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皇历的黄昏总是带着一种熔金般的质感。夕阳并未直接坠入地平线，而是被远方工业区升腾起的魔导蒸汽漫射开来，将整个天空渲染成一片暖橘色与煤烟灰交织的油画。
位于城市东郊的一处静谧缓坡上，风卷着草屑和远处不知名野花的香气，轻轻拍打着艾尔·斯科特那件洗得发白的亚麻衬衫。
艾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空气里没有烧焦的血肉味，没有深渊魔兽口中喷出的硫磺臭，也没有圣剑过载时那种令人牙酸的臭氧味。这里只有泥土、青草，以及——最让艾尔陶醉的——崭新的、刚刚干燥的灰泥和清漆的味道。
在他面前，矗立着一座两层高的红砖小楼。
它不是那种圣皇教枢机主教居住的宏伟尖塔，也不是贵族区那种雕梁画栋的巴洛克庄园。它方方正正，敦实可爱，有着深褐色的坡屋顶和奶白色的窗棂。烟囱里还没冒出过炊烟，门前的信箱也是崭新的黄铜色，还没有塞进任何一张催缴魔石费用的账单。
“完美。”
艾尔眯起眼睛，发出了这三年来最真诚的赞叹。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抚摸着外墙粗糙的红砖，那种真实的触感让他那颗在战场上悬了十年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这不仅仅是房子。”艾尔喃喃自语，眼神迷离得像是在看初恋情人，“这是正义，是真理，是我下半辈子赖以生存的圣殿。”
“我说……你能不能别对着一堵墙发情？很恶心诶。”
一个清脆却带着明显嫌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破了艾尔的自我陶醉。
艾尔转过身，看到艾尔菲·维尔德正站在院子的栅栏旁。这位帝国皇家魔导学院最年轻的荣誉讲师、被誉为“苍蓝魔女”的天才，此刻毫无形象地用手背擦着额头上的汗珠。她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改良式魔导技师服，腰间挂着沉甸甸的工具包，手里还攥着一根还在微微发光的秘银刻刀。
那头标志性的银色长发被她随意地扎成了一个马尾，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的。虽然嘴上在抱怨，但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却闪烁着某种成就感。
“这不是发情，这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艾尔一本正经地纠正道，“艾尔菲，防御工事怎么样了？你也知道，这可是我全部的退休金，加上预支的未来三十年的英雄津贴。”
“防御工事？哈！”艾尔菲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她把刻刀往腰间的皮套里一插，双手叉腰，挺起了那略显贫瘠的胸脯，“你应该叫它‘维尔德级绝对要塞系统’！真是的，我就没见过哪个退役勇者会在自家后院埋设这种级别的术式。”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院子中央，脚尖轻轻点了点地面上的一块不起眼的青石板。
嗡——
一声低沉的蜂鸣瞬间响彻整个山坡，紧接着，空气中泛起了一层层肉眼可见的淡蓝色涟漪。数以千计的复杂符文在虚空中一闪而逝，它们像是精密的齿轮一样咬合、旋转，最后隐没在空气中。
“看好了。”艾尔菲得意地竖起一根手指，“第一层，物理偏转护盾。采用了最新的重力反转术式，哪怕是帝国最新型的攻城魔导炮正中红心，炮弹也会在接触墙壁的前一秒被弹飞到两公里外的无人区。”
艾尔满意地点点头：“很好，防拆迁利器。”
“第二层，”艾尔菲竖起第二根手指，随着她的动作，房子周围的空气扭曲了一下，仿佛整个空间都被折叠了，“全频段元素抗性结界。无论是红龙的吐息、极北的冰爆，还是高阶死灵法师的腐蚀毒雾，都会被中和成无害的微风。为了这个，我可是把我的私人库存——三颗高纯度风暴魔石都填进地基里了！”
“太棒了，这样冬天就不用担心暴风雪压垮屋顶了。”艾尔的眼睛在发光。
“第三层，也是最重要的一层。”艾尔菲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她打了个响指。
原本清晰可见的房子，在这一瞬间突然变得“模糊”了。不是视觉上的模糊，而是存在感上的稀薄。仿佛只要稍微转移注意力，这座房子就会从脑海中消失。
“认知干涉与因果切断法阵。”艾尔菲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狂热，“这是我还在构思中的论文课题。它能让这座房子在概念上‘不被注意’。除非是那个讨厌的圣皇亲自降临，或者是传说中的神明睁开眼睛，否则就算是异端审判庭的猎犬从门口经过，也会下意识地觉得这里只是一片荒地。”
艾尔听得心花怒放，他激动地走上前，一把抓住了艾尔菲的肩膀，用力摇晃着：“天才！艾尔菲，你简直是女神！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一个真正没人打扰的、绝对安全的、可以睡到自然醒的家！”
“痛痛痛！放手啦，笨蛋艾尔！”艾尔菲红着脸挣脱了艾尔的魔爪，揉着肩膀嘟囔道，“真是的，明明拥有单杀魔王的实力，手劲还这么大……你这家伙，真的只有二十二岁吗？这种怕死又想躺平的心态，简直比学院里那些八十岁的老教授还要暮气沉沉。”
“你不懂。”
艾尔松开手，转身看着那座被层层结界包裹的房子，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
他走到门廊下的摇椅旁，试探性地坐了下去。木质的摇椅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这声音在艾尔听来简直是天籁。
“艾尔菲，你知道过去五年我是怎么过的吗？”艾尔靠在椅背上，目光穿过庭院，投向远处那座繁忙的城市。
城市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巨大的白色石砌教堂矗立在市中心，尖顶上的圣徽散发着永恒的白光。而在城市边缘，魔导工厂的烟囱正不知疲倦地吞吐着黑烟，巨大的浮空飞艇像鲸鱼一样缓缓划过天际，腹部的魔力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
“我在泥浆里打滚，在死人堆里睡觉。我吃过半生不熟的蜥蜴肉，喝过混着马尿的泥水。”艾尔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每一次闭上眼，我都要担心会不会有刺客的匕首割开我的喉咙，或者是有什么深渊怪物的触手缠上我的脚踝。”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掌心那道横贯整个手掌的陈旧伤疤。
“所谓的荣誉、圣皇的嘉奖、民众的欢呼……那都是虚的。只有这栋房子，这把椅子，还有这该死的、稳固的屋顶，才是真实的。”艾尔转过头，认真地看着艾尔菲，“我不想再拯救世界了，艾尔菲。世界太大，也太沉重。我现在只想守护好这一亩三分地，养一只不怎么掉毛的猫，每天晒晒太阳，这就是我余生的全部野望。”
艾尔菲沉默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虽然他有着一头乱糟糟的黑发和一张还算英俊的脸庞，但他眼底深处的那抹疲惫却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外界都传颂勇者艾尔·斯科特是无畏的英雄，是斩断黑暗的利剑，但只有作为队友的她知道，这把“利剑”早就卷刃了，而且是一边哭着一边砍人的。
“……哼，说得好听。”
过了半晌，艾尔菲别过头，轻轻踢了一脚地上的碎石子，掩饰着自己眼中的那一丝心疼，“明明就是懒。才二十二岁就开始过退休生活，小心真的变成废人，到时候连姑娘都讨不到。”
“讨不到就讨不到吧，反正我有房子。”艾尔无所谓地耸耸肩。
“你——！”艾尔菲气结，随后又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反正阵法已经布置好了。按照现在的魔力浓度，维持个五十年不成问题。只要你不主动去招惹什么奇奇怪怪的麻烦，这里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我发誓，我就算看到巨龙在天上跳芭蕾，我也绝对不会多看一眼，更不会走出这个大门半步。”艾尔信誓旦旦地举起三根手指。
“行了行了，别立这种奇怪的誓言。”艾尔菲白了他一眼，然后拍了拍肚子，“为了帮你搞定这些复杂的符文回路，我可是从中午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喂，大房东，不表示一下吗？”
艾尔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从摇椅上站起来，心情极好地拍了拍手：“当然！为了庆祝新居落成，也为了感谢我们伟大的苍蓝魔女小姐，今晚我请客！去城里最好的‘金齿轮’餐厅，听说那里新进了一批上好的独角兽排——哦不，是仿生魔兽肉排。”
“这还差不多。”艾尔菲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颗可爱的小虎牙。
两人并肩走出了院子。
艾尔站在那扇崭新的铁艺大门前，手里握着一把沉甸甸的黄铜钥匙。这把钥匙上也刻满了细密的符文，触感冰凉而厚重。
他郑重其事地将钥匙插入锁孔。
咔哒。
锁芯转动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同某种神圣的仪式终结音。
随着这一声轻响，院子四周的空气微微震颤了一下，所有的防御法阵正式进入了全功率待机状态。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将这座房子与外界隔绝开来，那是绝对的安全感。
艾尔后退两步，最后一次回头审视这座堡垒。
夕阳的余晖洒在红砖墙上，给房子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防御系统运转完美，隐蔽结界毫无破绽，这里远离喧嚣，远离纷争，远离一切可能打破平静的因素。
“门锁好了，结界开了，方圆十里内我也确认过没有高能反应。”艾尔拍了拍手，转头对艾尔菲说道，语气中充满了确信无疑的笃定，“艾尔菲，我有预感，这次真的稳了。没有任何东西——我是说任何东西，能破坏我美好的退休生活。”
艾尔菲正低头整理着工具包，听到这话，莫名地打了个寒颤：“奇怪，怎么突然觉得有点冷……你说这种话，总感觉像是吟游诗人故事里那些倒霉蛋死前的台词。”
“别迷信了，这是科学，是魔导学。”艾尔推着艾尔菲的后背往山下走去，“走吧走吧，我都闻到肉排的香味了。”
两人沿着蜿蜒的石板路向山下走去。
随着他们逐渐远离那座孤零零的山坡，周围的环境开始发生变化。原本寂静的虫鸣被远处城市的喧嚣所取代。
此时天色已近全黑，城市里的魔力路灯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那是一种温暖的橘黄色光芒，通过埋设在街道地下的魔力管网传输能量，驱散了夜的寒意。
街道两旁是典型的帝国复兴风格建筑，红砖尖顶的联排房屋整齐排列，每一扇窗户里都透出温馨的光。街角的面包房正准备打烊，在这个时间点，空气中依然残留着甜腻的麦香和牛奶的热气。
一辆依靠魔导蒸汽驱动的公共马车——或者应该叫公共机车——喷着白气从他们身边驶过，黄铜齿轮咬合的咔咔声在青石板路上回荡。车厢里挤满了下班的工人和穿着长袍的低阶神官，他们的脸上带着疲惫，但也带着对晚餐的期待。
这就是和平的味道。
艾尔深深地沉浸在这种充满了烟火气的氛围中。
“看，艾尔菲。”艾尔指着远处钟楼上巨大的机械表盘，指针正指向七点，“这就是我们要守护的东西。不是什么宏大的教义，也不是什么人类的未来，就是这种……大家都能准时下班，然后去喝一杯劣质麦酒的权利。”
“虽然你说得很感动，但‘金齿轮’餐厅可没有劣质麦酒，那是高档餐厅。”艾尔菲吐槽道，但她的眼神却柔和了下来。她看着身边的艾尔，这个曾经在战场上浑身浴血、眼神冰冷的男人，此刻正像个孩子一样，因为路边摊飘来的烤肠香味而吞口水。
或许，这样也不错。
艾尔菲心想。虽然她总是吐槽艾尔没有上进心，但内心深处，她比谁都希望艾尔能过上这种无聊而平静的生活。毕竟，那是他用无数次死里逃生换来的。
“快点啦，再晚就没有靠窗的位置了！”艾尔菲加快了脚步，走到了艾尔的前面，马尾辫在脑后欢快地跳动着。
“来了来了。”艾尔笑着跟了上去。
他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路过那些闪烁着霓虹符文的店铺招牌。巨大的飞艇在头顶缓缓降落，探照灯的光柱扫过夜空，像是在巡视着这片繁华的领地。
没有人注意到，在万米之上的高空，突然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
艾尔·斯科特，这位刚刚立下“绝对防御”Flag的退休勇者，此刻正满脑子想着菜单上的前菜是选奶油蘑菇汤还是罗宋汤。
他甚至还在心里盘算着，等吃完饭回去，一定要在那个固若金汤的壁炉前，美美地泡上一壶茶，庆祝自己终于摆脱了命运的捉弄。
毕竟，房子已经盖好了，防御已经无敌了，还能出什么事呢？
“艾尔，你在傻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今晚的夜色真美啊。”
艾尔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夜空深邃而平静，几颗星星在云层后若隐若现，看起来是那么的安详，那么的……宁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