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是猪脚第一人称视角,因为设定需要,偶尔使用第一人称,因为回溯后不是所有人都有完整的记忆,当然目前的打算是直到中期前猪脚都不会有任何回档前的记忆,以后也不一定有)
晨光像一把迟钝的刀,缓慢地切开房间的昏暗。我在那灰白与深蓝交界的混沌中,骤然清醒。
不是缓缓浮起,是猛地被拽出。
坠落的失重感还死死咬着脚踝,风声在耳膜深处呼啸。然后是坚硬、冰冷、不容抗拒的撞击,从脊椎末端炸开,碾碎每一寸骨头和内脏的剧痛——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紧接着,是意识陷入无边黑暗前,那令人牙酸的、什么东西彻底碎裂的闷响。
坠楼。这次是坠楼。
细节一如既往地模糊成色块和痛感的拼图。只有“坠楼”这个结论,和与之捆绑的、粉身碎骨的濒死体验,新鲜而狞厉。
意识彻底落回躯壳的瞬间,那声音准时抵达。
不是听到,是直接在颅内生成,冰冷、平稳,不带一丝涟漪的奇怪语言,但是我听的懂:
“今天,你会死于坠楼。”
七岁。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回响”降临在七岁生日后不久的一个清晨。没有预兆,没有理由。只是醒来,听到一句关于自己死亡的陌生语言预告(后来不知怎的,我自然而然“听懂”了它)。
“今天,你会死于溺水。”这句话如同劣质倒带的磁片机,在我七岁的那天早晨反复播报了三遍,随之而来的是连续三次刻骨铭心的溺亡体验。
然后我就选择鸽掉和朋友去学校池塘玩的邀约,成功把自己混成了班级边缘人。
我叫它“晨间播报”。世界的,只对我一个人的,死亡日程提醒。我只能记住“怎么死”和死时的痛苦,其余一切,原因、地点、相关的人与事,全是空白。我的日常像个只能读取最终错误代码的故障程序,不断重启,被动等待下一次崩溃。
如果死了多次,或者以不同的死法死了多次,它也会像一个弱智程序一样反复播报多次。
我也不知道为啥只有我经常以乱七八糟的方式死掉。
我躺在床上,没动。空气里有灰尘缓慢沉降的味道。这套公寓很安静,父母的存在感比灰尘更稀薄。他们用定期的汇款和偶尔越洋视频里略显失真的面孔,维系着一种遥远的、概念上的联系。空旷,是我对“家”最深刻的感知,仅次于“死亡”。
直到九岁那年,一次“死于失温”的回溯之后。
我蜷在冰冷的被子里,骨头缝都冒着寒气,晨间播报刚预告了“冻死”。然后我听到农村老家小屋门口垃圾堆后面传来微弱的呜咽。一只脏得看不出颜色、瑟瑟发抖的小土狗,眼睛却湿漉漉的,在冬夜的寒风里望着我。我把它抱上楼,它舔了舔我冻僵的手指。冰封的什么东西,在心底裂开了一丝缝。
我叫它毛毛。
我把它带进家门然后重新点燃了莫名熄灭了的暖炉,并且在那天晚上之前一步也没有离开。
毛毛不懂什么叫死亡回响。它只知道我有时的早晨会突然僵住,脸色苍白,或者无缘无故地发抖,乃至呕吐。这时它就会凑过来,用温暖的鼻尖碰碰我,把毛茸茸的脑袋坚决地拱进我手心,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安慰般的低鸣。它的呼吸,它的重量,它挨着我时传递过来的体温,是填满这座空旷房子、抵御那如影随形死亡寒意的唯一热源。是我和这个充满恶意预告的世界之间,最脆弱也最坚韧的维系。
后来……
后来怎么了?
记忆在这里有些恍惚。一种深沉的、混杂着血腥和灰烬感的悲伤,毫无征兆地漫上来。心口猛地一揪。
我下意识地看向床边——地上没有那个熟悉的、破旧的狗窝,没有散落的玩具,没有盛着清水的碗。
对了。毛毛……不在了。
不是走失。是一种更彻底、更冰冷的“不在”。记忆的触角畏缩着,不敢去碰触那片包裹着尖锐疼痛的区域。只留下一个空洞,和此刻心口闷闷的余痛。
我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不快的阴影。大概又做那个混乱的梦了。梦里总有些碎片:刺耳的刹车声,温热血迹的触感,铅灰色的天空,还有……我自己向着车辆或深水狂奔的决绝背影。荒诞不经。
十四岁?好像梦里的自己是十四岁。为了救毛毛?可笑。我连它怎么“不在”的都记不清了,又怎么会梦到去救它?而且,救一只狗,需要我去……死吗?
梦的逻辑总是支离破碎。
不过记忆里唯一可以确信的,十四岁的某天,早上起来的我收到了仿佛刷屏一样的播报:
“你会死于车祸。”
“你会死于坠楼。”
“你会死于坠楼。”
“你会死于刀伤。”
“你会死于枪击。”
……
十几条各种各样的死法,我在那天的日记里写了满满一页。
那之后我带着毛毛收拾好东西去最近的山上躲了将近两个星期,直到父母预计从国外回家的日子。
转眼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我坐起身,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晨光又亮了一些,能看清家具寡淡的轮廓。房间里依旧安静得可怕,没有爪子挠门的声音,没有期待早餐的嘤嘤声。
我忽然想起来,在半年前的某天,毛毛离开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而我抱着侥幸心理直到那天的晚上也没有通过自杀回溯挽回这件事。
然后第二天我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我只能回到当天的早晨。
于是,毛毛永远地离开了我的生命里。
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和脑海里那句刚刚播报完、余音似乎还在萦绕的冰冷宣判:
“今天,你会死于坠楼。”
坠楼。
又是坠楼。
从多高?在哪里?意外还是……?
我一无所知。就像以往每一次一样。我只能等待,等待这个注定到来的终结,然后在剧痛与黑暗后,再次回到这个孤单的清晨。
或许是这样吧,当然也有我是神经病的可能,但我不想做那些莫名其妙的尝试,我不想某天早晨突然被灌注几十次的濒死体验。
我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向窗边。我需要一点真实的、外界的气息,来冲淡那宿命般的预告和梦魇带来的滞重。
窗帘被我拉开。
城市尚未完全苏醒,街道空旷,对面的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苍白的晨光。我住得不算太高,但也不算低。
就在这时,那熟悉的、回溯前兆般的凝滞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我。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尖锐。
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血液仿佛凝固。时间似乎变慢了,窗外偶尔驶过的车辆变得无声而迟滞。
与此同时,那晨间播报的声音,那“你会死于坠楼”的句子,并未消散,反而在我脑海中异常清晰地重复响起,一遍,又一遍。并且,这一次,在那冰冷预告的循环往复中,我清晰地“听”到了紧随其后、一直存在却被濒死混乱所掩盖的、完整的低语:
“回溯时间的代价,是永远困在濒死瞬间。”
永远困在……濒死瞬间。
原来如此。
所以记忆只有痛苦和死法。所以每一次“回来”,都像从死亡边缘被硬生生剥离,魂魄却冻僵在那里一秒。这不是恩赐,是永恒的刑罚。
为什么此刻如此清晰?因为……死亡将近了吗?因为今天,我真的会“坠楼”而死?
我站在窗边,手指无意识地扣紧了冰凉的窗棂。目光落在楼下坚硬的水泥地面上,又抬起,望向更高处对面楼顶冰冷的边缘。
梦的碎片再次闪过——不是救毛毛,是另一种决绝。向着某种终结,主动奔赴……
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如果……如果那不只是梦呢?
如果那种主动奔赴死亡的冲动,并非虚构,而是……深埋在无数次死亡回溯下、连自己都可能遗忘的某种本能或记忆碎片?
这个念头让我打了个寒颤。
窗外的城市依旧安静,晨光逐渐染上温度。但我知道,在这看似平常的一天里,有一个高度,有一处坠落,在等着我。
而我能带走的,只有关于“坠楼”的痛苦记忆,和这句永恒的诅咒。
我松开窗棂,指尖冰凉。
新的一天开始了。以一句死亡预告,和一片空荡的寂静。
所以,今天还要不要上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