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天,闹钟还没响我就醒了。
天还没全亮,窗外是熟悉的深蓝色。我躺在床上,听着自己的心跳。43次循环,43次同样的清晨,我第一次感到了某种不同——不是环境的不同,是我自己的不同。心里有个地方被撬开了缝,透进光来。
我翻身下床,打开抽屉。手帕还在。亚麻布,旧但干净,“雾”字清晰。
它不是梦。
六点整,我出门。街上空荡荡的,清洁工老周在扫同样的落叶——每天这个时间,他会扫到第七棵树。今天我在他身边停下。
“老周,山道入口怎么走?”
扫帚停了一瞬。老周抬起头,眼睛混浊:“山道?什么山道?”
“去山那边的路。”
他低头继续扫:“早封了。封了几十年了。”
“封了总得有入口吧?”
扫帚在地上划出规律的沙沙声,和他昨天、前天、大前天的节奏一模一样。但这次,他多说了半句:“镇西头,老槐树往北三百步。有块石碑。”
说完他就不再理我,专注地扫那片永远扫不干净的落叶。
我往镇西走。清晨的海雾还没散,空气湿漉漉的。路过早餐摊,王婶正摆出蒸笼——七点二十三分她会打翻一笼包子,热气腾腾的包子会滚到我脚边,我会捡起来还给她,她说谢谢,我点头。
但今天我不等了。
镇西头的标志是那棵老槐树,三人合抱粗,据说有三百年了。树身上刻满了字,有“某某到此一游”,也有更古老的、模糊难辨的符号。我站在树下,面朝北,开始数步子。
一步,两步,三步……脚下的路从石板变成土路,再变成杂草丛生的小径。第一百步时,我已经走进了树林。这里的树木比镇上茂密得多,阳光被枝叶切碎,洒在地上斑斑驳驳。
第二百八十步,我看见了石碑。
不是我想象中那种庄严的界碑,就是一块半人高的普通石头,表面粗糙,长满青苔。不仔细看,会以为只是块天然岩石。但走近了,能看到石面上有刻痕。
我拂去青苔。
刻的是两个字:止步。
不是“禁止通行”,不是“危险勿入”,就是简单的“止步”。字迹很旧,刻痕边缘已被风化和苔藓填满,但依然有力,透着一股不容置疑。
石碑后面,是一条更窄的小路,蜿蜒向上,消失在密林深处。路面被厚厚的落叶覆盖,看不出有人走过的痕迹。
我跨过石碑。
第一步,没事。
第二步,空气突然变重了。不是心理作用,是物理上的重,像走进了一堵看不见的、粘稠的墙。
第三步,耳鸣。尖锐的、持续的高频声音,从脑袋深处钻出来。
第四步,视野开始晃动。树木扭曲变形,光线乱窜。
第五步,我跪下了。不是腿软,是有什么东西按着我的肩膀,力量大得惊人。
我挣扎着想站起,但那股力量越来越强。耳边除了耳鸣,开始出现别的声音——风声,但不是普通的风,是那种从极深的山谷里刮上来的、带着回响的风声。还有隐约的……铃声?和昨晚听见的一样,但更清晰,更急促。
我用尽力气抬头。
透过晃动的视野,我看到小路前方,大约五十米处,有光。
不是阳光,是另一种光。清冷的,偏蓝的,像月光但又没有那么柔和。光里隐约有建筑的轮廓——翘起的屋檐,木质的栏杆,青瓦的屋顶。
古镇。
它真的存在。
我想往前爬,但身体不听使唤。那股无形的力量开始把我往后推,像退潮的海水,缓慢但不可抗拒。
我被推回了石碑这边。
力量突然消失。耳鸣停止,视野恢复,空气恢复正常重量。我趴在地上,喘着粗气,浑身被汗湿透。
抬头看,小路还是那条小路,落叶覆盖,深不见底。刚才看见的光和建筑,都消失了。
但我知道,它们在那里。
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手伸进口袋,摸到了那块手帕。
亚麻布,雨后青苔的味道。
“雾姑娘。”我低声念。
突然,手帕在我手里动了一下。
这次不是轻微的起伏,是明显的、有意识的抽动,像要挣脱我的手。我握紧它,但它扭动得更厉害,布料边缘甚至开始泛起淡淡的微光——和刚才在小路上看到的蓝光一样。
我松开手。
手帕没有掉在地上,而是悬浮在空中,展开,平整得像被无形的架子撑着。然后它开始向前飘,缓慢地,坚定地,飘向石碑后面的小路。
它要回去。
我追上去。
这次跨过石碑时,阻力小了很多。手帕像一把钥匙,在前面开路,蓝光从它身上散发出来,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微光的轨迹。我跟在后面,耳鸣又来了,但没那么强烈;视野又开始晃动,但还能看清。
小路比想象中长。走了大概十分钟,树木突然变得稀疏,眼前豁然开朗。
我看见了古镇。
不是废墟,不是遗迹,是一个完整的、活着的古镇。
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两侧是木结构的二层小楼,屋檐翘起,挂着褪色的灯笼。店铺门口摆着摊位:布匹,药材,竹编的筐,陶制的罐。街道上有行人,不多,都穿着旧式的衣服——不是古装戏服那种夸张,就是朴素的对襟衫、长裙、布鞋。
但一切都静默无声。
不是安静,是彻底的静音。我看到一个老头在摊前挑拣药材,拿起,放下,但没有声音。看到一个妇女在晾衣服,衣服在风里飘,但听不见风声。看到一个小孩跑过街道,脚步轻盈,但石板路不发出任何声响。
最诡异的是,他们的动作是……倒放的。
老头不是拿起药材,是放下;妇女不是晾衣服,是在收衣服;小孩不是跑过去,是倒退着跑回来。
时间在这里是倒流的。
我站在古镇入口,浑身发冷。
手帕继续向前飘,飘向街道深处。我跟着它,走在青石板上。脚步声是这里唯一的声音——我的脚步声。行人似乎看不见我,他们专注于自己的倒放生活,眼神空洞,像设定好程序的木偶。
街道不长,大概两百米就到头。尽头是一座小院,白墙青瓦,木门虚掩。手帕飘到门前,停下,然后轻轻落在门槛上。
我推开门。
院子里种着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树下有石桌石凳。石桌旁坐着一个人。
白裙,长发,背对着我。
她听见推门声,转过身。
是礁石上的那个女孩。皮肤还是那种近乎透明的白,眼睛还是那么深。但她脸上没有了昨天那种了然的笑,而是……疲惫。深深的疲惫。
“你来了。”她说。声音很轻,但在这一片静默中,清晰得像钟声。
“你知道我会来?”我问。
“知道。”她站起来,走向我。动作很慢,但每一步都踏在实地上——和外面那些倒放的行人不同,她是正向的,真实的。“你昨天看见我的时候,我就知道。”
“你是谁?”
“林雾。”她说,“树林的林,雾气的雾。”
“这里是什么地方?”
“家。”她环顾四周,“或者说,牢笼。”
我走到石桌旁坐下。桌子上刻着棋盘格,但没有棋子。林雾在我对面坐下,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她的手很白,手指细长,指甲修剪得整齐,但没有任何光泽,像蜡。
“你困在这里多久了?”我问。
她想了想:“按你们的时间算……大概三个月。”
“三个月?”我皱眉,“但山洪是1943年的事——”
“这里的时间不一样。”她打断我,“流速,方向,都不一样。你那边一天,我这里可能是一年,也可能是一瞬。而且……”她指了指外面,“你看到了,是倒流的。”
“为什么?”
“惩罚。”林雾说,语气平淡,“山海镇的惩罚。”
“惩罚谁?你?”
“惩罚所有想跨过山海的人。”她看着我的眼睛,“包括你。”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你也困在循环里?”
“比你久。”她说,“我困在更大的循环里。每天早上醒来,古镇的时间会倒退24小时。所以你看,他们永远在重复同一天,只是顺序是反的。而我……”她苦笑,“我困在这倒退的时间里,看着一切重演,但无法改变。”
“那你怎么记得?”
“因为我不属于这里。”她说,“我是山灵的后代。山灵的血脉让我免疫时间规则的完全控制,但也让我永远困在规则的夹缝里。”
山灵。老陈说的“山那边的雾姑娘”。
“所以你是……”
“半人半灵。”她承认,“我外婆是山灵,我母亲是,我也是。我们世代守护这片山,但几十年前,一场山洪……”她顿了顿,“那不是自然灾害。”
“是什么?”
“是山海之灵的愤怒。”林雾站起来,走到银杏树下,抬头看着树冠,“因为有人触犯了禁忌。有人从山这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
我心里一跳。
“那个人……”
“姓程。”她转回头看我,“你的曾祖父,程山海。”
我愣住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
“你的眼睛和他一模一样。”林雾走回来,俯身看我,“深褐色,眼角有一点点下垂。看人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眯一下。我外婆的日记里写过。”
“你外婆认识我曾祖父?”
“爱过。”她说,声音很轻,“那是1943年春天。你曾祖父来古镇采药,遇见我外婆。他们相爱了,但山灵不能与凡人结合——那是山海镇的古老禁忌。”
“所以山洪……”
“是惩罚。”林雾坐下,“山海之灵发怒,降下山洪,掩埋了通往古镇的路。你曾祖父被永远困在山这边,我外婆被永远困在山那边。但他们之间的引力太强,强到扭曲了时间——山这边开始循环,山那边开始倒流。而所有试图跨越山海的人,都会被惩罚。”
她看着我:“包括你。你已经困在循环里了,对吗?”
我点头。
“因为你想跨过来。”她说,“从你在海边看见我的那一刻起,循环就开始了。那是警告。”
“警告什么?”
“警告你不要靠近我。”林雾伸出手,指尖停在离我脸颊一寸的地方,没有触碰,“我们每一次相见,每一次尝试靠近,都会让山海之灵更愤怒。愤怒的累积,会导致……”
她没说完,但外面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
不是乌云遮日,是光线被某种东西吸走了。整个古镇迅速陷入昏暗,像黄昏提前降临。街道上的行人突然停下动作——全部停下,保持着一个诡异的静止姿势。
然后,我听到了声音。
不是古镇的静默被打破,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沉闷的、持续的低鸣。像大地在呻吟,像海洋在叹息。
林雾的脸色变了。
“它感觉到了。”她站起来,急促地说,“你得走,现在。”
“什么感觉到了?”
“山海之灵。”她推着我往外走,“我们的接触被感知到了。再不走,你会被困在这里——不是循环,是永远的静止。”
我被她推出院子,推回街道。古镇的昏暗越来越深,几乎变成夜晚。那些静止的行人开始……融化?不,是模糊,像水彩画被水浸湿,轮廓晕开,颜色混成一团。
低鸣声越来越响。
“跑!”林雾在我身后喊。
我跑起来。沿着来时的青石板路,跑向古镇入口。身后传来木材断裂的声音,房屋倒塌的声音,但回头时,一切都在扭曲变形,像透过晃动的热水看东西。
手帕突然从怀里飞出来,在前面引路,蓝光比来时亮得多,几乎刺眼。
我冲进树林,沿着小路狂奔。低鸣声追着我,树林在摇晃,树叶哗啦啦往下掉——但掉到一半就停在半空,违反重力地悬浮着。
终于看到石碑了。
我跨过去。
瞬间,声音消失,光线恢复,树林停止摇晃。我瘫坐在地上,回头看。
小路还是那条小路,落叶覆盖,安静平常。
但我知道,刚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在循环里,手机除了当钟表没用,因为没有信号,也没有新信息。但这次,屏幕亮着,显示有一条未读短信。
发送时间:今天上午10:03。
发送人:未知号码。
内容只有两个字:
“快走。”
我抬头看天。阳光灿烂,海鸟飞过。
但远处的海平面上,有一道不正常的、笔直的黑线,正在缓缓升起。
像一道墙。
或者……一道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