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天,我在海边等到十点。
林雾没来。
我盯着那片礁石看了整整一个小时,潮水涨了又退,除了海鸟,什么都没有。手帕揣在口袋里,安静得像块普通的布。
我拿出手机,给那个已经变成空号的号码发短信:“你在哪?”
没有回音。
一直到中午,我沿着海岸线走到山道入口。石碑还在,“止步”两个字在阳光下清晰得刺眼。我跨过去,这次没有阻力,没有耳鸣,小路安静得像个普通林间小道。
走了十分钟,树林尽头,古镇出现了。
但不对劲。
古镇的时间流速变了。不再是完全的倒流,而是……混乱。我看到一个行人往前走三步,又倒退两步,再侧移一步,像卡住的录像带。房屋的瓦片时而完整时而残缺,灯光忽明忽灭,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又被掐断。
我在街道上跑,找那座小院。
院子还在,银杏树还在,但树下没有人。石桌上放着一封信,压在镇纸下。
我拿起信。
“程远:时间潮汐的后遗症。古镇的时间流正在崩溃,我的存在变得不稳定。今天可能无法维持人形,只能以雾的形态出现。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你还能进来。我们需要开始尝试了——不是等月食,是现在就开始,每天试,试到找到方法为止。”
“但每次尝试,都会引发小规模时间潮汐。潮汐会重置你的循环,也可能重置我的状态。我们会失去部分记忆,尤其是关于尝试过程的记忆。所以我们需要一个记录方式。”
“我在石桌下面留了石板,用山灵的印记刻字,只有你我能看见。每次尝试后,去那里看记录。”
“今天第一次尝试:中午十二点整,我在山巅望月台(雾镇这侧),你在海边观海石。我们同时拿出信物(手帕和银杏叶),尝试同步。结果……我不知道。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失败了。去看石板吧。”
我把信折好放进口袋,掀开石桌。
桌面背面,果然有字。不是刻上去的,是淡淡的蓝光组成的文字,像萤火虫拼出来的:
“第一次尝试:失败。原因:时间差3秒。引发小规模潮汐,古镇东侧房屋坍塌三栋(已恢复)。记忆损失:程远忘记今天早餐吃的什么,林雾忘记昨天穿的什么衣服。”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记忆损失是随机的,无关紧要的小事。但随着尝试次数增加,损失可能加重。谨慎。”
我盯着石板看了一会儿,然后跑出古镇,冲向山海镇这边的西山。
望月台在山顶,是一块天然的巨石平台,视野开阔,可以看见整个镇子和海面。我到的时候是下午一点,太阳正烈。
平台上什么都没有。
我等了十分钟,然后对着空气喊:“林雾!”
没有回应。
但突然,我手里的手帕动了一下。它飘起来,指向海的方向——观海石在那边,海边的一块巨大礁石,退潮时可以走上去。
手帕在我手里扭动,像在催促。
我明白了。她在用信物引导我。
我冲下山,跑到海边,爬上观海石。手帕飘在我面前,蓝光微弱但稳定。我拿出那片银杏叶——从木匣里带出来的,曾祖父留下的那片。
中午十二点已经过了,但也许可以试试。
我把手帕和银杏叶并排放在礁石上。阳光照在上面,亚麻布和枯叶都没有异常。
我等。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什么都没有发生。
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海鸟的叫声,远处镇子的喧嚣。
然后,我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不是午夜重置的那种眩晕,是更尖锐、更突然的。视野扭曲,耳朵里灌满尖锐的蜂鸣,身体失重般下坠。
我闭上眼。
再睁开,我躺在自家床上。
窗外天刚亮,闹钟还没响。
我坐起来,看手机:06:25。比平时早五分钟。
循环重置了——但不是因为午夜,是因为时间潮汐。
我冲下床,打开电脑,翻看昨天的记录。我在一个文档里记下了每天发生的异常,第45天的记录还在:阁楼发现,银杏叶,地图,月食信息,林雾的约定。
但关于第46天早晨之后的记忆……模糊了。
我记得去海边等她,记得去古镇看到信,记得上山又下海,但具体的细节——信里写了什么?石板上刻了什么?尝试的过程如何?这些像蒙着一层雾,怎么都想不起来。
我只记得一件事:失败了。
而且损失了记忆。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抽屉。手帕还在,银杏叶还在。
手机震了一下。未知号码发来短信:“第二次尝试:上午九点,山巅与海眼。这次用声音同步——我会让银杏树摇晃,你看到海浪异常涌动时,拿出信物。准备。”
我回复:“好。”
然后我意识到,林雾记得一切。她没有被重置?还是她的记忆损失方式不同?
上午九点,我在海眼——南湾观海石。这次我带了秒表。
九点整,海面突然出现异常:原本规律的海浪停滞了一秒,然后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涌起,形成一个短暂的、近乎完美的弧形水墙,持续了三秒,落下。
我按下秒表,同时掏出手帕和银杏叶,高举过头。
等了十秒,二十秒。
眩晕再次袭来。
这次更猛烈,我直接跪在礁石上,呕吐感冲上喉咙。视野里出现重影,看到两个海面,两个天空。
重置。
醒来,床上,06:25。
记忆又少了一块:这次我甚至不记得自己去过海边,只记得收到短信,然后……空白。
我打开文档,第46天的记录更新了:“第二次尝试,失败。原因:信号延迟?记忆损失:忘记林雾的眼睛是什么颜色。”
我盯着这行字,心里发冷。
连她眼睛的颜色都忘了?
我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礁石上那个白裙女孩,她转身看我,眼睛……深色的,像……像什么?想不起来。
手机又震:“第三次尝试:正午十二点,同步方式:我会让手帕发烫,你感觉到烫时立刻拿出信物。准备。”
就这样,一天,两天,三天。
我们尝试了所有能想到的同步方式:光影,声音,温度,震动,甚至尝试用手机对时——但手机在循环里没有信号,时间永远停在8月17日。
每一次尝试,都引发时间潮汐。
每一次潮汐,都重置循环,抹去记忆。
石板上的记录越来越多:
“第三次尝试:失败。原因:手帕烫感延迟2秒。记忆损失:程远忘记母亲的名字。林雾忘记外婆的名字。”
“第四次尝试:失败。原因:林雾那边山巅起雾,视线受阻。记忆损失:程远忘记自己高中毕业年份。林雾忘记自己年龄。”
“第五次尝试:失败。原因:程远被游客干扰。记忆损失:程远忘记最喜欢的颜色。林雾忘记最讨厌的食物。”
“第十次尝试:失败。原因:时间潮汐提前触发。记忆损失:程远忘记第一次见到林雾的日期。林雾忘记程远的姓氏。”
“第二十次尝试:失败。原因:信物共鸣不足。记忆损失:程远忘记曾祖父的名字。林雾忘记外婆日记的内容。”
每一次失败,我们都失去一点自己。
到第三十天尝试时,我已经忘了太多东西:童年的朋友,初恋的模样,大学的专业,第一份工作的内容。我只记得林雾,记得必须破解诅咒,记得月食之夜。但这些概念也开始模糊——林雾是谁?为什么重要?诅咒是什么?月食要做什么?
只有每次醒来看到手机短信和石板记录,才能拼凑出零碎的任务信息。
但林雾的样子,在我记忆里已经变成一片白雾。名字也快记不住了,只记得一个“雾”字。
第四十五次尝试,失败。
记忆损失:程远忘记“爱”是什么感觉。
那天醒来,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我知道我要去做一件事,很重要的事,但想不起来为什么重要。我知道要见一个人,但想不起她的脸,她的声音,她的一切。我只知道,必须去。
我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起床,看短信,去指定地点,拿出信物,等待,失败,重置。
循环。
第七十八次尝试,我在山巅望月台等到黄昏。
这次没有短信,没有指引。我凭直觉站在那里,手里握着手帕和银杏叶。夕阳把天空染成血色,海面一片金红。
然后我看见她了。
不是实体,是虚影。一个白裙女孩的轮廓,站在对面山巅——雾镇那侧的山巅。我们隔着山谷相望,距离大概一公里,但感觉像隔着一个世界。
她抬起手。
我也抬起手。
我们同时拿出信物——我看不清她拿的是什么,但我能感觉到,是银杏叶。
那一刻,山谷里突然起风了。不是自然的风,是旋转的、带着蓝光的风,从谷底升起,像两条龙卷,一条卷向她,一条卷向我。
风触及我手中的信物时,时间仿佛停滞了。
我看见她对我说了什么。唇语,我看不懂。
然后风炸开。
重置。
第八十八次尝试,我成功了。
不是同步成功,是我成功在山巅等到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正确的状态。
那天是暴雨天。乌云压顶,雷电交加。我站在望月台上,浑身湿透,但手里紧握着信物。林雾的短信说:暴雨会干扰时间潮汐,可能创造出一个稳定的时间窗口。
中午十二点整,暴雨突然停了。
不是渐渐停,是瞬间停。雨滴悬在半空,乌云裂开一道缝,阳光像聚光灯一样照在山巅。
我举起信物。
几乎同时,我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引力——不是物理的引力,是时间的引力,把我往海的方向拉。我的视野分裂了:左眼看到山巅,右眼看到海面。
右眼的视野里,林雾站在观海石上,白裙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她高举着什么,也在看向我。
我们隔着八公里,但在那个瞬间,视线相交。
她笑了。
然后,右眼的视野里,海面突然炸开。
不是海浪,是海床本身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从海底蔓延上来,海水倒灌,形成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一只巨大的、由水和光组成的手伸出来,抓向观海石上的林雾。
我嘶吼,但发不出声音。
我看见她被那只手抓住,拖进漩涡。海水合拢,裂缝消失,海面恢复平静。
暴雨继续下。
重置。
第九十九次尝试,月食前夜。
我已经忘记了很多,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每天醒来只记得几个关键词:林雾,信物,山巅,海边,同步,月食。
但那天醒来,我床头多了一样东西。
一枚贝壳。巴掌大,乳白色,表面光滑,边缘有海浪冲刷的痕迹。贝壳内壁刻着一行字,用很细的笔迹刻的:“这次不逃了。”
我握着贝壳,眼泪突然掉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哭,但眼泪止不住。
手机震了。最后一条短信:“第九十九次尝试:今夜子时,山巅与海眼,月出之时。这次不同——我们需要真正的接触,而不仅仅是信物共鸣。我会尝试跨过山海,你会尝试接住我。这可能引发最大规模的时间潮汐,也可能……成功。但程远,我看到了预兆:如果你接住我,你会消失。不是死亡,是被时间流吞噬,永远困在时间的缝隙里。所以这次,如果我犹豫了,别怪我。”
我盯着这条短信,看了很久。
然后打字:“你不会犹豫。”
“我会。因为我不想你消失。”
“如果没有你,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那边沉默。
然后:“子时见。”
夜晚十一点,我站在山巅望月台。
月食还没开始,但月亮已经升起,又大又圆,边缘开始出现细微的阴影。
海眼方向,八公里外,我看不见她,但能感觉到——她在那里。
子时整,月食开始。
阴影慢慢蚕食月亮,天空逐渐变暗。当月亮被吞掉一半时,山谷里起了雾。
蓝雾。
从雾镇方向涌来,缓慢但坚定地越过山谷,向山巅蔓延。雾里有人影——是林雾。她赤脚走在雾中,白裙飘荡,每一步都踩在虚空,但雾托着她,像无形的桥。
她在跨越山海。
我站在望月台边缘,伸出手。
她越来越近。我能看清她的脸了——苍白,疲惫,但眼睛很亮,像蓄满星子的夜空。
距离缩短到十米,五米,三米。
她的手伸向我。
我的手伸向她。
指尖即将相触的瞬间,她突然停住了。
不是被阻隔,是她自己停住的。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渴望,有恐惧,有不舍。
“程远,”她说,声音透过雾传来,很轻,“我想起来了。我想起外婆日记里最后一页写的话:‘若他接住你,他将永失所爱——不是失去你,是失去爱你的能力。他的记忆里将不再有爱的概念,他将变成情感的荒漠。’”
她的手在颤抖。
“你愿意吗?”她问,“愿意为了救我,永远失去爱人的能力?”
我看着她。
月食达到食甚,天地陷入最深沉的黑暗。只有雾在发光,蓝莹莹的,像梦境。
“我愿意。”我说,“因为爱不是记忆,是本能。就算忘了概念,本能还在。”
她摇头,眼泪掉下来:“不,你会变成一个空壳。我见过那样的人——我的外公,程山海。他晚年坐在院子里,看着山的方向,眼神空洞。他忘了阿芷,忘了爱,忘了自己为什么痛苦。他只是坐着,像一尊石像。我不要你变成那样。”
“那就让我变成石像。”我说,“至少石像还立在这里,守着山,守着海,守着你可能回来的方向。”
她哭出声。
手又往前伸了一点。
我们的指尖,只差一寸。
然后,山谷里传来巨响。
不是山崩,不是海啸,是时间断裂的声音——像玻璃被敲碎,清脆,刺耳,绵延不绝。
雾开始消散。
林雾的身影开始变淡。
“不——”我扑过去,想抓住她。
但抓空了。
我的手穿过她的虚影,只抓到一把冰冷的、带着泪的雾。
她在彻底消失前,用口型说:“明天……第100次……我会来。”
雾散。
月食继续。
我跪在望月台上,手里空无一物。
只有那枚贝壳,还在口袋里,硌得胸口生疼。
我掏出贝壳,对着月光看。
内壁那行字:“这次不逃了。”
但刚才,她还是逃了。
为了保护我。
我握紧贝壳,指甲陷进掌心。
血滴下来,落在石台上,渗进石缝。
然后,午夜十二点,重置。
第100天,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