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长咳嗽了一声,手指敲了敲着桌面上的那份调令,发出沉闷的“哒、哒”声。
他抬起眼,看着这个眼神中闪着两分睡意,三分惊异、五分诡异的下属,语气放缓了些,带着一种混合着无奈和必须执行命令的郑重。
“夏禾,老皮受伤回国,这是好事。基地医院的条件你也清楚,他那条腿,回去好好养,以后还能跑能跳。”他停了停,观察着夏禾的反应,但她只是眼皮耷拉着,看不出什么情绪。
“上面的意思是,等他康复了,就不用再回罗斯这边吃沙子、担风险了。凭他的经验和资历,调他去机甲学院当教练,带带新人,最合适不过了。”
夏禾心里动了动。去机院当教练,没有被忽然炸飞的危险,还有大把时间可以陪老婆孩子,对老皮来说,确实是个再好不过的归宿。
她甚至能想象出老皮在模拟训练场上,对着新兵蛋子唾沫横飞、吹嘘自己当年勇的样子。这让她因老皮离开而空了一块的心,稍微踏实了一点。
营长的话还在继续,目光转向了旁边那个努力抑制着兴奋劲儿的红发少女:“至于沫沫同志呢……”
“我就是才从学院毕业的!”沫沫立刻抢过话头,声音清脆,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她看向夏禾,眼睛亮得惊人,“夏禾前辈!你和皮希文前辈在学院可有名了!战术分析课、经典战例复盘,好多是你们的资料!我……我笔记本上还记了好多心得呢!”
说着,她真的从军常服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印着机甲兵学院的logo,用得很旧、但边角都仔细压平了的皮质笔记本,一下子翻到姓名页,又摸出一支笔,双手捧着,无比郑重地递到夏禾面前,脸上满是期待:“前辈!能……能给我签个名吗?就签在这里!”
夏禾:“……”
她彻底愣住了——签名?
她不是什么明星偶像,不是什么学术大牛,她只是个开机甲、整天在生死线上打滚的机甲兵。只不过拿过一些奖章,得过一些表彰……
这演的是哪一出?而且,营长还在布置任务呢,这个新来的沫沫少尉就这么直接打断上级说话?还有没有点规矩了?虽然自己平时也没什么规矩可言就是了。
一股强烈的无语和烦躁感涌上来,比刚才被突然揉脸时更甚。老皮虽然平时嘴贱、爱占小便宜,但他懂分寸,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绝不会在她明确不愿意的情况下还这么不管不顾地贴上来。这种被冒犯的感觉,让她非常不舒服。
可是……当她抬起眼,对上沫沫那双清澈见底、充满了纯粹渴望和兴奋的眸子时,那已经到了嘴边的拒绝,又莫名地哽住了。
那双眼睛,让她恍惚间想起了远在国内的妹妹。每次她休假回家,妹妹看到自己回家的时候,也是这样的眼神,kirakira的,带着全然的信任和依赖。
心底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了一下。夏禾在心里叹了口气,那股烦躁被一种无奈的妥协压了下去。算了吧……同是机甲兵,不要跟后辈计较那么多。
她咬住下嘴唇,默默接过笔和笔记本。
笔记本的纸页已经有些泛黄,最终还是用她那种略带潦草的字迹,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夏禾”。
“哇!谢谢前辈!”沫沫像是得到了什么绝世珍宝,开心地把笔记本抱在胸前,笑容灿烂得几乎能照亮这间略显沉闷的办公室。但她的喜悦显然不止于此,下一秒,似乎是为了庆贺得到签名一样,她又习惯性地凑上前,伸出那双“魔爪”,笑嘻嘻地就想再揉揉夏禾的脸:“前辈你真好!”
夏禾这次反应极快,猛地向后一缩,同时抬起手臂,死死抵住沫沫凑过来的肩膀,眉头紧紧皱起,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抗拒和警告。这家伙怎么跟个牛皮糖一样,还带连携技的?
“沫沫!”营长终于看不下去了,稍微提高了音量,“注意纪律!这里是营部办公室!”
他重重咳了一声,打断了这略显混乱的场面:“你先到外面走廊等着,我和夏禾少尉还有重要事情要谈。等会儿她带你去基地看看,顺便领下东西,安顿一下你。”
“是!营长!”沫沫立刻站直身体,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她冲夏禾眨了眨眼,嘴角还带着压不住的笑意,然后像只轻盈的小鹿,转身蹦出了办公室,并轻轻地带上了门。
门“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声音。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基地日常运行的噪音,以及壁挂空调的微弱气声。
营长脸上的温和神色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夏禾很少见到的、极其严肃的表情。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盯住夏禾,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沉重:
“夏禾同志。”
夏禾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当营长用这种口气、这种称呼时,意味着接下来绝不是什么轻松的话题。
“现在,交给你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营长的声音低沉而严肃,“也就是,照顾沫沫的任务。”
夏禾的心猛地一沉。难道说……
营长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继续说道:“她不是一般家庭出身。具体的,我也不知道,上面没说,你也不能问,懂吗?这是纪律。”
他顿了顿,给夏禾消化的时间,然后语气更加凝重:“我知道你心里不情愿,觉得她是个麻烦,打乱了你和老皮的默契。但是,你是个王牌,也需要配得上你的新搭档嘛,她担任你的武器官,是上面直接决定的,不是商量,是命令。”
“你可以保留自己的意见,”营长的目光紧紧锁住夏禾有些无奈的绿色眼眸,“但是,作为军人,必须服从组织决定。明白吗?”
夏禾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不是一般家庭……上面直接决定……不能问……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心上。这已经超出了普通的人员调动范畴,背后显然牵扯着更复杂的东西。
她讨厌这种被蒙在鼓里、还要肩负不明所以责任的感觉,尤其还是和一个看起来完全不着调的新手搭档。
可是,就像营长说的,这是命令。
她沉默了几秒钟,最终,她抬起眼,迎上营长的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用一种近乎平淡的、听不出情绪的声调,简短地回答:
“明白。”
这两个字,干涩,沉重,代表着她别无选择,必须接受这个从天而降的、巨大且充满未知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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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营长那张严肃的脸和那些沉甸甸的话语。
夏禾站在走廊上,无奈地垂着头。
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又什么滋味都品不分明。
疲惫感,那种深入骨髓、连思维都能凝固的疲惫,再次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她。比刚刚在机甲库箱子上睡着前更甚,因为这疲惫里,还掺进了浓重的无奈、一丝隐隐的不安,以及一种……憋闷。
营长最后几句话还在她脑子里回荡。
“这不是单纯的军事任务,也是政治任务……” 营长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夏禾从未听过的、近乎告诫的意味,“夏禾,你是个很好的军人,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你只需要记住,保护好她,让她在你身边待着,别出意外,就是最大的成功。她既然被派到前线,如果牺牲,那么都还能接受……但是,我是说万一,假如,假如你们陷入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比如说可能被俘虏而非是战死的时候,不要让她被俘虏,懂吗?这是上面的意思。”
什么意思?不要让她被俘虏?这是要……最后?
在她依旧沉默以对、脸上写满抗拒时,营长似乎是为了缓解气氛,或者说,是某种意义上的“点拨”,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补充了一句,那话差点让夏禾当场破防:
“哎呀,想开点嘛,夏禾。我看沫沫就是单纯喜欢你,崇拜你。只要不影响战斗和日常纪律,她要是想……想摸摸你头什么的,你就当……当多了个活泼点的妹妹,让她摸摸嘛,又不会少块肉……让她开心点,对你我的进步,都有好处嘛。”
夏禾当时只觉得烦躁感直冲头顶,又硬生生被她压了下去。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命令来自连营长都得忌惮三分的“上面”?她还能说什么?反抗?不服从?那不仅是违抗军令,可能还会牵扯出更大的麻烦。
算了。除了接受,还能怎么样呢?
她深吸了一口气,走廊里干燥的空气带着尘土味,刺得喉咙有点痒。她努力调动脸上僵硬的肌肉,试图挤出一个表示友好的微笑,然后转过身,面向一直等在不远处的沫沫。
沫沫乖乖地靠在墙边,双手背在身后,脚尖无聊地轻轻点着地。一见夏禾走向她,她立刻站直身体,脸上瞬间绽放出向日葵般的笑容,快步迎了上来:“前辈!你们谈完啦?”
夏禾努力维持着那个自认为还算友好的表情,朝着沫沫伸出了右手。
“嗯。沫沫,那个,我们以后……合作愉快。”她的声音干巴巴的,没什么起伏。
沫沫愣了一下,眨巴着那双大眼睛,目光在夏禾脸上那只勉强扯出的、嘴角抽搐的“微笑”和伸出的手上来回扫了两遍。
她没有立刻去握手,反而微微歪着头,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和疑惑,声音清脆地问:
“前辈,你的脸……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怎么看起来好像……抽筋了?要不要我现在陪你去医院看看啊?”
“……”
夏禾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脸上那个精心准备(自认为)的微笑瞬间垮掉,一下子泄了气。
自己的勉强和伪装,在这一句天真又直接的关心面前,土崩瓦解。
跟这姑娘,好像真的没法用常理来应对。
她默默地、有些狼狈地收回了手,插回作训服口袋里。肩膀塌了下来,那股熟悉的、厚重的疲惫感再次将她包裹。她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无辜、眼神清澈见底的红发少女,心里最后那点挣扎也消失了。
算了。
营长的任务也罢,上面的安排也罢,政治因素也罢……眼前这个人,看起来就是个脑子有点脱线、热情过度的问题儿童,简直不像是一个军校出来的军人。跟她较劲,除了让自己更累之外,似乎没有任何意义。
“我没事。”夏禾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淡和无精打采,甚至比平时更低沉了些,“走吧……我带你去基地看看……”
她不再试图摆出任何表情,也不再做什么多余的表示,只是转过身,默默地朝着宿舍的方向走去。
沫沫看着她突然又蔫了下去,虽然有点不明所以,但还是立刻快走两步跟了上去,挨在夏禾的身边,开开心心地观察着夏禾的侧脸,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依旧充满了好奇和……某种坚定的、想要靠近的光芒。
对于夏禾来说,一个漫长而“麻烦”无比的日子,似乎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