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之夜终于到来。
烬将闪闪托付给邻居红龙大妈临时照看（用十颗火山晶核作为报酬），自己则潜入罗兰王城。
月光塔上，艾莉娅如往常一样在子时歌唱，但今夜她的歌声异常不安——她感觉到了某种庞大而炽热的注视。
当最后一句旋律落下时，阴影笼罩了塔顶，巨大的黑龙缓缓降落，金色竖瞳锁定了她：“你，跟我走。我儿需要妈咪。”
而艾莉娅的反应完全出乎烬的预料——她没有尖叫，没有逃跑，只是抱起脚边熟睡的小猫，轻声说：“可以，但请等我先把这只猫送回窝。它怕黑。”
月圆之夜的月光，白得过分。
烬俯冲而下时，脑子里预演过无数种可能：尖叫、昏厥、攻击性魔法，甚至人类军队的围剿。他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除了眼前这一幕。
艾莉娅抱着猫，站在塔顶边缘，仰头看着他。
月光洒在她白色的裙摆和浅金色的长发上，让她看起来像个随时会消散的幻影。
可她怀里那只玳瑁猫的呼噜声真实得刺耳，她脚下石砖的纹路清晰可辨，她开口时呼出的白气在夜空中短暂停留——
“可以，但请等我先把这只猫送回窝。”她说，声音平静得就像在商量明天的天气，“它怕黑。”
烬悬停在半空，巨大的龙翼卷起的气流吹得塔顶旗帜猎猎作响。他花了三秒确认自己没听错，然后——缓缓降落，将庞大的身躯尽可能轻地落在塔顶平台上。
石板裂了几块。
艾莉娅低头看了眼裂缝，又抬头看他：“麻烦稍等，五分钟。”
她转身，抱着猫走向塔楼内侧的旋转楼梯。裙摆扫过碎裂的石板，脚步声不疾不徐。
烬僵在原地。他的爪子还保持着准备抓握的姿势，龙息在喉咙里蓄势待发，金色竖瞳死死盯着那个消失在楼梯口的身影。
逃了？
不，脚步声还在往下，稳定、清晰，甚至……在哼歌？还是那支摇篮曲的调子，轻柔地回荡在石阶间。
烬的尾巴焦躁地扫过平台边缘，敲碎了一尊石像鬼雕塑。
他该追下去，该用龙威震慑，该用最凶狠的语气重申“跟我走”——可他刚刚听见她对猫说话：“小花不怕，马上到家了哦，这位……嗯，龙先生只是长得大了点，其实不凶的。”
不凶？
他可是幽烬山脉恶名昭著的黑龙！人类王国悬赏榜前十的恐怖存在！
五分钟后，艾莉娅重新出现在塔顶。手里多了一个小布包，斜挎在肩上。
“好了。”她走到烬面前，仰起脸。月光下，烬看清了她的眼睛——淡琥珀色，像温过的蜂蜜，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评估般的专注。“您刚才说，您的孩子需要我？”
“……我儿需要妈咪。”烬重复，尽量让声音低沉威严。
“明白了。”艾莉娅点头，“那孩子多大了？有什么特殊需求？对食物或环境有过敏吗？平时作息规律吗？”
一连串问题砸得烬有点懵。他预想过反抗、哭求、谈判，没想过育儿访谈。
“……刚破壳。龙族。需要……陪伴。”他干巴巴地说。
“新生儿。”艾莉娅从布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炭笔，开始记录，“有出现夜啼、胀气、拒食的情况吗？第一次蜕鳞期预计在什么时候？目前表现出的魔法倾向是？”
烬的脑子彻底卡壳了。
他看着那个低头认真记录的人类女性，第一次产生了“我是不是绑架错人了”的荒谬感。
“这些……可以路上说。”他最终说，伸出爪子，“现在，走。”
艾莉娅看了看那只比她整个人还大的龙爪，又看了看他：“您打算怎么带我？抓着？还是我坐您背上？”
烬：“……抓着。”
“那请尽量平稳些，高空急骤气压变化可能导致耳膜不适甚至破裂。”她边说边把本子收好，然后——主动走到了他的爪子前，“最好用掌心托着，别用爪尖。另外如果可以，请稍微制造一个防风的小型屏障，夜间高空温度很低，我穿得不多。”
烬低头看着这个指挥绑匪如何绑架自己的人，沉默了整整十秒。
最后，他照做了。
小心翼翼地用掌心托起她，用魔法凝聚了一个透明的防风罩，然后展翼起飞。
起飞瞬间，他感觉到掌心的人类轻轻晃了一下，但很快站稳。透过爪缝，他看见她正趴在防风罩边缘，低头俯瞰下方逐渐缩小的王城，眼睛微微发亮。
“……你不怕？”烬忍不住问。
“怕高？不会，我经常爬塔顶。”艾莉娅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月光，“而且，您飞得很稳。”
烬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加快了速度，龙翼划破云层，朝着幽烬山脉方向疾驰。
……
飞行了大约半小时后，艾莉娅突然开口：“您的孩子……是星辰龙血脉，对吗？”
烬的翅膀猛地一顿：“你怎么知道？”
“您身上的魔力波动有细微的星辉残留，非常淡，但很纯净。那是与星辰龙长期密切接触才会沾染的气息。”
她的语气依旧平静，“而且您刚才提到‘破壳’，龙族新生儿破壳后立刻需要外来照顾者的情况很少见——除非幼崽出现了特殊状况，比如过早觉醒的血脉导致需求异常。”
烬彻底震惊了。
这个人类，仅仅凭一点气息和一句话，就推断出了接近真相的结论。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声音沉了下来。
“艾莉娅，罗兰王国特聘育儿师，专攻特殊天赋儿童及魔法生物幼崽的早期干预。”
她自我介绍，“顺便一提，您托着我的姿势可以稍微往左侧倾斜五度，这样更符合人体工程学，我的颈椎会比较舒服。”
烬：“……”
他默默调整了爪子角度。
又飞了一阵，艾莉娅再次开口：“能问问孩子为什么指定要‘人类妈咪’吗？龙族传统上并不需要双亲共同育儿。”
烬犹豫了一下，但想到闪闪那晚痛苦的模样，还是说了：“他……需要歌声。能让暴走血脉平静下来的歌声。”
艾莉娅的眼睛微微睁大：“歌声？具体是什么样的？”
“像月光。”烬简短地说，“你今晚在塔顶唱的那种。”
这次轮到艾莉娅沉默了。良久，她轻声说：“那是‘宁息之歌’，我家族传承的能力。我以为……已经没人知道它的作用了。”
“我儿知道。”烬说，“他需要它。”
艾莉娅没再说话。
她靠着防风罩坐下，从布包里重新掏出本子，借着月光写着什么。
烬低头看去，隐约看见几行字：
“观察对象：疑似星辰龙幼崽，雄性，新生儿期。”
“主要需求：宁息之歌干预，稳定过早觉醒的血脉。”
“风险预估：跨种族文化差异，环境适应性，父亲育儿经验不足……”
写到最后一栏时，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抬头看向烬：“您……学习过基础育儿知识吗？”
“……正在学。”
“那我们可以从今晚开始制定计划。”艾莉娅合上本子，“首先，我需要评估孩子的具体状态。其次，根据评估结果设计干预方案。最后，我会教您必要的技能，直到您能独立满足孩子的需求为止。”
烬愣住了：“你不是……被绑架来的吗？”
“我是自愿跟您来的。”艾莉娅纠正，“因为听起来，有一个孩子需要我的帮助。至于形式是雇佣还是绑架……”她微微歪头，“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孩子能得到适当的照顾。”
烬看着掌心这个小小的人类，第一次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
……
接近幽烬山脉时，艾莉娅要求提前降落。
“为什么？”烬皱眉，“巢穴就在前面山峰。”
“徒步走过去。”艾莉娅解释，“我需要观察这片区域的生态、气候、以及魔力环境对孩子的影响。飞行会错过太多细节。”
“走过去要两小时。”
“那就走两小时。”她已经从爪子上滑下来，落地时轻轻踉跄了一下，但很快站稳，“如果您赶时间，可以先回去。把大致方向告诉我就好。”
烬怎么可能放她独自在龙族领地乱走。他变回人形——依旧是那身黑斗篷，兜帽拉得很低。
艾莉娅看着他突然从巨龙变成高大的人形，眨了眨眼：“这样方便多了。请带路吧，先生。”
“……烬。”
“好的，烬先生。”
于是，深夜的幽烬山脉出现了一幅奇景：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黑斗篷男人走在前面，步伐又大又快；
后面跟着一个背着小布包的金发女性，不紧不慢地走着，时不时停下观察植物、触摸岩石、甚至蹲下来检查土壤。
“这片区域的魔力浓度很高，但属性偏阴冷，不适合新生儿长期暴露。”艾莉娅边记录边说，“您巢穴内部情况如何？”
“我改造了侧室。”烬简短地说，“用了隔热材料，嵌了温和的光源。”
“很好。”艾莉娅点头，“孩子有独立的睡眠区域吗？”
“有婴儿床。”
“玩具呢？”
“音乐盒、绘本、发光抱枕。”
艾莉娅停下脚步，琥珀色的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亮：“您准备得很充分。”
烬扭过头：“……为了幼崽应该的。”
“很多父母都做不到‘应该’。”艾莉娅轻声说，然后继续跟上。
走了半小时，艾莉娅的呼吸开始有些急促。山脉坡度很陡，她的裙摆已经被荆棘划破了几处，裸露的小腿上也有细小的划痕。
烬注意到她脚步慢了，但没开口——他想看她什么时候会求饶，什么时候会承认“人类走不了龙族的路”。
可是没有。
她只是停下来，从布包里拿出一条布带，把过长的裙摆系起来，露出小腿便于活动。然后继续走，甚至开始哼起轻快的调子给自己打气。
又走了二十分钟，经过一处瀑布时，艾莉娅突然停下：“等等。”
她走到水边，蹲下身，用手捧起一点水闻了闻，又仔细看水中的浮游生物。
“这水……有微量的星辉藻。长期饮用可能加速星辰血脉的觉醒。”她严肃地看向烬，“孩子喝的是这里的水吗？”
烬的心脏猛地一沉：“……是。”
“立刻停止。”艾莉娅站起来，从布包里掏出几个小瓶子，开始采集水样，“我会调配替代的饮用水配方。在那之前，请用蒸馏水或雨水。”
她说话时，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脸颊因为运动和缺氧泛红，可眼神专注得可怕。
烬看着她，突然开口：“你可以要求休息。”
“还没到需要休息的程度。”艾莉娅把瓶子收好，“而且，早点见到孩子，就能早点开始评估。时间对新生儿很重要。”
她继续往前走，脚步虽然慢，但一步都没停。
……
一个半小时后，他们遇到了第一波夜巡的龙族——两头年轻的青龙，正在练习低空飞行。
“烬大人！”青龙们降落，看见他身后的人类时明显愣住了，“这位是……”
“育儿师。”烬抢先说，“我聘请的。”
“人类育儿师？”其中一头青龙好奇地凑近艾莉娅，鼻子嗅了嗅，“唔……好温和的气息。像月光草。”
艾莉娅没有后退，而是礼貌地点头：“晚上好。我是艾莉娅，负责照顾烬先生的孩子。请问这附近有适合婴幼儿活动的平坦区域吗？我需要评估孩子的运动环境。”
青龙们被问懵了，看向烬。
“她说需要什么就回答。”烬简短命令。
“啊，有有有！东边有片草甸，很软，很少有尖锐岩石！”
“西边的温泉潭周围温度恒定，就是硫磺味有点重……”
两头青龙争先恐后地提供信息，艾莉娅又掏出本子记录。她问得很细：草甸的坡度、温泉的水质、附近是否有危险生物或魔法植物。
问完后，她认真道谢：“非常感谢，这些信息很有帮助。”
青龙们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龙形态的挠头动作有点滑稽），飞走了，还频频回头看她。
继续上路后，烬低声说：“你不需要对他们那么客气。”
“礼貌是合作的基础。”艾莉娅平静地说，“而且，他们提供的确实是宝贵的一手资料。要了解一个孩子的成长环境，不能只看巢穴内部，还要看整个生活圈。”
烬不说话了。
距离巢穴还有最后一段陡坡时，艾莉娅的脚步明显踉跄了。她的体力快到极限，呼吸变得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烬停下来，转身看她。
月光下，她的脸色有点苍白，但眼睛依然亮着。见他停下，她还努力加快脚步想跟上。
“……把手给我。”烬突然说。
艾莉娅愣了一下。
烬伸出手——人类形态的手，手指修长，掌心有常年握剑（或者握爪）留下的薄茧：“这段路陡，我拉你。”
艾莉娅看着他，又看看那只手，然后——轻轻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她的手很小，指尖冰凉，掌心有常年抱孩子留下的柔软茧子。
烬握紧，微微用力，几乎是半拉着她爬完了最后一段坡。
到达巢穴入口的平台时，艾莉娅终于撑不住，扶着膝盖喘气。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系起的裙摆沾满泥土，整个人狼狈不堪。
但她抬起头，看向洞穴入口时，眼睛里却迸发出一种近乎炽热的光。
“到了？”她问，声音因为喘息而断断续续。
“到了。”烬松开手，“我儿在里面。”
艾莉娅深吸一口气，站直身体，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襟——尽管没什么可整理的。然后她看向烬，认真地说：
“请带我见他。还有，无论他是什么样子，无论他有什么特殊之处，请相信——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他。”
烬看着她那双在月光下清澈见底的眼睛，突然觉得，这一路的荒谬、这一夜的离奇、这所有打破他五百年认知的混乱——
也许，都是值得的。
他侧身，让出洞口：“跟我来。”
洞穴深处，传来闪闪睡梦中不安的呢喃：
“爹……妈咪……回来了吗……”
艾莉娅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