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二选一

作者:花香DA 更新时间:2025/12/16 2:27:25 字数:5748

第101天早晨,我在真正的阳光中醒来。

不是循环里那种精确到分钟的光线角度,是自然的、有点晃眼的晨光,从窗帘缝里斜切进来,在墙上投出一道晃动的光斑——因为窗帘在飘,有风。

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声音。不是重复的日常,是杂乱但真实的早晨:远处有渔船出海的马达声,近处有邻居吵架——不是炒辣椒的张姨,是楼上那对新搬来的小夫妻,在为谁做早饭争执。还有鸟叫,不是那只灰斑海鸥,是麻雀,很多只,叽叽喳喳。

时间真的动了。

我坐起来,第一件事是检查自己:记忆还在,所有100天的细节都在,像一本翻阅过无数遍的书,每一页都熟悉。但感觉……没了。胸口那个洞还在,空荡荡的,风吹过去会有回音那种空。

我下床,走到镜子前。

脸还是那张脸,但眼睛不一样了。以前我妈总说我眼睛里有光,现在那光灭了。不是暗淡,是彻底熄灭,像停电的窗户,黑漆漆的,映不出东西。

我洗漱,换衣服,下楼。

巷口的早餐摊人很多,王婶忙得团团转。看见我,她笑着招呼:“小陆!今天吃什么?包子刚出笼!”

“两个肉包,一杯豆浆。”

“好嘞!”她麻利地装袋,“今天总算没打翻笼子,怪了,前几天跟中邪似的,每天这时候准打翻一笼……”

她没说完,因为顾客在催。

我拿着早餐,走到海边。

观海石还在,但礁石上多了一些东西:贝壳、海草、甚至有一条搁浅的小鱼在挣扎——这些在循环里是不会有的,因为每天重置,海岸线永远是干净的人工状态。

我把小鱼扔回海里,坐在礁石上吃包子。

肉馅很香,豆浆很甜。

但我尝不出“好吃”的感觉。我知道它在理论上应该好吃,但我的味蕾像蒙了一层塑料膜,所有味道都隔着一层。

吃到一半,手机震了。

不是短信,是微信。一个好友申请,头像是一片银杏叶,昵称:雾镇林。

我通过。

她立刻发来消息:“早。雾镇这边时间基本正常了,但还有些残留效应:有些人动作偶尔会倒放几秒,有些房屋会在新旧状态间闪烁。需要时间稳定。”

我打字:“山海镇也是。刚才路过邮局,李叔贴告示时,告示自己飞回他手里两次。”

“正常。两界时间流刚同步,会有震荡期。大概一周���会完全稳定。”

“嗯。”

沉默。

然后她问:“你……感觉怎么样?”

我想了想:“像看了一场很长的电影,散场了,但还坐在影院里,灯亮了,人走了,只剩我一个人。”

“我也是。”她回,“记得所有情节,但情绪抽离了。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后悔吗?”

那边停顿了很久。

“不后悔。”她说,“至少镇子活了。至少……我们还在。”

“嗯。”

又沉默。

然后她说:“我外婆的日记,最后几页我找到了。之前没给你看,因为……内容有点残酷。”

“现在看吧。”

她发来几张照片。

是日记的扫描件,字迹很潦草,是阿芷的笔迹:

“山海君执意要破诅咒,我拦不住。他说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我笑他痴。山海不是比喻,是真的山,真的海,是真的会杀人的规则。”

“但他坚持。所以我们试了。试了九十九次,都失败。每次失败,都会失去一点记忆,一点情感。到第九十九次时,我们已经忘了为什么相爱,只记得‘必须成功’这个执念。”

“第一百次,月食夜,我们成功了。诅咒破了,两界通了。代价是……我们彻底忘记了彼此。”

“不是忘记人,是忘记爱。我看着他的脸,知道他是程山海,知道我们经历过的一切,但心里一片空白。他看我也是。我们像两个陌生人,完成了一个共同任务,然后各自回家。”

“之后三年,我们在两镇生活,偶尔遇见,点头,擦肩。没有痛苦,没有思念,只是……空。”

“直到三年后的又一个月食夜。”

“那天晚上,我突然心口剧痛,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出来。我跑到山口——就是当年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他也来了,从山那边跑来,脸色苍白,捂着胸口。”

“我们看着彼此,同时问:‘你疼吗?’”

“然后,记忆回来了。不是慢慢想起来,是瞬间,海啸般涌回来。九十九次尝试的所有细节,所有情感,所有痛苦和甜蜜,全部砸进脑子里。”

“我们抱在一起,哭得像孩子。”

“但只持续了十分钟。”

“十分钟后,记忆再次消退,情感再次剥离。我们又变回了两个陌生人,站在山口,尴尬地松开手,各自回去。”

“后来我们发现,这是诅咒的‘后遗症’:每隔三年,在月食夜,被封存的记忆和情感会短暂回流,持续十分钟。十分钟后,再次封印。”

“像是山海之灵的玩笑:给你们一线希望,又立刻掐灭。”

“像普罗米修斯的肝脏,每天被鹰啄食,夜晚长好,第二天再被啄食。永恒的折磨。”

日记到这里结束。

最后一行字,写得极轻,几乎看不清:“我宁愿从未爱过。”

我看着手机屏幕,手指冰凉。

所以不是结束。

是另一种开始。每三年,回忆杀回来十分钟,然后再夺走。像给沙漠里的人一杯水,让他尝到甘甜,再倒掉。

比彻底遗忘更残忍。

林雾又发来消息:“看完了?”

“嗯。”

“你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我打字,“等三年后的月食?”

“下一次月全食在2026年1月31日。”她说,“还有两年四个月零六天。”

“记得真清楚。”

“我查的。”她停顿,“程远,如果……如果我们不等呢?”

“什么意思?”

“日记里说,记忆回流只持续十分钟。但如果我们在那十分钟内,再做一次献祭呢?不是破解诅咒的献祭,是……逆转的献祭。把我们的记忆和情感,从山海之灵那里夺回来。”

“怎么夺?”

“不知道。但外婆日记最后几页被撕掉了,可能是她找到了方法,但没写出来,或者写了又被撕了。我需要回雾镇的老宅找找。”

“我帮你。”

“不用。”她很快回,“你现在过来,可能会引发时间震荡。两界刚稳定,经不起折腾。我自己找,找到了告诉你。”

“好。”

“那……保持联系?”

“嗯。”

对话结束。

我把手机放进口袋,继续吃已经凉掉的包子。

两年四个月零六天。

八百多天。

然后十分钟。

真讽刺。

上午我去镇上转了一圈。变化很明显:商店进了新货,招牌换了新的,路上多了陌生的面孔——应该是从外地回来的年轻人,或者来旅游的人。山海镇活了,真正地活了。

邮局里,李叔正在整理一大堆积压的邮件——循环期间,邮件投不进来,现在一次性涌入了。他看见我,招手:“小陆!有你的信!好几封呢!”

我走过去。他递给我一叠信:水电费账单,银行对账单,还有一封……来自市医院的体检报告。

我拆开体检报告。日期是循环开始前一周,我被困在同一天,所以一直没收到。报告显示:肺部有个阴影,建议进一步检查。

肺癌?

可能吧。在循环里我不会生病,但现在循环结束了,疾病会找上门。

我把报告折好,塞进口袋。

“还有这个。”李叔又递给我一个信封,很旧,牛皮纸,没有邮票,没有地址,只写着“程远 亲启”。字迹是毛笔字,很熟悉——曾祖父的笔迹。

我手抖了一下。

“哪来的?”

“今早整理旧档案时发现的,夹在一摞1950年的旧报纸里。”李叔推了推老花镜,“怪了,这信怎么现在才出现?”

我接过信,道谢,走出邮局。

在海边的长椅上坐下,我拆开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纸,很脆,字迹清晰:

“致百年后的程家后人:

若你读到此信,说明诅咒已破,两界已通。但你也一定付出了代价:遗忘所爱,情感剥离。

此非终结,乃另一轮回之始。山海之灵不会轻易放过越界者。每三年月食夜,记忆将短暂回流,予你希望,再夺走。此为永恒之刑。

然有一法可破此刑,但需更大代价。

法曰:二选一。

选项一:你留山海镇,她回雾镇,二人永不相见。如此,记忆永不回流,你们将永远平静地、麻木地活下去,直至死亡。此为‘永寂’。

选项二:你们再次献祭,但此次献祭之物,非信物记忆,乃‘存在本身’。具体而言:需一人自愿彻底消失——不是死亡,是从时间线上彻底抹除,像从未存在过。另一人将继承全部记忆与情感,完整地活下去,但永失所爱。

此为‘独活’。

无两全之法。山海之灵之规则,冷酷如斯。

我曾与阿芷面临此选。我选永寂,她选独活——她想让我完整地活着。争执不下,最后她化雾而去,将此选择留予后世。

今传于你,望你慎决。

勿学我之优柔,终误二人。

程山海 绝笔

1950年秋”

信纸在我手里抖得厉害。

二选一。

永寂,或独活。

没有“在一起”这个选项。山海之灵不允许。它允许爱存在,但必须付出代价:要么永远麻木,要么永远失去。

我把信折好,放回信封。

然后拿出手机,给林雾发消息:“找到了。你外婆日记缺失的内容。”

“是什么?”

“二选一。”我打字,把信的内容概括发过去。

那边很久没回。

大概过了十分钟,她回:“你选哪个?”

“不知道。”

“我选独活。”她说,“我消失,你完整地活。”

“为什么?”

“因为你是程山海的后代,你该完整地继承他的记忆,他的情感,他的一切。而我是山灵血脉,本就该归于山雾。我消失,合乎天道。”

“狗屁天道。”我打字,“如果天道就是让人不能相爱,那这天道该被推翻。”

“程远……”

“我选永寂。”我说,“我们各自活着,各自麻木,但至少都活着。每三年有十分钟,够了。十分钟的回忆,够撑三年。”

“那太残忍了。”

“比彻底消失好。”

“但比完整地活着差。”

我们隔着屏幕争执,像在讨论别人的事——因为现在我们都感觉不到情感,所以能冷静地、残忍地分析哪种折磨更人道。

最后她说:“见面谈吧。明天,山口。那里是两界交界,时间震荡最小。”

“好。”

“另外,”她补充,“我找到外婆撕掉的那几页了。在老宅地窖里,一个铁盒,锈死了,我撬开的。”

“写的什么?”

“不是文字,是图案。像某种……阵法?献祭的变种。可能需要第三样东西:除了信物和记忆,还需要……血亲的见证。”

“什么意思?”

“需要另一个程家后人,和另一个林家人,作为见证者。他们不参与献祭,但需要在场,以确保献祭的‘平衡’。否则,山海之灵可能会判定献祭无效,甚至反噬。”

“程家只剩我了。”我说,“我妈去世后,没有其他近亲。远房亲戚倒是有,但早就离开山海镇了。”

“林家也只剩我了。”她说,“外婆去世后,雾镇就我一个山灵血脉。”

“所以这条路走不通。”

“不一定。”她停顿,“外婆在图案旁边标注:血亲非必直系,凡有血脉关联者皆可。比如……程山海和阿芷的后代,如果有的话。”

我愣住了。

“他们……有后代?”

“日记里没提。但如果他们有孩子,那孩子应该同时有程家和林家的血脉,可以作为双方的见证者。”

“那孩子在哪?”

“不知道。但如果有,现在也该七八十岁了。可能在山海镇,可能在雾镇,也可能早就离开了。”

“怎么找?”

“我需要查雾镇的户籍档案。但山洪之后,档案不全,很多记录都毁了。可能需要时间。”

“两年四个月,”我说,“够吗?”

“我尽量。”

对话结束。

我把手机放回口袋,看着海。

阳光很好,海面波光粼粼。有游客在拍照,孩子在玩沙,情侣在散步。

一切都很好。

只有我知道,这平静之下,藏着多么残酷的选择。

要么永远麻木。

要么永远失去。

要么……找到那个可能不存在的后代,尝试第三种可能——但那种献祭需要“血亲见证”,而且风险极大,可能失败,可能反噬,可能让一切更糟。

我站起来,走回家。

路过老槐树时,老周坐在树下,没扫地,只是坐着,看着山的方向。

“今天又不扫?”我问。

“扫不动。”他声音沙哑,“心里堵得慌。”

“为什么?”

“我做了一个梦。”他转头看我,眼睛还是混浊的白色,“梦见我娘。她站在雾里,对我说:儿啊,该回家了。”

“你娘?”

“我娘是雾镇人。”他缓缓说,“1943年山洪前嫁过来的。山洪后,雾镇封了,她再没回去过。后来她死了,葬在后山。临终前她说:把我头发剪一缕,等路通了,带回雾镇,撒在银杏树下。”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缕灰白的头发,用红绳系着。

“我一直留着。”他说,“等路通。现在路通了,但��老了,走不动了。小陆,你帮我带回去?”

我接过布包,头发很轻,几乎没重量。

“你娘叫什么名字?”我问。

“林素。”他说,“树林的林,朴素的素。她有个妹妹,叫林芷。”

林芷。

阿芷。

我盯着老周。

“你娘是阿芷的姐姐?”

他点头:“嗯。我娘大阿芷五岁。阿芷和我舅舅——你曾祖父——的事,我娘都知道。她后来嫁到山海镇,也是为了离妹妹近一点,虽然隔着山,见不到,但总觉得近一些。”

我脑子飞快转动。

如果老周是林素的儿子,那他有林家血脉。而我是程山海的后代,有程家血脉。

我们俩,可以作为献祭的见证者。

程家和林家,血亲见证。

“老周,”我压低声音,“你愿不愿意……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帮我完成一场献祭。不是破解诅咒,是夺回记忆和情感的献祭。”

他看着我,混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能让我娘安心吗?”

“能。”我说,“能让所有困在过去的人安心。”

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点头。

“好。”他说,“我帮你。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献祭之后,不管成功失败,你带我回一趟雾镇。我想看看我娘长大的地方,想把她的头发撒在银杏树下。”

“好。”

“什么时候?”

“明天。山口,中午。林雾也会来。”

“林雾……”他喃喃,“阿芷的外孙女?”

“嗯。”

“像她外婆吗?”

“像。”我说,“眼睛很像。”

他笑了,笑得眼眶湿润。

“好。明天见。”

他站起来,拄着扫帚,蹒跚着走了。

我握着那缕头发,站在老槐树下。

风吹过,树叶沙沙响。

我突然意识到,这棵槐树,可能也是见证者。它活了三百岁,看过程山海和阿芷的相遇,看过山洪,看过循环,看过所有。

它什么都知道,但不会说。

只是静静看着。

我拍了拍树干,轻声说:“明天,请你也见证。”

树叶又沙沙响,像在回应。

我回到家,给林雾发消息:“找到见证者了。老周,你姨婆林素的儿子。他有林家血脉,我有程家血脉。我们可以尝试第三种可能。”

那边很快回:“老周愿意?”

“愿意。条件是献祭后带他回雾镇,把他母亲的头发撒在银杏树下。”

“好。明天中午,山口。我们需要带什么?”

“信物:手帕,银杏叶,贝壳,头发。还有……血。我们两人的血,作为血脉印证。”

“需要山海之灵在场吗?”

“不知道。但献祭地点在山口,那是它的领域,它应该会感知到。”

“如果它阻止呢?”

“那就谈判。”我打字,“用我们已有的筹码:诅咒已破,两界已通,秩序已恢复。现在我们要的只是一点情感记忆,不影响大局。它应该会……通融?”

“你太乐观了。”

“不然怎么办?永寂还是独活?我都不想选。”

那边沉默。

然后:“我也不想。”

“那就试试。”

“好。明天见。”

“明天见。”

我放下手机,开始准备。

把四样信物找齐:手帕已经破旧不堪,银杏叶碎成几片但还能拼,贝壳裂成两半,老周母亲的头发用红绳系着。

然后我找出一把小刀,酒精,纱布——取血用。

一切准备就绪。

我坐在桌前,看着窗外。

夜幕降临,星星出来了。不是循环里那几颗固定的星,是真正的星空,有银河,有流星,有无限的可能。

但也可能有无限的残酷。

我拿出曾祖父那封信,又读了一遍。

“勿学我之优柔,终误二人。”

是啊。

不能再优柔了。

明天,必须做出选择。

要么永寂。

要么独活。

要么……赌一把,用第三种可能,去争取一个微小的、几乎不存在的“在一起”的希望。

哪怕希望渺茫。

也比没有好。

我躺下,闭上眼睛。

这次,没有循环,没有重置。

只有漫长的、真实的一夜。

和未知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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