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齿轮”餐厅不愧是这座城市排名前三的高消费场所。
这里的空气闻起来就有一股“我很贵”的味道——那是打过蜡的红木地板、厚重的天鹅绒窗帘，还有从后厨飘出来的香草炖肉味混在一起的感觉。头顶上挂着巨大的黄铜吊灯，光线暖烘烘的，特别稳，不像路边那种廉价魔力灯，动不动就闪两下，搞得人心里发慌。
艾尔·斯科特坐在靠窗的软包皮椅上，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陷进去了。
这种被棉花包裹的感觉太好了。他那常年紧绷、像是随时准备暴起杀人的腰背肌肉，终于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叹息。
“先生，这是您点的‘圣罗兰庄园’年份红酒，需要现在醒酒吗？”
穿着燕尾服的侍者微微弯腰，托盘里的水晶杯亮得晃眼。
“醒，当然要醒。”艾尔努力坐直了身子，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绅士，而不是个刚从泥坑里爬出来的老兵，“另外，那个仿生独角兽肉排，我要七分熟，多加黑胡椒酱汁。那种能辣得人流眼泪的黑胡椒。”
“好的，先生。维尔德小姐呢？”
坐在对面的艾尔菲正翻着菜单。她已经脱掉了那身沾着机油味的技师服，换上了一件简单的白色露肩连衣裙——这是她刚才利用空间戒指在洗手间里光速换装的成果。
“我要一份深海鳕鱼佐柠檬奶油汁。另外，给这位先生加一份双倍的土豆泥。”艾尔菲合上菜单，递给侍者，顺便给了艾尔一个戏谑的眼神，“他这几年大概是饿怕了，看见填肚子的东西就走不动道。”
等侍者离开，艾尔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没骨头一样瘫回椅子里。
“艾尔菲，我觉得这就是天堂。”艾尔转头看向窗外。
从这个五楼的位置，刚好可以俯瞰半个城市的夜景。
街道上流淌着金色的灯光，远处飞艇港口灯火通明，巨大的飞艇正在缓缓起降，像是一群温顺的钢铁鲸鱼。而在更远的地方，那一抹深邃的黑暗中，是他那座位于东郊山坡上的新家。
虽然看不清，但他知道它就在那里。
那是他用半条命换来的退伍金盖起来的。
对他来说，那不仅仅是一堆红砖和木头。那意味着他以后睡觉不用在枕头底下藏匕首，意味着他不用半夜被号角声惊醒，意味着他可以在那个还没种上花的院子里晒太阳，直到把骨头里的湿气都晒干。
那是他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一件“兵器”活着的证明。
“出息。”艾尔菲端起柠檬水抿了一口，“这顿饭可是要花掉你半个月的津贴。”
“值得。”艾尔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金币，在指尖翻转着，“只要能坐在这种不会突然塌陷的屋顶下，吃着不会突然跳起来咬我的食物，哪怕花光积蓄也值得。你知道吗，刚才坐下的那一刻，我甚至在想，如果现在魔王复活站在我面前，我会请他坐下来喝一杯，然后劝他去买份保险。”
“你这种思想很危险啊，勇者大人。”艾尔菲虽然在吐槽，但眼角却带着笑意。她知道艾尔不是在开玩笑，这个男人是真的累了。
很快，前菜和主食陆续上桌。
当那块滋滋作响、散发着浓郁肉香的厚切肉排摆在面前时，艾尔甚至感觉到眼眶有些湿润。他拿起刀叉，动作虔诚得像是在进行某种宗教仪式。
“敬和平。”艾尔举起酒杯。
“敬你的退休金。”艾尔菲也举起杯子，轻轻碰了一下。
清脆的玻璃撞击声在优雅的餐厅背景音乐中显得格外悦耳。
艾尔切下一块肉排，送入口中。鲜嫩的肉汁在舌尖炸开，黑胡椒的辛辣与红酒的醇厚完美融合。那一瞬间，过去五年在泥沼中吞咽干粮的记忆彻底被粉碎。
“太好吃了……”艾尔含糊不清地感叹着，脸上洋溢着一种近乎痴呆的幸福笑容，“艾尔菲，我决定了，以后每个月的今天，都要来这里吃一顿。哪怕天塌下来，也不能阻止我享受生活。”
“别在那立Flag了，快吃你的吧。”艾尔菲切着盘子里的鳕鱼，漫不经心地看向窗外，“今晚的星星确实挺……嗯？”
艾尔菲手中的刀叉突然停在了半空中。
“怎么了？鳕鱼有刺？”艾尔嘴里塞满了土豆泥，顺着艾尔菲的目光转头看去。
原本平静深邃的夜空，毫无征兆地变了。
并没有雷声，也没有乌云聚集。那种变化突兀得就像是一幅完美的油画被人用利刃在中间狠狠划了一刀。
在万米高空之上，漆黑的夜幕裂开了一道暗红色的缝隙。那缝隙并不是不规则的闪电状，而是笔直的、整齐的，仿佛天空本身就是一块巨大的幕布，此刻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外力撕裂了。
餐厅里的音乐声戛然而止。
原本正在轻声交谈的食客们纷纷停下动作，惊愕地望向窗外。侍者手中的托盘倾斜，酒瓶滑落，但在这种诡异的寂静中，甚至没有人去在意即将碎裂的玻璃。
“那是什么……”有人颤抖着声音问道。
下一秒，一颗暗金色的光点从那道裂缝中跌了出来。
是的，跌了出来。
它像普通的流星那样直直的坠落。
“高能反应！”艾尔菲猛地站了起来，带翻了身后的椅子。她眼中的琥珀色瞳孔瞬间收缩成针芒状。
那颗暗金色的流星并没有像人们担心的那样砸向繁华的市中心。
它划过天际的角度很偏，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直线感，直愣愣地朝着城市的边缘坠去。
“还好，不是冲着大教堂去的。”艾尔依然坐在椅子上，手里还握着那把切肉的餐刀。他皱着眉头看着那颗流星，心里虽然有些不安，但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侥幸。
“看这个角度，应该是要掉到东边的荒地里去了。”艾尔在心里快速估算了一下，“只要不砸进市区，不管是什么东西，哪怕是传说中的天界魔兽掉下来，也有圣骑士团去处理。”
然而，就在下一秒，艾尔嘴里的那块肉排突然就不香了。
他看着那道笔直的、没有任何转弯迹象的暗金轨迹，脑海中那张城市地图慢慢浮现出来。
东边。
荒地。
山坡。
那条线延伸的终点，不是什么无人的荒野，而是一个非常具体的坐标。
“等等……”艾尔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那个方向……”
“艾尔！那是东郊！”艾尔菲惊恐地大喊，声音都变调了，“那是你家的位置！”
没有转弯。
没有奇迹。
也没有什么该死的漂移。
那颗流星就像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随手扔出的石子，既没有瞄准，也没有躲避，只是单纯地遵循着重力，朝着那个倒霉的山坡砸了下去。
“不……不会吧……”艾尔的嘴角开始抽搐，手里的餐刀掉在了盘子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得无限漫长。
艾尔眼睁睁地看着那道光芒划破夜空，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宿命感，不偏不倚地砸向那座红砖小楼。
紧接着，艾尔看到了让他心碎的一幕。
即便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凭借勇者强化过的视力，他依然清晰地看到了那座山坡上亮起的蓝色光芒——那是艾尔菲引以为傲的“维尔德级绝对要塞系统”启动了。
第一层物理偏转护盾亮起。
暗金流星撞了上去。
没有任何阻滞，甚至连一点火花都没擦出来，那层护盾就像是被人用手指捅破的湿纸巾一样，瞬间粉碎。
第二层全频段元素抗性结界升起，五彩斑斓的符文光辉照亮了山坡。
暗金流星穿过。
所有的符文瞬间熄灭，就像是被暴风雨浇灭的火柴，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第三层认知干涉法阵……算了，根本没来得及生效。
这根本不是什么攻防战，这完全就是一辆失控的重型卡车碾过了一个路边的易拉罐。
轰——————！！！
一道耀眼的暗金色光柱在东郊的山坡上冲天而起，瞬间吞没了那座小小的红砖房子。
爆炸产生的强光甚至盖过了城市的灯火，将整个餐厅照得如同白昼。紧随其后的是地面的震动，桌上的红酒杯剧烈摇晃，最后“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红色的酒液像血一样蔓延开来。
几秒钟后，沉闷的爆炸声才迟迟传来，震得餐厅的玻璃窗嗡嗡作响。
那朵升腾起的蘑菇云，在艾尔的眼中，形状像极了一张嘲笑的脸。
餐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天灾吓傻了，只有艾尔菲僵硬地转过头，看向对面的艾尔。
艾尔依然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他面前那块鲜嫩多汁的肉排还在冒着热气，但他手中的叉子已经扭曲变形了。
他的眼神空洞，像是灵魂已经被那道流星一同带走了。
“我的……房子。”
艾尔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干涩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我的壁炉……我的落地窗……我那还没用过的浴缸……”
“艾尔……”艾尔菲有些担忧地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肩膀，“冷静点，只要人没事，房子可以再……”
“冷静？”
艾尔慢慢地抬起头。
艾尔菲愣住了。她看到艾尔的眼中并没有恐惧，也没有悲伤。那里只有一种东西——那是她在决战魔王的前夜，曾经在艾尔眼中看到过的、足以焚烧一切的怒火。
那是作为一个只想安稳度日的普通人，被命运反复戏弄后彻底爆发的疯狂。
“我冷静了五年。”艾尔缓缓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像个机械傀儡。他随手抓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然后将那块扭曲的叉子狠狠地拍在桌子上，深深地嵌入了实木桌面。
“我忍受了圣皇教的废话，忍受了贵族的白眼，忍受了那些该死的噩梦。我只想要一个带院子的房子，一个能让我种番茄、晒太阳的地方。”
他转过身，看向窗外那还在燃烧的东郊山坡，声音低沉得可怕。
“不管掉下来的是什么东西……是陨石也好，是某种未知的怪物也好，甚至是神明拉的一坨屎也好。”
艾尔的手按在腰间——那里原本应该挂着圣剑，但现在空空如也。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散发出凛冽的杀气，这股杀气让周围的几个食客吓得直接钻到了桌子底下。
“它毁了我的家。它死定了。”
“艾尔！你要干什么？那是未知的高能反应！连我的结界都被瞬间撞碎了，那东西很危险！”艾尔菲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艾尔已经动了。
他没有走正门。
艾尔直接冲向了那扇巨大的落地窗。
“喂！这里是五楼！”
伴随着“哗啦”一声巨响，钢化玻璃在艾尔的撞击下粉碎。
那个身影没有任何犹豫，直接跃入了夜空。他在空中调整姿势，踩着建筑物外墙突出的装饰物，像一只黑色的猎豹，在垂直的墙面上飞速下坠。
落地。翻滚。
艾尔在繁华的街道上砸出了一个浅坑，惊得周围的人群四散尖叫。
此时的街道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人们哭喊着向着市中心的大教堂涌去，寻求圣皇的庇护。无数人逆着艾尔的方向奔跑，脸上写满了对末日的恐惧。
而艾尔·斯科特，这位原本只想退休的勇者，却成了这股人潮中唯一的逆行者。
他一把扯掉了脖子上碍事的领结，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露出了锁骨上那道陈旧的伤疤。
风呼啸着灌进他的衣领，但他感觉不到冷。他只能感觉到血管里沸腾的岩浆。
“艾尔！等等我！”
头顶传来艾尔菲气急败坏的喊声。一道蓝色的流光闪过，艾尔菲给自己施加了飞行术，踩着一块浮空的魔导滑板追了上来。
“你疯了吗？那东西连减速都没有就撞碎了三层防御！如果是敌袭，绝对是魔王级的！”艾尔菲在他头顶大喊。
“那正好！”
艾尔一边狂奔，一边咬牙切齿地回应，他的速度快得在身后拉出了一道残影，每一步踩在青石板上都会留下蛛网般的裂纹。
“如果是魔王，我就再杀他一次！如果是神，我就把他的神殿拆了盖猪圈！”
他抬起头，死死盯着远处那冲天的火光。
那里是他全部的积蓄。
那里是他下半辈子的指望。
那里是他刚刚许愿要守护的“绝对防御”。
现在，那里只剩下一个坑。
“不可原谅……绝对不可原谅！”
艾尔·斯科特咆哮着冲出了城区，一头扎进了通往东郊的黑暗中。在他的前方，那团暗金色的火焰的坠落地，也是他的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