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山海之怒

作者:花香DA 更新时间:2025/12/16 2:24:16 字数:8360

第100天,闹钟没响。

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不是因为声音,是因为光。窗外,天还没亮,但海的方向透出一种不正常的、病态的暗红色,像伤口结的痂。空气里飘着铁锈味——不是真的铁锈,是某种更古老、更腥的气息。

我坐起来,第一件事是摸口袋。

贝壳还在。乳白色,边缘光滑,内壁刻着字:“这次不逃了。”

第二件事是看手机。

没有短信,没有电话,屏幕干干净净。但时间显示:04:17。

比平时早了两个多小时。

我下床,走到窗边。暗红色的光来自海平面以下,像海底有座火山在酝酿喷发。海面异常平静,一丝波纹都没有,平滑得像黑色玻璃。但仔细看,玻璃下有东西在蠕动——巨大的、缓慢的阴影,一个接一个从深海浮上来,又沉下去。

山海之灵醒了。

或者说,它一直醒着,只是今天,它决定现身。

我穿上衣服,把贝壳和手帕、银杏叶一起装进口袋。出门时,街道上空无一人。不是没人起床,是字面意义上的空无一人:早餐摊没摆,邮局没开,学校门口没有孩子。连海鸟都不见了。

整个山海镇像被按了暂停键。

除了风。风在吹,从西边山的方向吹来,带着银杏叶和潮湿泥土的味道——雾镇的味道。风里还有声音,很轻的、断断续续的铃铛声,和林雾有关。

我朝山道入口走。

路过老槐树时,老周坐在树下,没扫地,只是坐着,看着山的方向。

“今天不扫了?”我问。

他转过头,眼睛是混浊的白色——白内障?不,是更怪异的,像眼睛表面蒙了一层雾。

“扫不动了。”他的声音沙哑,“时间快停了。”

“什么意思?”

“你感觉到了吧?”他指向海,“它在等。等你们做决定。等月食。等第100次接触的结果。”

“如果失败呢?”

老周笑了,笑得很难看:“失败?孩子,没有失败这个选项。只有两个结果:要么你们成功,诅咒破,两界通,但代价……很大。要么你们放弃,山海之灵会执行最后的惩罚:把两镇从时间线上彻底抹除,连循环都不留。”

“抹除是什么意思?”

“就是从来没存在过。”他站起来,身体晃晃悠悠,“你,我,这个镇子,那个镇子,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痕迹,全部归零。像擦掉黑板上的粉笔字,一点灰都不剩。”

他蹒跚着走开,消失在巷子深处。

我继续走。

山道入口,石碑还在。但“止步”两个字在发光,不是反射光,是从石头内部透出来的暗红色光,和海里的一样。石碑表面在龟裂,细密的裂纹像蛛网,从两个字向外蔓延。

我跨过去。

这次没有阻力,没有耳鸣,小路安静得可怕。但两边的树林在变化:树叶从绿变黄,从黄变枯,从枯落回树枝,又从树枝长出新芽——在几秒钟内完成一个季节的轮回。时间在这里彻底混乱了。

古镇出现在眼前时,我愣住了。

它不再是那个完整的、青石板路的镇子。

一半的房屋坍塌了,不是被摧毁,是像被时间本身腐蚀:木头腐朽成粉末,砖石风化如沙,但沙又聚合成砖石,砖石又搭成房屋,房屋又坍塌——在一个无限循环的死亡与重生中。

街道上,那些倒行的行人还在,但他们的动作卡住了:一个妇女抬手晾衣服,手抬到一半停住,衣服悬在半空;一个老头弯腰捡东西,腰弯到四十五度定住;一个小孩跑,脚离地三寸,不动了。

时间流濒临崩溃。

我在混乱的街道上跑,冲向那座小院。

院门开着,银杏树还在,但树叶全部掉光了,不是秋天的自然掉落,是瞬间的、同时的掉落,光秃秃的树枝指向暗红色的天空。石桌还在,但桌面上有东西。

不是信,是一个沙漏。

玻璃的,手掌大小,里面的沙子是暗红色——和海里、石碑上的光一样。沙子正在从上半部分流向下半部分,流速很慢,但稳定。

沙漏旁边有一张纸条,林雾的字迹:

“时间沙漏。山海之灵给的倒计时。沙漏流尽时,月食开始。流尽后如果献祭未完成,抹除程序启动。”

我拿起沙漏。玻璃冰凉,里面的沙子触摸时有种诡异的温热感。上半部分还剩大概五分之一。

大概……两小时?

我抬头看天。虽然被暗红色的光污染,但能隐约看到月亮的位置——还在东边,很低。离月食开始还有一段时间。

所以沙漏不只是计时器,还是加速器?或者……是山海之灵在控制时间流速?

我把沙漏揣进口袋,转身出院子。

刚跨出院门,街道突然震动。

不是地震,是空间本身的扭曲:两边的房屋像橡皮泥一样被拉长、压缩,街道拓宽又变窄,青石板路像波浪一样起伏。那些卡住的行人开始……融化?不,是分解成无数光点,每个光点都是一小段记忆碎片:晾衣服的妇女变成无数个晾衣服的瞬间,老头变成无数个弯腰的瞬间,小孩变成无数个奔跑的瞬间。

这些光点在空中飘浮,然后被吸向同一个方向:山巅。

我跟着光点跑。

跑出古镇,跑上山路,跑向望月台。

越靠近山顶,空间扭曲越严重。山路时而上坡时而下坡,树木时近时远,连重力都在变化:有时轻得像要飘起来,有时重得抬不起脚。

终于到山顶。

望月台上,已经有人了。

不是林雾。

是一个……东西。

很难形容。它有人形,但由无数流动的、半透明的物质组成:水,雾,光,时间碎片。它没有固定的轮廓,边缘在不断变化,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高度大概三米,站在平台中央,面朝海的方向。

山海之灵。

或者说,它的具象化形态。

它听到我的脚步声,转过身——如果那能算转身的话,就是组成它身体的那团物质旋转了半圈。

没有脸,没有五官,但我能感觉到它在“看”我。

然后它说话了。

不是用嘴,是直接响在我脑子里,声音是无数声音的混合:风声,海浪声,钟声,人声,鸟兽声,还有……林雾的声音,我的声音,曾祖父的声音,阿芷的声音。

“程家后人。”它说,每个字都带着回响,像从很深的地底传来,“第100次。”

“林雾在哪?”我问。

山海之灵——姑且这么叫它——抬起一只手(或者说类似手的结构),指向海的方向。

“她在她的位置。你在你的位置。这是规则。”

“规则是你定的。”

“不。”它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规则是天地定的。我只是执行者。时间需有序,空间需有界。两界时间流向相反,强行相通会导致时间湮灭。这是物理规律,不是我的喜好。”

“那为什么给我们破解的方法?”

“因为爱也是一种物理现象。”它说,“强大的情感引力可以短暂扭曲规则。所以给了你们一个测试:如果能证明你们的引力强到可以创造时间泡,并在泡内完成同步,那么规则可以为你们破例一次。”

“代价呢?”

“你已经知道了。”它指向我口袋里的沙漏,“沙漏流尽前,你们必须完成献祭。献祭需要两样东西:至爱之物的实体,和至爱之情的记忆。你们需要把记忆封入信物,然后将信物献给我。”

“然后我们会遗忘彼此。”

“不是遗忘彼此,是遗忘‘爱’这个概念。你们的记忆里,对方会变成一个普通的熟人,一个路过的影子。你们会记得发生过的事,但无法理解其中的情感。就像看一本外语书,认识每一个字,但不懂意思。”

“那爱呢?爱去哪了?”

“被我吸收。”它说,“成为维持两界新秩序的能量。爱不是消失了,是转化了。它会让山海镇的循环停止,雾镇的时间倒流停止,两界的时间流会缓慢同步,最终可以自由往来。但你们——作为代价的支付者——将永远失去体会这种情感的能力。”

我握紧口袋里的贝壳。

“如果我说不呢?”

“抹除。”它很简单地说,“两镇消失,包括你们。但至少,不会有无辜的人因为你们的失败而受苦。”

它顿了顿:“实际上,抹除是更仁慈的选择。因为如果献祭成功,你们活下来,却变成情感的荒漠,那种痛苦……比死亡更甚。你曾祖父程山海,晚年就是那样。他活到八十七岁,每天坐在院子里,看着山,眼神空洞。他什么都记得,但什么都感觉不到。那不是活着,是存在。”

“但至少他存在过。”

“存在有意义吗?如果连意义都感觉不到。”

我没回答。

山海之灵转过身,重新面朝海。

“沙漏还剩四分之一。”它说,“月食将在沙漏流尽时开始。食甚时刻,是唯一的锚点。那时我会暂时离开,去维持月食引发的时空震荡。你们有十五分钟——现实时间的十五分钟——完成献祭。十五分钟后,如果失败,我会执行抹除。”

“离开?你去哪?”

“去时间的裂缝。”它说,“月食是天象异变,会撕开时间本身的织布。我需要去修补,否则裂缝会吞噬整个世界。那是我的本职工作:维护时空稳定。”

它开始变得透明。

“程远,”它最后说,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某种类似情绪的东西,“你曾祖父当年不敢选。他既不敢献祭,也不敢让两镇毁灭。所以他选择了第三条路:让阿芷化雾,让自己困在思念里,让诅咒延续百年。他以为这是最不坏的选择。但你知道吗?这才是最残忍的。因为他把选择留给了你们。”

“现在轮到你了。”

“选吧。”

它完全消失了。

望月台上只剩下我,和口袋里越来越烫的沙漏。

我走到平台边缘,看向海的方向。

八公里外,南湾观海石,林雾应该已经在那里了。

我看不见她,但我能感觉到。那种感觉很奇怪,不是心灵感应,是更物理的:口袋里手帕在发烫,银杏叶在微微震动,贝壳内壁的刻字像在发光。它们在共鸣,因为她在那边也拿着对应的信物。

我们隔着八公里,隔着山,隔着海,隔着百年诅咒,隔着反向的时间流。

但我们在共鸣。

我拿出沙漏。暗红色的沙子流得很快,上半部分只剩薄薄一层。

大概还有半小时。

我盘腿坐下,把信物都拿出来:手帕,银杏叶,贝壳。三样东西摆在地上,在暗红色的天光下,各自泛着不同的微光。

手帕是蓝光,银杏叶是淡金色的光,贝壳是乳白色的光。

三道光交织在一起,在空气中形成一个微弱的、旋转的光晕。

光晕里,有画面。

是记忆。

不是我的记忆,是……我们的记忆?不,是曾祖父和阿芷的记忆,通过信物传递过来。

我看见年轻的程山海在山林里采药,遇见溪边的阿芷。看见他们偷偷在山口见面,一个从山这边来,一个从山那边来,中间隔着那条看不见的界线。看见他们交换信物:他给她银杏叶,她给他手帕。看见山洪爆发那天,阿芷推开他,纵身跳进雾里,化雾前回头看他,眼神决绝。

然后画面跳转。

是我和林雾。

海边第一次看见她。古镇里第一次对话。银杏树下她伸出手又缩回。99次尝试的碎片:在山巅,在海边,在雨中,在月下,无数次伸出手,无数次抓空。

还有昨天晚上,第99次,她站在雾里,指尖离我一寸,眼泪掉下来,说:“我不想你变成石像。”

最后是她转身消散前的口型:“明天……第100次……我会来。”

画面消失。

光晕还在旋转,但弱了。

我握住三样信��。

它们在我手里发烫,像活的心脏在跳动。

然后,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不是幻觉,是真的声音,从海的方向传来,穿过八公里,穿过山海之灵的阻隔,直接响在我耳边——很轻,但清晰:

“程远。”

“我在。”

“沙漏快完了。”

“我知道。”

“你怕吗?”

“怕。”我承认,“怕忘了你。”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我也怕。”她说,“怕忘了爱你是什么感觉。但更怕……你因为我,变成没有情感的荒漠。”

“不会的。”我说,“爱不是记忆,是本能。就像鸟会飞,鱼会游,人会爱。就算忘了概念,本能还在。”

“你真这么相信?”

“我别无选择。”我笑了,虽然她知道我看不见,“林雾,这100天,不,这100次循环,是我这辈子最清醒的时光。以前的我,浑浑噩噩过日子,不知道要什么,不知道爱什么。但现在我知道了。我知道我要自由,我要你自由,我要这座镇子自由。我知道我爱山海镇的海风,爱雾镇的银杏,爱那个站在礁石上回头看我的白衣女孩。”

我深吸一口气。

“所以就算忘了,我也会重新学会。像婴儿学走路,跌倒了再爬起来。因为爱是本能,而本能……无法被彻底抹除。”

那边传来压抑的哭声。

“你这个傻子。”她哭着说,“傻子才会相信这种事。”

“那你呢?”我问,“你信吗?”

“……信。”她吸了吸鼻子,“因为我也别无选择。”

沙漏突然震动。

我拿出来看。上半部分的沙子,只剩最后几粒了。

“准备好了吗?”我问。

“好了。”

“信物呢?”

“手帕,银杏叶,还有……”她顿了顿,“我的一缕头发。外婆说,山灵的血脉之力在头发里。”

“记忆呢?你封入了什么记忆?”

“第一次见你。”她说,“在海边,你追着我跑,喊着‘喂——’,笨拙得像只企鹅。那是这100天里,我最珍贵的记忆。”

我眼眶发热。

“我封入的是第99次。”我说,“你站在雾里,指尖离我一寸,说不想我变成石像。那一刻我知道,你爱我,像我爱我一样。”

沙漏的最后一粒沙子,落下。

上半部分空了。

瞬间,暗红色的天光消失。

天地陷入绝对的黑暗。

不是夜晚的黑暗,是虚无的、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连星星和月亮都看不见了。

然后,月亮出现了。

不,是月食开始了——但和天文预报不一样。不是阴影慢慢蚕食月亮,是月亮直接从中间裂开,像被刀劈成两半。裂口处涌出暗红色的光,和之前一样,但那光比月亮本身还亮,把天空染成一片血色的海。

月全食。

食甚时刻,提前到来。

我站起来,高举信物:手帕在左手,银杏叶在右手,贝壳贴在胸口。

几乎同时,我感到一股强大的引力从海的方向传来。不是物理的引力,是时间的引力。我的视野再次分裂:左眼看山巅,右眼看海面。

右眼的视野里,林雾站在观海石上,同样高举信物:手帕,银杏叶,还有一缕用红绳系着的长发。长发在无风的情况下飘起,发梢泛起淡蓝色的光。

她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不是在我耳边,是在我脑子里,像我们共享了一个意识空间:

“程远,我看到了时间泡的边界。它很小,直径大概十米,正在形成。从你那边开始,还是从我这边开始?”

我在意识里回答:“从中间。山海之灵说,需要在时间泡内完成同步。泡的持续时间只有十五分钟。”

“那我们必须在泡形成的第一时间进入。然后,在泡内完成记忆封存和献祭。”

“怎么做?”

“闭眼。”她说,“想象一个点,在你和我正中间,距离我们各四公里的位置。想象那个点开始膨胀,变成一个球,把我们两个都包进去。”

我闭眼,想象。

很难,因为时间泡不是物理存在,是时空的扭曲。但当我集中精神时,能感觉到某种变化:周围的黑暗开始波动,像水面的涟漪。涟漪的中心,就在我和林雾的正中间。

涟漪扩散。

当它触及我时,我感到身体一轻——不是失重,是时间感的剥离。过去、现在、未来的界限模糊了,我同时存在于所有时刻:童年、少年、现在、还有……未来?一个模糊的、不确定的未来。

时间泡形成了。

我睁开眼。

世界变了。

不是景物变了,是时间流变了。我能看到时间的痕迹:山石上留着亿万年的沉积纹路,树木的年轮像旋涡一样旋转,甚至连空气里都飘着无数细小的、发光的时之沙——每个沙粒都是一个瞬间。

林雾出现在我面前。

不是在海的那边,是在山巅,就在望月台上,距离我三米。

她真的跨过来了。

不,不是跨过来,是我们都被时间泡包住了,在这个泡里,距离失效了。我们既在山巅,也在海边,又在中间的某个地方——所有位置叠加在一起。

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

这是第100次见面,也是最真实的一次。没有雾,没有虚影,没有阻隔。她穿着那身白裙,赤脚站在石头上,长发披肩,眼睛红红的,但眼神坚定。

“时间泡只能持续十五分钟。”她说,“山海之灵去修补裂缝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开始吧。”我说。

我们同时拿出信物。

手帕对放在地上,银杏叶压在两侧,贝壳和那缕头发放在中间。然后,我们跪下来,面对面,伸出右手,掌心向上。

“以程山海与林芷之血脉为证。”林雾说,声音在颤抖,“以程远与林雾之情为祭。”

“以百年诅咒为引。”我接上,“以山海之隔为界。”

“今献上至爱之物:手帕、银杏、发、壳。”

“今封入至爱之忆:初见之瞬,诀别之刻。”

我们同时闭上眼睛,开始回忆。

我把意识沉入记忆深处,找到第99次的那个瞬间:她在雾里,指尖离我一寸,眼泪落下,说:“我不想你变成石像。”那个瞬间的所有细节:她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嘴唇在颤抖,白裙在蓝雾里飘荡,山谷里的风声,时间断裂的声音,还有我胸口那种撕裂般的痛。

我把这个瞬间抽出来,像抽出一帧胶片,然后把它压入信物——贝壳里。贝壳在我手里发烫,乳白色的光变得刺眼。

林雾那边,她在封入海边初见的记忆。我能感觉到她在回忆:她站在礁石上,回头看我,阳光照着她的侧脸,海风吹起她的头发,我笨拙地喊着“喂——”,追上去。

那缕头发开始发光,淡蓝色的光越来越亮。

四个信物:手帕、银杏叶、头发、贝壳,开始共鸣。它们飘起来,悬浮在半空,围成一个圈,缓慢旋转。光从每个信物里涌出来,交织成一道光柱,直冲天空。

光柱撞上时间泡的边界。

泡壁开始震动。

“继续!”林雾喊道,“记忆还不够,还需要……情感的核心。爱是什么?用一句话定义!”

爱是什么?

我想起曾祖父日记里的话:“爱是引力,足以扭曲时间。”

想起林雾说过:“爱是本能,无法被抹除。”

想起这100天里,每一次醒来期待见到她,每一次失败后更想见到她,每一次忘记后重新记起她。

最后,我想起刚才山海之灵的话:“爱也是一种物理现象。”

我睁开眼,看向林雾。

她也看着我。

“爱是选择。”我说,“在无数可能的世界线里,选择走向你的那条。”

“爱是勇气。”她说,“在知道会失去一切的情况下,依然伸出手。”

我们同时说出最后一句话:

“爱是所隔山海,皆可平。”

光柱炸开了。

不是爆炸,是释放。所有的光、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感,汇聚成一股洪流,冲破时间泡的边界,冲进暗红色的天空,冲进裂开的月亮,冲进时间本身的织布。

时间泡破了。

我和林雾被强大的冲击波震飞,摔在地上。

信物从空中落下,掉在我们中间,光芒尽失,变成普通的物件:手帕旧了,银杏叶碎了,头发枯了,贝壳裂了。

但献祭完成了。

我们躺在地上,喘着气,看着天空。

月食在逆转。

不是自然结束,是倒放:裂开的月亮重新合拢,暗红色的光被吸回裂缝,裂缝本身弥合。天空从血红变暗红,变深蓝,变正常夜晚的黑色。星星重新出现,月亮恢复成完整的银盘。

然后,月亮开始……下山?

不,是时间在加速流动。东方露出鱼肚白,太阳升起,迅速划过天空,又落下。一天,两天,三天……时间像快进的电影,在我们眼前飞逝。

山海镇的循环,破了。

雾镇的时间倒流,停了。

两界的时间流,开始缓慢地、试探性地……同步。

我感觉到变化:空气里的铁锈味消失了,海里的暗红色光熄灭了,山道入口石碑上的裂纹弥合了,古镇里那些卡住的行人开始正常行动——虽然还是倒行,但速度在减慢,方向在逐渐调转。

我们成功了。

诅咒破了。

代价是……

我看向林雾。

她也看向我。

我们看着彼此,眼神陌生。

我知道她是谁——林雾,雾镇的姑娘,山灵的后代,和我一起破解诅咒的人。

我记得所有事:海边初见,古镇对话,99次尝试,月食献祭。

但我感觉不到……爱。

不是忘记了她,是忘记了对她的情感。她在我眼里,变成了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一个共同完成重大任务的伙伴,一个……路人。

我能看到她眼里的光芒也在熄灭。她看我的眼神,从深情,到困惑,到平静。

“程远?”她试探性地叫我。

“林雾。”我回应。

然后我们沉默。

不知道说什么。

因为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都做了,现在……结束了。

山下的镇子传来声音:不是重复的日常,是新的声音。孩子的笑声,大人的交谈声,汽车引擎声——这些都是之前循环里没有的。山海镇活了,真正地活了。

雾镇那边也传来声音:不是静默的倒流,是正常的生活噪音。有人说话,有人走路,有狗叫,有鸡鸣。

两界通了。

诅咒破了。

我们赢了。

但也输了。

林雾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土。动作有些僵硬,像不习惯这具身体。

“我该回去了。”她说,“雾镇的时间刚恢复正常,需要有人主持秩序。我是山灵血脉,有责任。”

我点头:“嗯。”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

最后只说:“谢谢。”

“不客气。”我说。

她转身,走向下山的路。走了几步,回头:“程远,如果……如果我们以后在街上遇到,还会打招呼吗?”

“会的。”我说。

“那……再见。”

“再见。”

她走了。

我坐在望月台上,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树林里。

然后我抬头看天。

太阳已经升到正空——不是快进的幻象,是真实的、正常流动的时间。我看了眼手机,日期:2023年8月25日,上午11:43。

循环结束了。

我自由了。

但心里空了一块。

像有人用勺子挖走了最柔软的部分,留下一个冰冷的、麻木的洞。

我捡起地上的信物:手帕旧得不能用了,银杏叶碎成几片,贝壳裂成两半,那缕头发枯得像干草。

我把它们装进口袋,下山。

回到镇子里,一切都在变化:人们在街上兴奋地交谈,说“今天感觉不一样了”,说“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说“时间终于动了”。王婶的包子摊前围满了人,李叔在邮局门口贴新的告示,孩子们在学校门口追逐打闹——不是重复的动作,是真的玩耍。

老周还在扫落叶,但扫的是真正的、新掉下来的叶子。他看见我,停下:“破了?”

“破了。”我说。

“代价呢?”

我摇头,没回答。

他叹气:“程家的男人啊……”

我继续走,回家。

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没有循环了,明天会是全新的一天。

但对我来说,每一天都将是同一天——因为心里那个洞,永远不会被填满。

我闭上眼睛,试图睡着。

但睡不着。

脑子里清晰地记得所有事,所有细节,所有对话。

只是,没有感觉。

像看一部关于别人的电影,剧情精彩,演技精湛,但无法共情。

半夜,我爬起来,打开电脑,开始写。

把这一切记录下来:循环,林雾,古镇,诅咒,99次尝试,月食献祭。

写到最后一句话时,我停住了。

光标在闪烁。

我该写什么?

“从此他们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不,我们没有。

“他们永远分开了”?也不准确。

最后我写:“从此山海镇与雾镇自由相通,人们可以自由往来。程远留在了山海镇,林雾回到了雾镇。他们偶尔会在街上遇见,点头,微笑,擦肩而过。像两个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战争结束了,各自回到平凡的生活。只是偶尔,在起雾的早晨,或者月圆的夜晚,他们会同时抬头,看向对方镇子的方向,心里空空的,不知道为什么。”

写完,保存,关机。

我走到窗边,看向西边的山。

山那边,雾镇的方向,有灯火。

她也还没睡吗?

在想什么?

算了。

不重要了。

我拉上窗帘,躺回床上。

这次,真的睡着了。

梦里,没有循环,没有林雾,没有山海。

只有一片空白。

一片温柔的、麻木的、永恒的空白。

第101天,开始。

也是新生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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