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天,我在自家阁楼里翻箱倒柜。
老房子就是这点好——总有你没发现的角落。阁楼入口在衣柜后面,一块松动的木板,这是我小时候捉迷藏发现的秘密。二十多年没上来了,灰尘积了厚厚一层,每走一步都扬起呛人的雾。
光线从唯一的小窗透进来,昏黄,能看到灰尘在光柱里跳舞。阁楼不大,堆满了老物件:褪色的藤箱,生锈的铁皮盒,捆扎整齐的旧报纸,还有几个落满灰的相框。
我翻开第一个藤箱。里面是衣服,民国时期的款式,叠得整整齐齐,但布料已经脆了,一碰就掉渣。第二个铁皮盒里是信件,用红绸系着,纸张泛黄,字迹褪色。我小心解开绸带,最上面一封,信封上写着:程山海 亲启。
寄件人地址栏,只有一个字:雾。
我手指发抖,打开信封。
信纸很薄,已经脆得像枯叶。字是毛笔写的,小楷,娟秀但有力:
“山海君如晤:见字如面。山洪已三日,路断音绝。镇中长老言,你我之恋触怒神灵,需以永隔为祭。我不信。若真爱有罪,何以为爱?今夜子时,我于山口焚香祈愿,盼君赴约。若君来,纵山海崩裂,我随君去。若君不来……便当雾散,不复相见。芷,民国三十二年九月初七。”
民国三十二年,就是1943年。
九月初七,是山洪发生后的第三天。
所以曾祖父去了。他去了山口,见到了阿芷。然后呢?山洪真的只是自然灾害吗?
我继续翻。在一摞旧报纸下面,找到了一个木匣。黑檀木的,巴掌大小,没有锁,但盖子很紧。我用刀撬开。
里面不是珠宝,不是文书,是一叠……树叶。
不是普通的树叶,是银杏叶,已经干枯成近乎透明的淡黄色,但叶脉清晰,保存完好。每片叶子上都有字,用极细的笔尖写上去的,墨迹渗进叶脉,成了叶脉的一部分。
我拿起第一片。
“今日雾大,她立于银杏树下,白衣胜雪。我说:阿芷,跟我走。她摇头,泪落于叶。”
第二片:“山口风急,她说:山海君,此一去,恐无归期。我说:若无你,归期何用?”
第三片:“山洪至,地动山摇。她推开我,纵身入雾。我追,雾散,人无踪。唯留此叶,上有字:待雾重聚时。”
第四片,字迹潦草,墨迹晕开,像被水浸过:“三月又三月,雾未重聚。镇中人言,她化山灵,永困彼端。我不信。若她为灵,我愿为鬼。山海之隔,不过尔尔。”
第五片,也是最后一片,只有两个字,写得极重,笔尖几乎划破叶片:
“诅咒。”
木匣底部还有东西。一张折叠的纸,更脆,我展开时边缘就碎了。
是一张地图。
手绘的,墨线已经淡了,但还能看清:中央是山海镇,东边是海,西边是山,山那边画着另一个镇子——标注“雾镇”。两个镇子之间,不是普通的山路,而是一条曲折的线,线上密密麻麻写着小字。
我凑近窗户,借着光辨认。
“时逆流处”“声寂之地”“影倒行之界”“触之即返碑”……全是描述。
地图边缘有注解,字迹和日记里一样,是曾祖父的:
“与阿芷相恋七月,探得雾镇之秘七处。此七处为山海之灵所设结界,阻两界相通。阿芷言,欲破结界,需于山巅与海边同时献祭‘至爱之物’,且需两心同频,时空共振。然何为至爱?我问。她笑而不答,指我心口,又指她心口。”
“后山洪发,阿芷化雾。我方悟:至爱之物,即所爱之人。献祭之意,非杀非伤,乃以爱为祭,以情为引,换山海开一线。”
“然此祭需二人心甘,且需于同一瞬,于山巅海边,心念相通。稍有偏差,山海震怒,两界皆毁。我不敢试,恐累及无辜。”
“今留此图,若后世子孙有缘入雾镇,遇雾之族人,可凭此一试。但切记:爱能破界,亦能毁界。慎之,慎之。”
最后一行小字:“又及:山海之灵非邪非正,乃天地规则所化。规则不许两界通,非因恨,因秩序。打破秩序者,需付代价。代价几何?未可知。”
我坐在地上,背靠藤箱,手里握着那些银杏叶和地图。
窗外阳光移动,光柱照在灰尘上,像时光本身在流淌。
所以破解方法是:我和林雾,需要在同一瞬间,在山巅和海边,以彼此为“至爱之物”献祭。不是真的牺牲,是以爱的名义,向山海之灵证明:我们的引力强到可以跨越规则。
但需要“两心同频,时空共振”。
怎么做到?我和林雾困在不同的时间流里,她那边倒流,我这边循环。我们的“同一瞬间”怎么定义?
而且,“稍有偏差,山海震怒,两界皆毁”。
曾祖父不敢试。他选择了放弃,选择了让阿芷“化雾”,选择了永隔。
那我呢?
手机震了。林雾。
这次不是短信,是微信好友申请。头像是一片雾中的银杏树,昵称:雾。
我通过。
她立刻发来消息:“看到阁楼里的东西了?”
我打字:“你怎么知道我在阁楼?”
“银杏叶。”她回,“那些叶子,是我外婆写的。每一片,都连着雾镇那棵银杏树。你碰它们的时候,树有反应,叶脉发光。我看见了。”
我低头看手里的叶子。果然,在昏暗的光线下,叶脉正泛起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蓝光,和手帕的光一样。
“你曾祖父说得对。”林雾继续发,“破解需要同步献祭。但有两个问题。”
“时间不同步?”
“对。还有第二个:献祭的‘至爱之物’,必须是实体的,有分量的,能承载足够情感的东西。不能只是一个念头,一句誓言。”
“比如?”
“比如信物。比如……血。”
我手指停住。
“血?”
“不是要你流血。”她解释,“是血脉的印证。程山海和阿芷的后代,用同样的方式,向山海之灵证明:这份爱不是偶然,是血脉里的必然。”
“所以我们俩……”
“你是程山海的血脉,我是阿芷的血脉。我们的相遇不是巧合,是诅咒的延续,也是破解的可能。”
我盯着手机屏幕。灰尘在光柱里缓慢旋转。
“林雾,”我打字,“如果我们失败了,会怎样?”
那边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了。
然后消息跳出来:“山崩。海啸。时间潮汐会彻底失控,两镇都会从时间线上被抹除。不是重置,是彻底消失,像从未存在过。”
“那你我还存在吗?”
“不知道。也许变成时间碎片,永远飘在虚无里。也许……连碎片都不剩。”
“值得吗?”
这次她回得很快:“不值得。但你有别的选择吗?困在循环里,一天一天重复,直到精神崩溃,记忆磨灭,最后变成一个只会按剧本走的人偶。那样的永生,你要吗?”
我不要。
但我也不想拉着整个镇子陪葬。
“给我点时间。”我打字,“我需要想想。”
“好。”她说,“但程远,时间不多了。”
“什么意思?”
“每一次接触,山海之灵的愤怒都在累积。时间潮汐的强度在增加。昨天只是水墙,下一次可能是海啸直接拍上岸。下下次可能是山崩埋掉半个镇子。累积到第100次接触时……没有破解,就只有毁灭。”
“你怎么知道是100次?”
“外婆的日记里写的。诅咒有计数,每一次越界接触,都会在时间的账本上记一笔。满百之时,清算之日。”
“我们现在第几次了?”
“从你在海边看见我算起,第3次。从我们第一次在古镇相见算起,第2次。从……”她停顿,“从你我血脉里的诅咒源头算起,第99次。”
我愣住了。
“99次?”
“程山海和阿芷,相恋七月,相见九十九次。第九十九次,山洪爆发,路断人离。之后百年,程家再无入山者,雾镇再无出山人。直到你。”
“所以我们是……”
“第100次。”她说,“也是最后一次机会。成,诅咒破。败,一切终。”
我靠在藤箱上,阁楼的空气闷热而沉重。
手机又震。她发来一张照片。
是雾镇那棵银杏树,树下石桌上,摊着几张泛黄的纸。镜头拉近,是日记的影印件——和我网上看到的是同一份,但她的这份更完整。后面还有内容。
照片后面附了文字:“这是我外婆日记的后半部分,一直藏在我这里。你看最后几行。”
我放大照片。
日记最后几页,字迹极其潦草,像在剧烈颤抖中写下的:
“阿芷化雾前夜,与我言:山海之灵本无善恶,只维秩序。两界不通,乃因时间流向相反。山这边,时间顺流;山那边,时间逆流。若强行相通,时间流会碰撞、湮灭,引发时空奇点,吞噬一切。”
“然爱之引力,可扭曲时间。若两心同频,可短暂创造‘时间泡’,在泡内,两界时间流速同步,方向一致。此泡存续时间极短,需在泡破之前,完成献祭。”
“她言:需寻‘时之锚点’。即两界时间流中,唯一完全同步的瞬间。此瞬间,百年一遇。”
“我问:何时?”
“她指天:月食。月全食之刻,天地明暗逆转,时间流最不稳定,锚点最易显现。”
“再问:何处?”
“她指山巅与海眼。山巅观月,海眼映月。两地需同时观得完整月食,且献祭者需在月食最甚时,心念相通。”
“三问:何以为祭?”
“她握我手,泪落:至爱之物,唯彼此。然非杀祭,乃以爱为誓,以血为契,以记忆为凭。需自愿将最珍视之记忆,封入信物,献予山海之灵。自此,二人将遗忘彼此,从头开始。”
“我拒。宁永困循环,不忘阿芷。”
“她笑:痴人。若不忘,何来新始?若不忘,诅咒永续。遗忘非终结,乃种子。待种子发芽,记忆或可重拾。然此乃未知之数。”
“山洪至,未及决。今留此言,待有缘人。”
日记到此真正结束。
我看着照片,看着那些颤抖的字迹,看着百年前一对恋人的绝望与希望。
遗忘。
破解诅咒的代价,是遗忘彼此。
自愿的,彻底的,将最珍视的记忆封存,献给山海之灵,换取两界相通。
然后,从陌生人开始。
手机又震。林雾的消息:
“月全食,在七天后。2023年8月24日,晚八点十一分开始,九点四十七分食甚,十一点半复圆。”
“山巅,指西山望月台。海眼,指南湾观海石。两地直线距离8.7公里,中间隔着整座镇子。”
“月食最甚的九点四十七分,是唯一的‘时之锚点’。在那个瞬间,我们需要在山巅和海眼,同时拿出信物,封入记忆,完成献祭。”
“信物需要承载足够的情感重量。你曾祖父留了银杏叶,我外婆留了手帕。我们需要新的。”
“程远,七天后,你愿意试试吗?”
我看着这条长长的消息。
窗外传来声音——下午五点二十分,巷口小孩摔跤哭闹的声音准时响起。然后是六点整,隔壁张姨炒辣椒的呛味飘进来。七点十分,路灯亮起,第三盏灯闪了三下。
牢笼的栅栏,在规律地闭合。
我打字:“如果我们忘了彼此,怎么‘从头开始’?”
“不知道。”她回,“也许会在某个地方重逢,也许永远不会。但至少,两界的人能自由往来,诅咒会破,循环会停,时间会正常流动。”
“那你呢?雾镇的时间倒流会停吗?”
“会。我会和镇子一起,回到正常时间流。但代价是……我可能会失去山灵的血脉力量,变成一个普通人。也可能,会随着时间倒流的停止,而消失。”
“消失?”
“山灵的存在,依赖于异常的时间流。如果时间正常了,我这个‘异常’可能无法存续。就像冰融化成水,水蒸发成气。形态变了,本质还在不在,不知道。”
我握紧手机。
“所以破解诅咒,你可能消失,我可能忘了你。”
“是。”
“这算什么破解?”
“算选择。”她说,“选择让更多人自由,哪怕牺牲自己。程远,这三天我想了很多。我困在倒流的时间里,看了太多遍同样的一天,看到麻木。你困在循环里,迟早也会麻木。那些镇民,困在无知的重复里,连麻木都不自知。”
“如果我们不试,所有人都会永远困下去。如果我们试了,至少有一部分人能得救。山海镇的孩子们,可以长大,可以离开,可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雾镇的……如果镇子能回到正常时间,那些倒流的行人,也许能解脱。”
“值得。”她最后说,“我觉得值得。”
我看着这些字,一字一句。
然后打字:“我需要七天时间准备。也需要……七天时间,记住你。”
那边沉默。
然后发来一张照片。
是她现在的自拍。在银杏树下,穿着那身白裙,长发披肩,对着镜头微笑。不是那种了然的、悲伤的笑,是真正的、轻松的笑。
照片下面附言:“那说好了。这七天,我们每天都见面。在山口,不见面,但能看见彼此。你多看看我,我多看看你。把该记的,都记住。”
“好。”我回。
“明天见。”
“明天见。”
我放下手机,拿起那些银杏叶。叶脉的蓝光已经淡了,但还在。
我把它们小心放回木匣,连同那张地图,那封信。
然后下楼,打开电脑,搜索“月全食 2023年8月24日”。
确有其事。天文预报,这次月全食是本世纪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全食阶段长达1小时43分钟。食甚时刻:21:47:06。
七天。
七天时间,记住一个人,然后自愿忘记。
七天时间,准备一场可能毁灭两镇的献祭。
七天时间,决定是否要用遗忘和可能的消失,换取自由。
我走到窗边,看着夜幕降临的山海镇。
灯火渐次亮起,炊烟袅袅,海风送来咸腥的气息。这一切我看了43天,不,加上今天的第45天,看了45遍。每一遍都一样。
但我忽然发现,今晚的第三盏路灯,在闪了三下之后,又微弱地闪了第四下。
很轻,很快,几乎看不见。
但确实闪了。
规则在松动。
因为我和林雾的决定?因为即将到来的月食?因为……第100次诅咒的临界点?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七天后的月食之夜,一切都会有答案。
要么新生。
要么终结。
要么在遗忘中,等待渺茫的重逢。
我关掉灯,躺回床上。
午夜十二点整,眩晕感袭来。
闭眼前,我默念:林雾,明天见。
第46天,开始。
也是倒计时:第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