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被遮挡的瞬间，林彻以为是自己濒临昏迷的幻觉，或是滑落的沙石恰好遮住了洞口。
但那轮廓如此清晰，一个与周围灰色岩石截然不同的银白色剪影。
它安静地蹲踞在井口边缘，低头俯瞰着井底的黑暗，姿态近乎凝固。
怪物？还是生物？这个星球的生物。
防护服中尚且完好的探测器发出了尖锐的爆鸣，告诉他此行的目标就在他的头顶。
林彻的意识在剧痛与缺氧的泥沼中挣扎，一时竟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死亡前的荒诞幻象。
他想抬起手臂，去摸腰间的武器，如果它还在的话，但连一根手指都无法移动。
银色的生物动了一下。
没有跳跃前蓄力的迹象。
它就那样直接地，仿佛重力对它而言只是个建议，轻盈地从十米高的井口飘然而下。
落地的瞬间，脚下没有激起一丝尘埃，无声无息，像一片羽毛着陆。
现在，它就在林彻触手可及的距离。
更近了，林彻才看清它的细节。
并非粗糙的鳞甲，那银白色的表面光滑流转，仿佛液态的金属在缓慢呼吸，却又凝固成优雅的生命形态。
没有翅膀，躯干修长，尾巴自然地盘在身侧。
而最令人无法移开目光的，是那双眼睛，纯粹的红色，像是将两团融化的红色星云嵌入了眼眶，深邃，平静，映不出任何倒影，也读不出任何情绪。
它看着他，像观察一块石头，一阵风，或是一个与它自身存在完全无关的现象。
几秒钟的凝视，漫长如一个世纪。
林彻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击耳膜的声音，以及氧气即将耗尽前，循环系统发出的不祥哀鸣。
然后，银龙动了。
它向前走了两步，来到林彻扭曲的右腿旁。
低下头，赤红的眼眸似乎审视了一下那片被血浸透的防护服碎片与皮肉搅在一起的惨状。
接着，它抬起一只前爪，爪尖同样流转着银光，形态精巧，悬停在伤口上方几厘米处。
没有接触。
一层极其淡薄，近乎透明的银色光晕，从它的爪尖弥漫开来，温柔地笼罩住林彻血肉模糊的腿。
那光晕如此微弱，在井底的昏暗光线下几乎难以察觉，但作用却立竿见影。
首先消失的是剧痛。
那不是麻醉般的钝化，更像是疼痛本身被某种温和的力量抚平，驱散了。
撕裂般的灼烧感迅速消退，转为一种奇异的，暖洋洋的麻木。
紧接着，他看到伤口处汩汩外涌的鲜血，像被无形的手轻轻按住，流速减缓，然后完全停止。
破裂的血管和肌肉组织没有愈合如初，但也不再继续流血，骨折处传来的也不再是错动的剧痛，而是一种被妥善接合住的稳定感。
与此同时，林彻感到头盔内原本越来越稀薄，带着铁锈味的窒息空气，突然变得清新，富含生命所需的氧分。
面罩裂缝处漏风的感觉消失了，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薄膜完美封住。
他贪婪地，不受控制地深吸了几口，清凉的气息灌入肺叶，将濒死的眩晕狠狠冲散。
这一切，发生在不到一分钟的绝对寂静里。
没有吟唱，没有光芒万丈，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能量外泄。
只有那淡到极致的银晕，和眼前这个沉默的，无法理解的存在。
做完这些，银龙收回了前爪。
它抬起头，没有再看林彻，而是转向井壁一侧被阴影笼罩的角落，静静地望了几秒钟。
林彻顺着它的目光看去。
起初，那里只有凹凸不平的岩石阴影。
但当他凝神细看，借着洞口透下的微光调整视角时，他发现了阴影中，隐藏着一列间隔均匀，向内凹陷的痕迹。
那是人工开凿的凹槽，宽度恰好够手指或脚尖借力，一路向上延伸，直达井口被沙石半掩的边缘。
之前因为角度和光线，他完全没注意到。
一个希望的路径。
它一直就在那里。
银龙转回头，最后一次看向林彻。
那双赤红的眼眸依然平静无波，仿佛刚才所做的一切，与存在本身一样自然。
然后，它向后退了半步，身体微微前倾。
下一瞬，它便沿着陡峭的井壁走了上去，并非爬行，它的爪尖每次落在岩壁上，都仿佛有短暂的吸附，动作流畅而精准，如同在平地漫步，却又违背着重力的常识。
几个起落，银白色的身影便消失在井口的微光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井底重新被寂静和昏暗统治，只剩下林彻粗重带着新生氧气味道的呼吸声。
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花了整整一分钟来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是否神智清醒。
右腿虽然已经接合上去，但还未完全恢复，但不再有生命流失的恐慌。
呼吸顺畅得如同在地球。
肩部的剧痛也消失了，但伤口还在，这需要后续的治疗。
他撑起未受伤的右臂，挣扎着半坐起来。
目光再次投向那列隐蔽的凹槽。
生的路径。
没有时间犹豫。
他用还能动的右手，忍着残余的疼痛和全身的虚弱，开始向上攀爬。
每一次将手指抠进冰冷的凹槽，都让他对那个银色身影的困惑与震撼加深一分。
它为什么救他？它是什么？它知道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吗？
攀爬的过程缓慢而艰难，耗尽了他刚恢复的一点气力。
当他终于将头探出井口，重新看到遗星表面，几乎虚脱。
他瘫倒在坍塌形成的碎石堆旁，仰望着灰色的天空，手腕上那道旧伤疤，在脱离竖井阴影的瞬间，传来一阵微弱却清晰的温热感。
没过多久，焦急的呼喊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林彻！天啊，你在这里！”凯特第一个冲过来，后面跟着两名队员。他们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找到他的庆幸。
“你怎么……”凯特蹲下身，迅速检查他的伤势，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
她的目光死死盯住林彻那被一层极淡银光笼罩的右腿，又看向他肩部同样不再恶化的伤口，最后落在他虽然破裂却不再漏气的头盔面罩上。
她手中的医疗扫描仪发出嘀嘀声，显示着组织损伤稳定，出血停止，等无法解释的读数。
“发生了什么事？这……这不像是自然止血固定，你遇到了什么？”凯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
林彻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脑海中闪过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我不知道，摔下来后……可能撞到了头，意识不太清楚。好像……好像有什么光闪过，然后……就感觉好点了。我自己……挣扎着找到了可以爬的地方。”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平静，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也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僵硬。
他避开了凯特探究的目光。
这个解释漏洞百出，但在眼下，在必须完成任务的压力下，在怪物仍是首要目标的前提下，它勉强可以接受。
凯特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显然没有完全相信，但最终没有追问。
她快速为他进行了紧急处理和固定，以及更换装备，动作专业而利落。
“能走吗？我们必须尽快和陈指挥官他们会合。”她问。
林彻点点头，在队员的搀扶下勉强站起。
右腿虽然被临时固定，依然无法承重，但至少保住了，而且不会有即刻的生命危险。
离开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幽深的竖井洞口。
里面一片黑暗，寂静如初。
那个救了他的银色身影，那个他们称之为“怪物”的存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只有他手腕伤疤上残留渐渐冷却的温热，和内心深处悄然裂开的一道无法填补的缝隙，在无声地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