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比约定的时间更早地唤醒了特里亚，她在临时租住的小房间里完成了晨祷，仔细将浅金色的长发编成不会妨碍行动的单辫，换上了洗得发白的衬衫与褐色长裤——这是她仅有的两套便装中的一套，另一套还晾在窗外。
在镜子前，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穿上了母亲留下的深蓝色斗篷。这斗篷对她而言仍旧显得宽大，但熟悉的重量却为特里亚带来一种奇特的安慰，
“愿今日的光明指引求知之路。”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低语，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斗篷边缘漏出的线头。
当特里亚到达冒险者公会时，艾莉丝已经等在门口，她背对着石墙，手中把玩着一片不知从哪摘来的叶。
看到特里亚，艾莉丝的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
“早安，守时的伙伴。”艾莉丝直起身，翠绿色的眼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明亮。“我猜到你可能会提前到达，所以我也提早来了。”
“早安，艾莉丝女士。”特里亚微微颔首，注意到精灵今日换了一件墨绿色的束腰外衣，银色的长发用简单的皮绳束在脑后。
“愿光明赐予您美好的一天。”
艾莉丝轻笑道：“你们神殿的问候语总是那么正式，不过听起来不坏。”她转身推开公会的大门。
“走吧，图书馆的任务委托应该已经准备好好了。”
大厅里比昨日更加拥挤，几名黑铁级别的冒险者正围着布告栏前争论着什么。
特里亚隐约听到“森林”、“异常”、“山铜级”等词语，但还没来得及细听，就被艾莉丝引导着走向柜台，
“整理图书馆档案，两人协作。”艾莉丝对着值班的职员说道，语气轻松得像是在点一杯麦酒。
职员核对了一下信息。
“是的，汉密尔顿勋爵的私人图书馆，需要整理近十年的信件与档案，任务期限三日，每日工作时间六个小时，报酬每人每日三十个铜币。”职员抬头看了眼她们。“需要提醒的是，汉密尔顿勋爵有些…挑剔。他雇用过三批冒险者来做类似工作，却都因为‘不够细致’而被中途辞退。”
“我们正好一个细致，一个耐心。”艾莉丝眨了眨眼，接过任务委托凭证。
特里亚微微皱眉。她不喜欢这样子轻率的承诺，但艾莉丝已经转身向门外走去，她只好跟上。
“你不担心吗？”走在前往贵族区的街道上，特里亚忍不住问道：“如果那位勋爵真如传闻那样挑剔…”
“那就更小心细致些。”
艾莉丝耸肩。
“而且，整理书籍总比泥地里追赶野猪有趣，不是吗？”
特里亚无法反驳，事实上，她对能在真正的贵族图书馆工作感到隐秘的兴奋。
在神殿孤儿院，她接触的书籍仅限于教义、圣徒传说和基础识字的课本，偶尔能从好心的修女那里借到一本诗集或历史书，她都如饥似渴得连夜读完。
汉密尔顿勋爵的宅邸位于城镇的东侧，是一座三层的石砌建筑。虽不宏伟，却透露着老派贵族的精致。
管家在确认完她们的身份后，将她们引至二楼的图书馆。
图书馆的房间要比特里亚想象中的更大，三面墙都被顶到天花板的书架所占据，第四面是高大的拱窗，透进了充足的日光。正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橡木桌，上面堆满了成捆的信件、账簿和散页的手稿，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皮革装订特有的气味。
“老爷的要求很简单。”管家面无表情地说：“所有信件按照年份和寄件人分类，装订成册；账簿单独整理；手稿按主题归类。不得损坏任何纸张，不得遗失任何片段，不得随意阅读内容——当然，必要的浏览以确认分类是允许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老爷下午会亲自来检查进展，祝你们好运。”
管家离开后，房间陷入短暂的安静。
特里亚环视四周，深吸了一口气。“那么，我们从哪里开始？”
艾莉丝已经走到桌边，小心翼翼地翻开一捆信件。
“从最乱的地方开始。”她抽出一封泛黄的信件，眯眼辨认着花俏的笔记。“嗯……这封是七年前，从王都寄来的，关于葡萄酒的采购……看来这位勋爵的品味不错。”
她们很快确立了工作流程：艾莉丝负责初步分拣和辨认的难懂的字迹，特里亚则负责精细分类与记录——特里亚发现，艾莉丝虽然说自己不熟悉人类现在的文字，但她辨认古老笔迹和破损文字的能力异常出色。
“三百年里，我见过太多书写方式了。”艾莉丝解释着，手中不停。“精灵的，人类的，矮人的……甚至一些已经失传的文字，字迹会变，但语言的内在逻辑总会有共通之处。”
工作两小时后，她们休息片刻。
艾莉丝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两颗苹果，递给特里亚一颗。
“精灵旅行的小秘诀，永远带这新鲜的水果。”
特里亚接过苹果，小声道谢。她注意到艾莉丝的手指上有几处细小的旧伤疤，可能是长期练习弓箭留下的。
“你的弓术很好？”
她鼓起勇气开口。
艾莉丝咬了一口苹果，歪着脑袋做出思考状。
“在部族里算是中等偏上一点的水平，但是我父亲——他是我们部族最优秀的射手之一——他总说我的心思不在弓弦上，而是在故事中。”她自嘲得笑了笑。“他说的对，我比起在百步外射中移动的树叶，更在意那树枝上暂歇的鸟儿为何在清晨歌唱，风穿过特定角度的树梢会发出怎样的声响。”
“对于冒险者来说，提升战斗技能不是更实用吗？”
特里亚好奇的问。
“或许吧。”
艾莉丝的目光飘向窗外。“如果你只记得如何杀死一只猎物，却不记得它的眼睛在月光下是什么颜色，它的咆哮中有着多少愤怒或恐惧…那么你得到的只是一个战利品，而不是一个故事。”
特里亚沉默地咀嚼着这句话。在神殿里，修女们教导要怜悯所有生灵，却也同时强调危险魔物的危害，必须被消灭……她从没想过要去观察魔物的眼睛，去理解魔物的咆哮。
“你害怕吗？”她问道：“面对魔物的时候。”
艾莉丝转过身，认真得看着特里亚。
“害怕是智慧的表现，说明你理解生命的珍贵。不要让恐惧决定你的行动…”她顿了顿。“我的祖母告诉我，精灵长寿的代价之一，就是必须学会区分‘谨慎’与‘怯懦’。前者让你活得更久，后者让你活得不像自己。”
下午，汉密尔顿勋爵准时出现。
他是个六十岁左右的瘦高男人，衣着整洁得近乎刻板，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
勋爵仔细得检查了她们整理好的部分，用修长的手指翻动书页，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嗯”声。
最终，他直起身子，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不错，比起前几批有条理的多。”他的目光在特里亚身上停留了片刻。“你识字很全面，连一些商业术语都能正确归类。你在哪里接受的教育？”
“神殿的孤儿院，大人。”
特里亚低下头，保持恭敬的姿态。
“怪不得。”
勋爵点点头。“继续吧，如果三日后成果令人满意，我会给予额外的一笔奖金。”
勋爵离开后，艾莉丝碰了碰特里亚的手臂。
“看，我说过我们能做到。”
特里亚感到一阵微小的自豪感，这是她完成神殿课业外少有的体验。
她们继续工作，效率甚至比上午更高。
第三天下午，当最后一捆信件被整齐地装订成册，特里亚几乎感到一丝不舍。这三天的规律工作让她感到平静，而艾莉丝持续的陪伴和偶尔的故事，则让时间过的愉快。
“完成了！”
艾莉丝舒展了一下身体，关节发出轻微的响声。“三百年的寿命也没让我习惯长时间的弯腰。”
管家再次出现，仔细地检查整个图书馆，最后满意地点头。
“老爷很满意，这是约定的报酬。”管家递给她们每人一个小钱袋。“以及额外的奖金，每人二十枚铜币。”
走出勋爵的宅邸时，夕阳正将天空染成金红色。
艾莉丝掂量着钱袋，提议道：“我知道一家不错的酒馆，那里有全镇最好的苹果派，庆祝一下？”
特里亚犹豫了，酒馆——在神殿的教育中，那不是女人与孩子该去的地方。但艾莉丝期待的眼神，加上完成任务后的轻松感还是让她点了点头。
“我不能喝酒。”特里亚急忙补充道。
“果汁和苹果派，我保证。”艾莉丝微笑道。
“老橡树”酒馆要比特里亚想象的整洁的多。木制桌椅被擦得发亮，空气中飘着烤面包和炖菜的香味，而不是她预想中的浓重麦酒味。
艾莉丝显然对这里很熟悉，自如地与老板娘打招呼，领着特里亚坐到靠窗的位置。
“两份苹果派，一杯苹果酒，一杯果汁。”艾莉丝点完餐，然后转向特里亚。“这里不少冒险者会来，但是气氛要比公会旁的那些酒馆好的多。看，那边是铁匠和他的学徒，那边是市集的布料商……啊，那边靠窗独自坐着的女士，看到了吗？”
特里亚顺着艾莉丝的目光看去，那是位约莫三十岁的女性，深棕色短发，穿着实用的皮甲，腰间挂着一柄长剑。她安静地吃着晚餐，姿态放松却警觉，像是随时能应对突发状况。
“黑铁级冒险者，玛尔塔。”艾莉丝低声说：“我昨天在公会里听到别人谈论她，注册冒险者一年半，已经完成了四十多件黑铁级任务委托，据说很快就要申请晋升山铜级的鉴定。”
特里亚仔细观察着那位女冒险者，她看起来普通，没有故事书里英雄的耀眼特征，但有一种很可靠的沉稳感。
“你觉得我们什么时候能成为山铜级？”特里亚话出口才发现这个问题多么好高骛远，她才刚完成第二件碎石级任务。
艾莉丝却认真得思考起来。
“按照公会规定，碎石级冒险者需要完成三十件同级任务委托，或者一件黑铁级任务委托才能晋级，黑铁级同理，只不过需要完成五十件同级任务委托，或者一件山铜级任务委托——前者需要时间，而后者需要实力与机会。”她顿了顿。“但我更倾向于慢慢来，急着升级的冒险者死的快。”
苹果派上来了，热气腾腾，肉桂和烤苹果的香气让人食指大动。
特里亚小心地切下一小块，送入口中，甜蜜的滋味让她不自觉地微微睁大眼睛。
“好吃吧？”艾莉丝得意地说，仿佛派是她做的一样。“人类的烹调技术在甜品上确实有独到之处。”
她们安静地吃了一会儿，艾莉丝突然开口：“特里亚，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特里亚抬起头，对上艾莉丝认真的眼神。
“请说。”
“‘汀·托德’是什么意思？在我印象里，人类文化中的这两个词是中间名与修饰名…”
特里亚的手微微僵住，这个问题触及到她小心保护的秘密边界。
“特里亚是我的受洗名，‘汀·托德’是负责照顾孤儿院的神父给我们取的通用中间名和姓氏，意为‘神的礼物’或‘神的孩子’。”她谨慎地回答。
艾莉丝似乎察觉到她的回避，没有再追问，转而说：
“在精灵文化中，名字往往很长，名字记录着家族的历史与事件。我的全名——艾莉丝·博尔坎特·蕾拉·茜·德索雷特斯·提尔芬——从‘博尔坎特’的开始，每一小节分别代表我母亲、祖母、曾祖母的名字、部族名以及家族居住的区域名。意思是‘生活在提尔芬的追随星光的部族，茜的后代，蕾拉的子孙，博尔坎特之女’。”
特里亚努力联系着名字与其含义，感到有些头晕。“那‘艾莉丝’呢？”
“我的个人名。意为‘欢乐的’……不过不太适合我。”
艾莉丝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忧郁。“一个不会唱歌不会写诗的吟游诗人，怎么能给人带来欢乐呢？”
“你带来了故事。”
特里亚脱口而出，随即因自己的直白而感到尴尬。“我是说…您的故事很有趣，它们让我看到了神殿书籍之外的世界。”
艾莉丝凝视着她，翠绿色的眸子在烛光下深不可测。
“谢谢。”最终她轻声说，声音里有种特里亚从未听过的柔软。
晚餐后，她们一起走回公会提交任务。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街道两旁的窗户透出温暖的灯光。在一个岔路口，艾莉丝突然停下脚步。
“明天有什么计划？”
她的语气听起来很随意，但特里亚注意到艾莉丝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捻着外衣上的系带。
“我…还没查看新的任务委托。”特里亚承认道。
“那么，明天早上公会见面，一起找找？”艾莉丝提议说：“我觉得我们合作的不错，而且…两人组队总比一个人安全，即便是碎石级的任务委托。”
特里亚的心跳微微加快。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再是一两次的短期合作，而是成为固定的同伴。在冒险者的世界，这意味着信任，意味着将后背托付给地方。
她的理智提醒她谨慎：她才认识艾莉丝四天，对方是一位精灵，一位自称吟游诗人却不会喊唱歌写诗的神秘精灵……但她的心——那个仍然相信勇者故事，渴望看到更广阔世界的部分——已经在点头。
“好。”她听到自己说。“明天早上见。”
艾莉丝的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亮。
“那么，晚安，特里亚。愿星光指引你的梦境。”
“晚安，艾莉丝女士，愿光明守护您的安眠。”
她们分开走向不同的方向。
特里亚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看到艾莉丝仍旧站在岔路口，望着她的方向。
这次她们没有尴尬地转头，而是隔着夜色，互相点了点头，才真正转身离开。
回到租住的小房间，特里亚没有立即准备晚祷。
她坐在床边，从行李底层的隐秘口袋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一枚褪色的银质胸针，表面雕刻着格博洛家族——将母亲抛弃那人的家族的徽章，这是母亲的另一件遗物，她从未戴过，甚至很少拿出来看。
私生女——这个词在特里亚心中回响。
在贵族社会她没有地位，在神殿她只是众多孤儿里的一个，在冒险者公会…或许在那，她可以只是特里亚·汀·托德，一个新手冒险者，一个剑士，一个和精灵组队并且分享苹果派的人。
她想起艾莉丝说“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安全”时的表情，想起那翠绿色眼睛里闪烁的期待。一种温暖而危险的悸动在她胸口蔓延，她知道这是什么……神殿教育里警告过的，对某人产生过度依赖和情感的危险倾向。
但当她最终跪在床边开始晚祷时，她发现自己不仅为艾莉丝的安全祈祷，还为她们明天的会面祈祷。而当她躺下，看着天花板上月光移动的痕迹，她想起艾莉丝所说的星光部族，想起精灵漫长的生命，想起自己短暂的岁月。
“三百岁和十六岁……”
她低声自语，闭上眼睛。
在城镇另一端的旅馆房间内，艾莉丝正用软布擦拭她的短弓。
她的动作缓慢而专注，像是某种仪式。擦完后，她走到窗边，望着夜空上的星辰。
三百年，足够见证森林的生长与衰败，王朝的兴起于覆灭，足够学会无数技能，也足够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孤独。部族的族人说她“古怪”，说她被人类所创造的故事腐蚀了精灵的心，也许他们是对的——因为她现在确实在这里，这一个人类的城镇，为一个认识仅四天的人类少女而微笑。
“特里亚·汀·托德。”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你心里藏着怎样的故事呢。”
她想起女孩浅金色头发下的黑色眼眸，想起她听故事时专注的表情，想起她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艾莉丝见过与多人类，大多如溪流般浅显易读，但特里亚…她像一口深井，表面平静，深处却藏着无人知晓的秘密。
精灵的直觉告诉她，靠近这口井是危险的。不是物理上的，而是情感上的……人类生命短暂，他们的情感强烈却如夏日的暴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只留下湿润的痕迹和可能的心碎。
但艾莉丝已经转身离开森林，誓言要创作属于自己的故事……而一个好故事，从来不是关于安全的选择。
她拿起鲁特琴，拨动琴弦。音符在安静的房间中流淌，不成曲调，却有种随性的美……
她想起特里亚，那个神殿长大的女孩歌唱准确却缺少感性——她不禁微笑。也许，她该教这个少女什么是真正的音乐，不是完美的音准，而是心跳的节奏，呼吸的韵律，情感的起伏。
窗外，一颗流星划过夜空。
在古老的精灵传统中，那是故事开始的征兆。艾莉丝放下琴，低声说：“那么，让我们看看这个故事会将我们带向何方吧。”
城镇的某个角落，月光无法照亮的小巷深处，一双非人的眼睛正盯着“老橡树”酒馆的方向。眼睛的主人低声嘀咕着什么，随后融入更深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冒险者公会的钟楼敲响了午夜钟声，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新的委托将被张贴、新的冒险即将展开。少女与精灵不知道的地方，命运的织机已经开始编织更为复杂的图案。但今夜，让她们安睡……明日，还有苹果派的甜香与未讲完的故事，以及那刚刚萌发的，尚不知名的情感等待着她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