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云被带到一个地方。
不是“穹顶”那种冰冷、肃杀、充满消毒水味的空间，而是一个位于地下的、宽敞的所在。穹顶很高，镶嵌着发出柔和微光的、类似夜明珠的矿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类似旧书和冷檀混合的奇异香气。
墙壁上绘制着巨大的、难以理解的暗紫色纹路，似乎构成某种循环流转的图案。这里有许多人，穿着类似的、带有漩涡纹路的衣袍，安静地走动、低语，或是在某些图案前静坐。
他们中，有一些人，带着明显的亚人特征——角、尾、异色皮肤或瞳孔。没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
那个带他回来的人，被称为“司教”。司教亲自照料他，给他清洁、换上干净的素色衣袍，给他易于吞咽的温暖流食。食物很简单，却让林默几乎落下泪来。不是营养膏，不是垃圾堆里的残渣，是正常的、给“人”吃的东西。
“这里是什么地方？”凌青云沙哑地问，戒备并未完全放下。
“一个接纳迷途者的地方，”司教坐在他对面，声音平稳，“一个……记得世界真实模样的地方。我们侍奉‘虚空之主’，洞悉虚幻与真实的边界。”
他不懂，他太累了，身体和灵魂都像干涸的河床。
他在这里获得了久违的、不被视为异类的安宁。虽然这里的一切都透着神秘，甚至怪异，但至少，没有冰冷的实验台，没有厌恶的眼神，没有驱逐的扫帚。
他的体力渐渐恢复。司教开始和他交谈，不追问他的过去，只是讲述。讲述这个世界的“真实”。
“他们告诉你，人类是正统，亚人是变异，是瑕疵，是疾病，对吗？”司教的声音在静谧的室内回响，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磁性。
凌青云默认。这是他从有记忆起就接受的“常识”，是“穹顶”的研究基础，是外面那些冰冷目光的缘由。
司教缓缓摇头，眼中流露出深切的悲哀与一丝嘲讽。“谎言。彻头彻尾的、篡改了历史的谎言。”
他站起身，示意林默跟他来到一间更为幽静的内室。室内别无他物，只有中央一个低矮的黑色石台，石台上方悬浮着一块不规则的、仿佛凝聚了最深夜色的水晶。水晶内部，似乎有暗紫色的星云在缓缓旋转。
“看，孩子。用你的心，去看‘虚空之主’展示的碎片。”
司教将手掌虚按在那块奇异的水晶上方，低声吟诵起音调古老奇异的语句。水晶内部的暗紫色星云骤然加速旋转，然后，一道朦胧的、仿佛由无数细微光尘构成的景象，投射在空气中。
林默睁大了眼睛。
他看到了……原始的、蛮荒的大地。但生活在大地上的，不是现在意义上的人类。他们形态各异，有的强壮如巨兽，有的灵巧如飞鸟，有的周身缠绕着元素的力量，有的与植物、岩石共生……那是千姿百态的“人”，是无数可能性绽放的时代。他们之中，也有与凌青云此刻样貌依稀相似的、带着龙之特征的存在。
他们争斗，也协作，信仰着天空、大地、山川湖海，以及那统御一切生灭、有无的终极——虚空。
“这才是我们本来的样子，”司教的声音如同叹息，融入那变幻的景象中，“多样性，是世界的恩赐，是生命力的彰显。我们曾拥有无限的可能，与万物共鸣。”
景象开始变化。
林默看到，在那无数形态的“人”中，有一部分，渐渐趋向于同一种形态——更孱弱的躯体，更单调的外表，更倾向于依赖外物而非自身天赋。他们开始恐惧那些保留了更多“异常”特征的同类，恐惧他们与生俱来的、难以控制的力量。猜忌、冲突、划分阵营。
“他们害怕了，”司教的语气转冷，“害怕不同，害怕自己无法理解的力量，害怕被超越。于是，他们开始编织谎言，将自身定义为‘纯粹’，而将其他所有同胞，打为‘异类’、‘变异’、‘亚人’。”
景象中，争斗愈演愈烈。趋向单一形态的群体，凭借逐渐积累的数量优势和对某些古代遗物的掌控，联合起来，发动了战争。
不是外敌入侵，是同胞相残，是血脉清洗。火焰、钢铁、以及某种令人心悸的、剥离力量的灰白色光芒，席卷大地。
“他们赢了。用背叛，用屠杀，用禁忌的技术，强行‘纯化’了世界。他们抹去历史，篡改记载，将辉煌的多样性时代污蔑为‘蒙昧的变异纪元’，将自己粉饰为唯一的、正统的‘人类’。而你们，我们这些侥幸残存下来，或因各种原因再次显露出远古血脉特征的后裔，就成了他们必须遮掩的‘污点’，是他们罪行的活证，是必须被排斥、被研究、被抹除的‘亚人’。”
景象最后定格在一幅画面上：那些“纯粹人类”建立了高墙环绕的城市，制定了森严的等级与律法，将所有不符合他们“标准”的同胞驱赶到荒野、地下，或直接送上实验台。而天空、大地、万物之灵，似乎都在哀泣，色彩黯淡下去。
水晶的光芒收敛，景象消散。室内重归昏暗，只有墙壁上那些暗紫色的纹路，仿佛呼吸般微微明灭。
林默站在原地，浑身冰冷，然后是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不是恐惧，是一种从灵魂深处炸开的、混合了滔天愤怒、无尽悲怆和巨大荒谬感的战栗。他脸颊的鳞片不受控制地微微翕张，暗红的竖瞳在昏暗中收缩成一条极细的线，仿佛要刺破这虚假的现实。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些冰冷的实验台，那些观察窗外漠然的眼睛，手心里最后的滚烫，垃圾堆旁的恶语，便利店前的金属扫帚……一切的一切，都有了全新的、令人窒息的注解。这不是他犯了什么错，不是他生而有罪。这是一场持续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卑劣的背叛和篡夺！他们被夺走的，不仅仅是尊严和自由，是生存的空间，是被世界承认的资格，是他们本应拥有的、与生俱来的一切！
“我们……才是被背叛的……”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带着血沫。
“是的，孩子，”司教的手轻轻按在他颤抖的肩上，那手掌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渗透灵魂的力量，“我们才是正统。他们，那些自诩为‘人类’的叛徒，窃居了这个世界。他们建立的秩序，是基于谎言和罪恶的枷锁。他们所维护的‘和平’与‘繁荣’，是浸泡在我们先祖和我们无数同胞血泪中的幻影。”
司教的手移开，转而指向四周墙壁上那些流转的暗紫色纹路，指向中央那仿佛蕴藏着无尽虚空的黑色水晶，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力，压在林默的心头，也回荡在这寂静的、仿佛与世隔绝的空间里：
“这个世界，本就不该存在——至少，不该以这样扭曲、虚假的模样存在。”
林默猛地抬起头，暗红色的竖瞳死死盯住司教，那里面翻涌的，不再是迷惘、痛苦或绝望的灰烬，而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冰冷的火焰。他需要确认，确认这疯狂念头并非自己一人的臆想。
司教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地，极其肯定地，点了点头。那深邃的眼中，悲悯依旧，却更深处，是一种亘古寒冰般的决绝。
“既然他们选择了背叛，割裂了与万物根源的联系，玷污了世界的真实，”司教的声音如同最终审判的谕令，清晰地在林默脑海中烙下印记，
“那就让他们，和他们所维系的这一切虚妄……”
他停顿了一瞬，仿佛在聆听那水晶中、虚空深处传来的、无声的叹息或咆哮，然后，一字一句，完成那未尽的宣判：
“……重新回归虚无吧。”
冰冷的寂静笼罩下来。墙壁上暗紫色的纹路光芒流转，像无数只窥视着现世、等待时机的眼睛。林默站在那里，身体不再颤抖，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收紧了。指尖似乎触碰到空气中某种看不见的、冰冷的弦。
虚空在低语。而他，听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