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在第43次同一时刻响起。
06:30。
窗外海鸟的叫声,和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模一样。
连那只总在电线杆上打盹的灰斑海鸥,拍翅膀的次数都分毫不差。
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那道裂缝。
它从左上角开始,向右下延伸17.8厘米,在第43天时,我已经能背出它每一个微小的分叉。
起风时,裂缝里会有灰尘簌簌落下。
每天两次,上午九点和下午四点。
第1天,我以为自己没睡醒。
第7天,我开始记录细节。
第21天,我试过所有方法:熬夜不睡、提前出门、开车冲向县道尽头。
每次都在午夜十二点整,准时回到这张床上,听着06:30的闹钟。
这是个完美的牢笼。
我的家乡,这座叫山海镇的沿海小镇,被卡在了同一天。
:2023年8月17日,星期四,晴转多云,东南风三级,气温26到31度。
镇上所有人都过着重复的生活。
卖早餐的王婶会在七点二十三分打翻一笼包子;
邮局的李叔会在九点十七分被纸划伤手指;
学校门口的孩子们会在下午四点零五分为一块橡皮吵架。
只有我记得。
第43天,我决定去死海。
不是真的死,是镇子最南边那一片礁石区,本地人叫它死海。
因为潮水在这里会形成诡异的漩涡,每年都有人淹死。
我想试试,如果我死了,循环会不会破。
我走到海边时是上午十点。
潮水正在退去,露出黑色的礁石和搁浅的海草。
空气里有咸腥味,和昨天一样。
然后我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
一个穿白裙的女孩,站在离岸边三十米远的礁石上。
她的裙子是亚麻的,在海风里飘得很轻。
长发没扎,被风吹得有些乱。
她背对着我,面朝大海,赤脚站在湿滑的礁石上,站得很稳。
我的呼吸停了一拍。
不对。
这个画面不在我的记录里。
过去42天,我每天上午十点来这里,从没见过任何人。
这片区域是禁区,连渔民都不会靠近。
我揉了揉眼睛。
她还在。
潮水开始上涨。
第一波浪扑上礁石,打湿了她的裙摆。她没动。
“喂——”我喊了一声。
她没回头。
第二波浪更大,白沫几乎淹到她脚踝。
我下意识往前跑,踩着湿滑的礁石靠近她。
海水冰冷,钻进我的裤腿。
距离缩短到十米时,她突然转身。
我看见了她的脸。
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
皮肤很白,不是正常的白,是那种久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白。
眼睛很大,瞳色很深,看过来时,像在辨认什么。
然后她笑了。
不是友好的笑,也不是害怕的笑。
是一种……了然的笑。
像在说:哦,你终于来了。
“你是谁?”我大声问,海浪声很吵。
她没回答,转身跳下了礁石。
不是跳进海里,是跳到了另一块更远的礁石上,动作轻盈得不像人类。
白裙在风里翻飞,像只海鸟。
我追上去。
她在礁石间跳跃,离岸边越来越远。
潮水涨得很快,已经淹到我的膝盖。
再往前就是深水区,下面有暗流。
“停下!”我喊。
她停在一块孤立的礁石上,回头看我。
距离大概二十米,海风吹起她的长发,遮住了半张脸。
我们隔着海浪对视。
她抬起手,指了指我身后。
我回头。
岸上空无一人,只有海鸟在盘旋。
再转回头时,她不见了。
礁石上只有海水拍打的白沫,和一块系在石缝里的白色手帕。
亚麻质地,和她裙子一样。
我蹚水过去,取下手帕。
很旧,边缘磨损,但洗得很干净。
凑近闻,有股淡淡的、像雨后青苔的味道。
手帕一角,用浅褐色丝线绣着一个字:雾。
我在那片礁石区待到中午,潮水完全淹没礁石才离开。
回到镇上,我拿着手帕问遍了所有人。
卖早餐的王婶:“没见过这料子,挺好看。”
邮局李叔:“雾?咱们镇没姓雾的。”
学校老师:“是游客落下的吧?”
渔民老陈看了一眼,眼神躲闪:“山那边的……雾姑娘。”
山那边。
山海镇三面环山,只有东边临海。
老人们说,山那边原来有个古镇,几十年前一场山洪,把路冲毁了,就再没人去过。
年轻人只当是传说。
“山那边真的有人住?”我问。
老陈低头补渔网:“早没人了……山洪之后……就不该有人了。”
“那雾姑娘是谁?”
他手一抖,针扎进手指,血珠冒出来。
这个动作我见过,在第14天,他也是这样扎到手。
但那天我们聊的是台风,不是山那边。
“我不知道。”老陈用嘴嘬掉血珠,声音含糊,“你……别问了。有些事,不该问。”
我把手帕揣进口袋,回家打开电脑。
搜索“山海镇 古镇 山洪”,资料少得可怜。
只有几条零星的记载。
:1943年秋,连日暴雨引发山体滑坡,通往古镇的道路被掩埋。
当时通讯不便,等救援队赶到,古镇已空无一人。
后来官方档案里,那个古镇甚至没有正式名称,只标记为“废弃聚落”。
但我在一个地方志爱好者的博客里,找到了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
标题是:“疑似山后古镇遗迹(翻拍自旧档案)”。
照片拍摄时间是1952年,画质很差,只能看出几栋破败的木结构房屋,依山而建。
照片右下角有个人影,很小,很模糊,穿着浅色衣服,站在一栋房子的屋檐下。
我把照片放大到极限。
那个身影……是侧身站着的,长发,穿的衣服看起来是裙子。
像她。
博客下面有一条评论,发布于三年前:“我爷爷说,山那边的雾时散时聚,聚的时候,能听见铃声。”
我盯着屏幕,直到眼睛发酸。
窗外天色渐暗。
按照循环,下午五点二十分,会有个小孩在巷口摔跤哭闹;
六点整,隔壁张姨会开始炒辣椒,呛得整条街咳嗽;
七点十分,路灯会准时亮起,第三盏灯会闪三下。
但今天,我口袋里有块不属于这个循环的手帕。
我把它拿出来,摊在桌上。
亚麻布在台灯下泛着柔和的光,那个“雾”字绣得很精致,针脚细密。
我闻了闻。
还是那股雨后青苔的味道。
突然,手帕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风吹的,窗户关着。
是它自己,像呼吸般,极其轻微地起伏了一次。
我触电般缩回手。
手帕静静躺在桌上,再无动静。
我把它锁进抽屉,躺回床上。
午夜十二点整,熟悉的眩晕感袭来。
闭上眼前,我想:明天,第44天,我要去山道入口看看。
黑暗吞没意识的最后一秒,我好像听见了铃声。
很轻,很遥远,从山的方向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