿！骨头还没长牢靠呢！”
“夏禾！祖宗！你饶了我吧！我自己单脚蹦上去都比这强！”
他夸张的惨叫和那张因为紧张而扭曲的脸，引得旁边来送行的、同样挂着彩的战友一阵哄笑，连旁边站着的地勤人员都忍不住别过脸去，肩膀微微耸动。
夏禾像是没听见，依旧半眯着眼，凭着感觉，或者说根本没什么感觉，把轮椅推到了舷梯下方。两名医护人员上前，熟练而平稳地将老皮连同轮椅一起抬了上去，固定在机舱内专门的位置。
运输机舱内噪音更大，空气也更加沉闷。夏禾跟着走了上去，帮老皮最后检查了一下固定带，顺手把一个塞着几包巧克力和零食的小包，塞进他手边一个网兜里。
“路上吃。”她言简意赅，声音在引擎噪音里几乎听不清。
老皮看着她依旧没什么精神的脸，忽然收敛了刚才夸张的表情。他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一把抓住了夏禾正要缩回去的手腕。他的手心因为刚才的紧张和疼痛有些汗湿，但抓得很紧。
“夏禾，” 老皮的声音压低了些，混杂在引擎声里，显得有些模糊，但夏禾听清了，“我老皮这次，可能真没法再继续陪着你了。”
夏禾抬了抬眼，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这种话，不像是平时插科打诨的老皮会说的。
老皮用空着的手，有些笨拙地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张被塑料膜仔细保护着的照片，小心地递到夏禾眼前。照片有些旧了，塑封边缘微微卷起，但保存得很好。
上面是穿着常服、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老皮，他旁边是一位看着就很温柔贤淑的女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大约两三岁、扎着冲天辫、笑得像个小太阳的小女孩。
“看，我媳妇，我闺女，都说家人的照片平时不能给战友看，怕出现点因果律。” 老皮咧嘴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点得意，有点炫耀，又有些更深沉的、夏禾暂时无法完全理解的东西，“怎么样，好看不？！”
夏禾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两秒，然后又移回老皮脸上。她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眨了眨那双因为困倦而显得雾蒙蒙的绿眼睛，然后用一种平淡到几乎听不出起伏的语气，清晰地说道：
“嗯，看到了。谢谢老皮，没想到你还随身带着美女与野兽的合影。”
空气安静了一瞬。
“操！！！”
老皮的脸瞬间涨红，像是被噎住了，刚才那点离别的深沉和伤感被砸得粉碎，他差点从轮椅上蹦起来，牵动了伤腿，又是一阵龇牙咧嘴，但骂声丝毫没减弱：
“夏禾！你大爷的！老子难得跟你认真煽情一次！你他妈……你让我输得那么彻底啊！能不能说点人话！我在你眼里面长得跟野兽似的是吧！”
旁边正帮着固定设备的医护人员和靠得近的几个伤员，都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又赶紧憋住，肩膀抖得厉害。
夏禾看着老皮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然后很自然地把手从他手里抽了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行了，好好养伤。回去多看看你家的两位美女，少想这边的事。”
“赶紧滚蛋！看见你就腿疼！” 老皮笑骂着，眼眶却有点发红，他扭过头，冲着舷梯口摆摆手，“快滚！”
夏禾没再说什么，转身，沿着舷梯走了下去。她走到安全距离外，和其他送行的人站在一起。
运输机的舱门缓缓关闭，引擎的轰鸣声加剧。巨大的机体开始在跑道上滑行，加速，最终昂起头，冲向布满晚霞的天空。两架担任护航的武装直升机在一旁伴飞，在运输机爬升到一定高度后，突然抛洒出大量的热诱弹。
耀眼的红外干扰弹在黄昏的天空中划出一道道明亮而短暂的轨迹，如同为这架载着伤员的铁鸟举行的一场沉默而绚烂的告别仪式，直到运输机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远方的云层之后。
热诱弹的光芒熄灭，天空恢复了渐深的蓝色，只剩下引擎的余音还在耳畔回荡。
夏禾站在原地，仰头看了几秒空荡荡的天空，然后转过身，双手插在作训服的口袋里，慢吞吞地朝着机甲库的方向走去。
她没有回宿舍，而是径直来到了503独立机甲营那巨大、空旷、弥漫着机油、金属混合气味的机甲库。库房里灯火通明，几台完成维护或待命的主战机甲静静矗立在各自的泊位上，像沉默的钢铁巨人。
她的“233”号不在这里，还在更深的维修区进行大修，据说损伤比预想的还要麻烦一些。
她熟门熟路地走到库房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替换下来的大型零部件包装箱。她找了个大小合适、还算平整的箱子，手脚并用地爬上去，蜷缩起身体，调整到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然后把作训服的帽子往下拉了拉，遮住眼睛。
几乎是几个呼吸之间，她的呼吸就变得均匀而绵长。
睡着了。
营里的人都习惯了。从她成为王牌，尤其是经历过几次惨烈战斗后，这种在非休息时间、非休息地点突然“关机”的行为，就成了夏禾的标志之一。她就像是蘑菇一样，随时可能在基地里面各种奇奇怪怪的地方冒出来，睡在那里……
起初还有人觉得奇怪，甚至想去叫她，但要么被老兵拦住，要么自己碰了一鼻子灰——在夏禾这种状态下靠近，有时候会被她无意识地、带着战场应激反应的动作推开，虽然不重，但也足够让人心惊。后来大家就都知道了，营长也特地打了招呼，夏禾少尉打完仗需要“充电”，地点随机，姿势随意，别去打扰就对了。
所以，偌大的机甲库里，尽管有其他机组在进行出勤前检查，有地勤在维护设备，人来人往，却没人会特意去角落那个箱子上睡着的娇小身影那里多看一眼，更别说去叫醒她了。
但今天似乎是个例外。
夏禾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许几十分钟，也许只有十几分钟。一种被注视的感觉，或者说，是一种不同于平时机械运转和人员走动带来的环境扰动，让她从并不深沉的睡眠中缓缓苏醒。
她没立刻动，只是隔着帽檐的缝隙，眯着眼看向感觉传来的方向。
一双作训鞋停在了箱子前不远处。
她认得这双鞋，以及鞋主人的步伐——她的连长。
果然，下一秒，连长的声音响起，不高，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夏禾，醒醒，找你有事。”
夏禾慢吞吞地动了动，把帽子往后推了推，露出一张没什么表情、睡意尚未完全褪去的脸。她没说话，只是用眼神表达了一个清晰的疑问：什么事？
连长对她这副样子早就免疫了，也没多说，只是把手里的东西往前递了递——一瓶还带着冰冷水汽的罐装可乐，罐子上还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营长找你。”连长言简意赅，把可乐塞进她手里，“提提神。”
夏禾看着手里的可乐，冰凉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稍微驱散了一点昏沉。她沉默地坐起身，打开拉环，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带着强烈气泡的可乐滑过喉咙，带来一种粗暴的提神效果。
她把剩下的可乐慢慢喝完，然后从箱子上跳下来，随手把空罐子精准地扔进几米外的垃圾桶。
“哦。” 她应了一声，算是知道了。然后双手依旧插在口袋里，拖着步子，慢吞吞地朝着营部办公楼的方向挪去。
从机甲库到营长办公室，不算远，但夏禾走得像在丈量土地。脑子里空空荡荡，只有残留的可乐味和持续的、闷闷的疲惫感。
终于蹭到了营长办公室门口，她抬起手，没什么精神地敲了敲门。
“报告。”
“请进。” 营长那熟悉的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
夏禾推开门，走了进去，眼皮还因为困倦而有些耷拉着，视线也没完全聚焦，含糊地开口：“营长，怎么了……”
她的话音未落。
“哇——！好可爱！！！”
一个清脆、明亮、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喜和活力的女声在这办公室内炸开。
夏禾还没反应过来，甚至没看清声音的来源，就感觉眼前一花，一道身影带着一阵淡淡的、像是水果糖一样的清新香气，猛地朝她扑了过来！
“？！！”
夏禾的瞌睡，在这一瞬间飞走了，整个人像是应激的基米一样，下意识就要哈气了！
那种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练出的、对突然接近的物体和快速动作的本能警戒，在千分之一秒内压倒了所有的困倦和懒散。她的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肌肉瞬间绷紧，重心下意识后移，一只手已经条件反射地抬起到胸前，做出了一个介于格挡和推开之间的动作。
但对方的速度和动作的性质，完全超出了她的战斗预案。
来人并没有攻击意图，也没有携带任何武器的迹象。她只是…扑了过来，然后一双温暖、柔软、但异常有力的手，精准地捧住了夏禾的脸颊。
紧接着，那双手就开始…揉捏。
没错，就是揉捏。像揉一团特别柔软可爱的面团，又像是撸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手指在她脸颊上轻轻按压、揉动，带着十足的好奇和…满足感？
夏禾彻底僵住了。
“天哪！皮肤真好！头发也软软的！像小猫一样！”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近在咫尺，带着欢快的笑意，酒红色的发丝甚至蹭到了夏禾的额角，痒痒的。
夏禾的瞳孔终于聚焦，看清了眼前的人。
一个比她略高一些的少女，穿着笔挺合身的军常服，肩膀上是少尉军衔。酒红色的长发扎成了一个利落的高马尾，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脸庞精致得有些过分，皮肤白皙，此刻因为兴奋而泛着淡淡的红晕。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星星，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里面满是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喜悦和…“发现可爱事物”的光芒。
这谁啊？！
夏禾的脑子终于从僵直和过载中恢复了一丝运转，但依旧是一片混乱。她下意识地想偏头挣脱，但那双手捧得很稳，而且动作很轻柔，与其说是禁锢，不如说是一种…充满好奇的抚摸？她竟然一时没能挣开，或者说，是眼前这完全超乎想象的局面让她忘了该用什么力道挣脱。
“好软好乖！和我想象中一样！不，比想象中还可爱！” 红发少女，沫沫，完全无视了夏禾的震惊的眼神，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
“？！！”
夏禾浑身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乖？可爱？这东西和她有什么关系？！还有，这人到底是谁？！怎么进来的？！营长呢？！救命啊！
就在这时，营长那熟悉的、带着明显尴尬和试图打圆场意味的干咳声，终于从办公桌后面传了过来：
“咳咳！好啦好啦，沫沫少尉，见到你仰慕的前辈也不要这么…这么兴奋嘛…先把手放开，好好说话，好好说话……”
营长的声音，让夏禾终于找到了一个“正常”的锚点。她猛地一甩头，这次用了点力，终于把自己的脸颊从那双“魔爪”中解救出来，然后迅速后退一步，拉开一个安全距离，同时用那双终于彻底清醒、此刻写满了惊愕、困惑、警惕以及一丝尚未消散的起床气的翠绿色眼眸，瞪向营长，又瞪向那个还在看着自己、眼睛亮得惊人的红发少女。
啥啊这是？！
夏禾的内心，此刻只剩下这一句话在反复回荡。刚才那点残存的睡意和老皮走后的落寞，早就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冲得无影无踪。
而那位名叫沫沫的少女，似乎丝毫没觉得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什么问题，她收回手，背在身后，身体微微前倾，脸上依旧是那灿烂得有些晃眼的笑容，整张脸kirakira地对着夏禾，声音清脆地自我介绍道：
“夏禾前辈你好！我是沫沫，从今天起，就是你的新搭档啦！请多指教！”
夏禾看着对方伸过来的、刚刚还蹂躏过自己脸颊的手，彻底石化在了原地。
新…搭档？
她慢慢转过头，看向办公桌后面一脸“我也很无奈但你就多担待吧”表情的营长，再看看眼前这个笑容灿烂、眼神kirakira、仿佛刚才只是撸了只猫的红发少女。
一股比面对敌方重炮时更加不妙，更加难以应对，且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的预感，缓缓地、沉沉地，淹没了夏禾。
她的战斗本能告诉她，真正的“麻烦”，现在才正式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