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呼啸着灌进艾尔敞开的领口,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冷。
十分钟前,他还在五楼的餐厅里,切着那块死贵死贵的独角兽肉排,心里盘算着今晚要在新家的壁炉前喝杯热茶。
现在,他站在东郊。脚下的皮鞋踩着滚烫的碎石,那是他家院子原本所在的地方。
空气里的味道很怪。不是硫磺味,也不是那种烧焦的臭味,更像是什么金属猛地烧化了又瞬间冷却下来,混着泥土被翻开的土腥气。
“这也……太彻底了。”
艾尔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了这场灾难。
在他面前,那座他花光了积蓄、每一块红砖都亲自监工、连门把手都挑了三天的二层小楼,现在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甜甜圈。
没错,甜甜圈。
房子的外墙居然奇迹般地没倒,连正门的门廊都好好的。那块写着“斯科特宅”的铜牌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看着特别讽刺。但是,从屋顶正中间开始,一直到底层,整个房子被捅了个对穿。
“这不可能啊……”
身后传来嗡嗡的声音,艾尔菲踩着她的魔导滑板落在艾尔身边。这位平时自信得不行的天才魔女,看着眼前的景象,手里的侦测仪差点没拿稳。
“我的防御阵列……物理偏转护盾、元素抗性结界……”艾尔菲盯着侦测仪上的指针,脸色发白,“全都没反应。不是失效了,是根本没被触发。”
艾尔没说话,只是机械地迈开腿,走向那扇完好的大门。
“艾尔!别进去!里面指不定还有什么危险!”艾尔菲想拉住他。
“危险?”艾尔停下脚,转过头,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黑得吓人,“艾尔菲,你看这把钥匙。”
他举起手里沉甸甸的黄铜钥匙。
“这是我为了配那扇从矮人部落定做的防爆门特意买的。现在,门还在,锁也没坏。”
他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
咔哒。
门开了。
“但我家没了。”
艾尔推开门,走了进去。
原本应该是玄关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圈靠墙的地板。再往里走一步,就是深不见底的大坑。
艾尔站在边上,低头看着这个贯穿了整栋房子的大洞。
借着月光,他能看到二楼卧室的残骸。那张他花大价钱买的羽绒大床,现在只剩半个床头板挂在断掉的横梁上,剩下的连同羽绒一起不知道飞哪去了。
往下看,是一楼的客厅。那个还没来得及生火的壁炉被削去了一半,羊毛地毯像破布一样挂在楼板边上。
再往下,是地下室。那是他存红酒和旧装备的地方。
现在,那里是一个冒着青烟的大坑。
“没有魔力残留。”艾尔菲小心翼翼地跟了进来,手里的侦测仪还在滴滴响,但她一脸困惑,“艾尔,这太怪了。能造成这种破坏的,通常都是禁咒级别的魔法,或者是龙息。但这儿……干干净净。”
“干干净净?”艾尔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对,只有纯粹的撞击。”艾尔菲蹲在坑边,抓起一把焦土搓了搓,“就像是一个密度极高、速度极快的铁球,靠着最原始的力气砸穿了这一切。我的魔法护盾对这种既没有恶意、也没有魔力的纯物理攻击,反应会慢半拍。但就算这样,也不该像纸一样脆啊……”
“纯物理攻击。”
艾尔重复了一遍。他深吸了一口气,肺里全是灰尘,呛得生疼。
“也就是说,没什么诅咒,也没什么魔法陷阱,这就是一次单纯的、野蛮的肇事逃逸。”
艾尔活动了一下手腕,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他原本僵硬的脸松动了一些,换上了一副讨债鬼的表情。
“很好。既然是物理撞击,那就是个实体。既然是实体,那就抓得住,打得痛,赔得起钱。”
说完,艾尔直接跳了下去。
“喂!艾尔!”
艾尔菲的惊呼还在头顶,艾尔已经像块石头一样坠进了黑暗。他在半空中踩了一下断掉的横梁借力,轻巧地落在了地下室的坑底。
底下的温度很高,脚下的泥土都被烧得硬邦邦的。周围全是碎掉的红酒瓶,空气里飘着一股昂贵的酒香和焦土味。
那是他存了三年的波尔多红酒。
艾尔的心脏抽了一下,火气又窜上来一截。
“出来!”
他对着烟尘弥漫的中心吼道。
“不管你是哪来的陨石成精,还是哪个混蛋法师召唤出来的石头人!你毁了我的房子,砸了我的酒!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出来赔钱!”
没人回答。只有还在往下掉的土石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艾尔皱起眉,拔出了腰间那把用来切牛排的餐刀——这是他现在身上唯一的武器。虽然看着有点滑稽,但在一位前勇者手里,哪怕是根牙签也能要人命。
他警惕地走向坑底中心那个还在冒热气的东西。
烟尘慢慢散去。
艾尔本来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只大怪兽,或者一块发光陨石的准备。他甚至已经在脑子里盘算怎么把这东西切片卖给魔法协会抵债了。
然而,看清那个缩在坑底的人影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不是石头。
也不是怪兽。
那是一个女孩。
看着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身上裹着一件破破烂烂的黑色紧身衣,那料子看着既不像皮也不像布,在高温下泛着奇怪的光。
最显眼的是那一头银色的长发,像月光一样铺在地上。虽然沾了土,还是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女孩侧躺在滚烫的泥土里,闭着眼,显然已经晕过去了。她身上有不少伤口,看着挺吓人,不过血似乎已经止住了。
“这是……什么情况?”
艾尔手里的餐刀垂了下来。他想过无数种敌人,唯独没想过肇事者会是这么一个看着一碰就碎的小姑娘。
“人类?”
不对。
艾尔的目光落在女孩头顶。那里耷拉着两只银白色的兽耳。
亚人?
这年头亚人不稀奇,大多在边境,城里也有做工的。但艾尔从没见过这种发色的亚人。更让他觉得背脊发凉的,是女孩身后那条长长的尾巴。
那不是毛茸茸的兽尾。
那是一条黑色的、光滑的尾巴,表面没有任何鳞片,质感看起来像是某种坚韧的合成橡胶,又像是某种生物肌肉。尾巴尖端闪着一点点紫色的微光,
“艾尔!快上来!”
头顶传来艾尔菲焦急的声音,打断了艾尔的观察。
“有人正在靠近!是圣教骑士团的蒸汽机车!至少三辆重型突击车,还有两队圣堂武士!他们把这一带包围了!”
远处,刺耳的汽笛声像野兽一样嘶吼,划破了夜空。
呜——呜——!
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沉重的机械轰鸣声和整齐的铠甲摩擦声。
“该死,来得真快。”艾尔暗骂一声。
圣皇教这帮人,收税和抓人的时候效率最高。这种不明生物坠落的事,绝对会被他们定性为“一级异端降临”。
要是被他们发现这里有个长着奇怪尾巴的女孩……
艾尔低头看了一眼那个昏迷的少女。
理智告诉他,现在最正确的做法是立刻转身,跳上去,拉着艾尔菲跑路。反正房子已经毁了,只要人还在,就能证明自己是无辜受害者。至于这个来路不明的“肇事者”,交给圣教处理最好,说不定还能申请一笔见义勇为奖金。
“算你倒霉。”
艾尔叹了口气,转身准备走。
他是个退休勇者,不是保姆。他只想过平静日子,不想卷入任何可能导致加班的麻烦。尤其是这种一看就牵扯到什么“神魔大战”、“跨位面入侵”的大麻烦。
他迈出一步。
就在这时,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裤脚。
力气很小,轻得就像一只快死的猫在做最后挣扎。
艾尔的身体猛地僵住。
他低下头。
女孩依然闭着眼,并没有醒。那只手只是出于某种求生本能,在黑暗里胡乱抓住了唯一的一根稻草。
她的手指很细,白得发惨,指尖全是泥。因为用力,指节微微发白。
这一幕,像是一把生锈的刀,狠狠捅进了艾尔记忆深处最烂的那个角落。
……
*“救救我……”*
*那是十五年前的一个雨夜。*
*七岁的艾尔趴在烂泥里,周围是烧着的村子和强盗的笑声。他腿断了,血水混着雨水流进嘴里,腥得让人想吐。*
*一双穿着精致皮靴的脚停在他面前。那是路过的圣教神官。*
*小艾尔拼命伸出手,抓住了那尘埃不染的白袍子一角。*
*“求求你……”*
*神官低头看了一眼,眼神里没有可怜,只有嫌弃。*
*“脏死了。”*
*那只脚毫不留情地踢开了他的手。神官转身走了,白袍在雨里飘着,像面冷漠的旗。*
*那一刻,艾尔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你趴在泥里的时候,没人会因为你可怜拉你一把。除非……*
……
除非你自己爬起来,变得比谁都强,强到把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踩在脚下。
但那种被踢开时的绝望,那种指尖抓空后的感觉,成了他一辈子的噩梦。
“……啧。”
艾尔站在原地,那只被抓住的腿像是灌了铅。
头顶上,探照灯的光柱已经扫过了破碎的房顶。扩音器里传来圣骑士冰冷的喊话:“里面的人听着!立刻放弃抵抗,接受检查!任何反抗都将被视为异端!”
“艾尔!你还在磨蹭什么?!”艾尔菲急得快哭了,“再不走就真走不掉了!”
艾尔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猛地睁开眼,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突然燃起了一股近乎疯狂的光。
“想赖账?门都没有。”
他弯下腰,一把扯下自己那件还算体面的西装外套,动作粗鲁地把那个银发少女裹了起来,遮住了她那显眼的兽耳和奇怪的尾巴。
“什么?”艾尔菲愣住了。
“这家伙毁了我的房子,砸了我的酒,还弄脏了我的裤子。”
艾尔一把将裹成粽子的少女扛在肩上,那姿势就像扛着一袋刚抢来的土豆。他抬头看着艾尔菲,嘴角勾起一抹狰狞的笑。
“在赔完我的损失之前,谁也别想把她带走。哪怕是圣皇那个老不死亲自来也不行!”
“你疯了!那是能肉身撞地球的怪物!而且带着她我们有可能变成通缉犯的!”
“那就当通缉犯好了!反正我现在也没家了!”
艾尔脚下猛地发力,像颗炮弹一样从坑底弹射起来,稳稳落在了一楼残留的地板上。
“艾尔菲,隐身魔法!我们走!”
看着艾尔那副“谁敢拦我收债我就砍谁”的架势,艾尔菲愣了一秒,随即无奈地咬了咬牙,露出一个既生气又有点欣慰的笑。
“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笨蛋。”
她举起魔杖,复杂的咒文在空气中飞快构建。
“光影相位!”
就在圣教骑士团的重装步兵踢开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十几把魔导步枪同时指进屋里的瞬间。
空气中泛起一阵水波般的纹路。
艾尔、艾尔菲,还有那个被扛在肩上的神秘少女,就像融入夜色的幽灵,凭空消失了。
只留下一屋子的废墟,和一群大眼瞪小眼的圣骑士。
夜风吹过空荡荡的门框,那块“斯科特宅”的铜牌终于撑不住了,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