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舟号穿越虫洞返回太阳系时,地球正迎来它久违的黎明。
但这一次的黎明,并非源自恒星的光芒。
当那颗拳头大小,稳定散发着柔和银辉的能量核心,在万众瞩目下被接入全球能源网络的中央枢纽时。
某种难以言喻的,温和却不可抗拒的脉动,顺着纵横交错的能源管线,瞬间传遍了星球的每一个角落。
首先是光。
那些已然黯淡,或彻底熄灭的城市灯火,从中心向边缘,一层层,一片片地重新点亮。
不是刺目的爆发,而是如同沉睡的巨兽缓缓苏醒,呼吸般均匀地恢复光明。
熄灭已久的街灯、楼宇的轮廓光、广场的巨型显示屏……次第亮起,最终汇聚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璀璨夺目的光之海洋,将尚未被阳光照耀的半球映照得如同白昼。
紧接着是热。
冻结的管道开始解冻,停摆的供暖系统重新嗡鸣。
严寒中蜷缩的人们,感觉到久违的暖意从通风口,从地板下,从墙壁里渗透出来,驱散骨髓里的冰冷。
冰封的河流表面发出细微的碎裂声,生命的气息随着温度一同回升。
然后是力。
瘫痪的交通网络恢复运转,悬浮车流再度如血液般在城市动脉中奔流。
停工的工厂机器重新启动,发出低沉而有力的轰鸣。
医疗舱、生命维持系统、水循环净化装置……所有依赖能源的文明器官,在一瞬间恢复了强有力的搏动。
短短一夜之间,枯萎的星球,重新焕发了生机。
不,不止是恢复,是超越了以往任何时代充盈饱满的生机。
能源读数稳定在一条令人眩晕的高位直线,再无波动。
匮乏,这个困扰了人类几个世纪的梦魇,似乎被一举驱散。
而带来这一切的林彻,从登陆舱踏上红毯的那一刻起,就被淹没在鲜花、泪水、震耳欲聋的欢呼与无穷无尽的闪光灯之中。
“英雄!”
“弑怪英雄!”
“人类的救世主!”
称号与赞誉如同潮水般将他包围。
他的形象出现在每一块屏幕上,被印在旗帜上,被雕刻在刚刚恢复运转的城市广场中央。
人们称颂他的果决、他的勇气。
那场遥远的、发生在遗星上的杀戮,被简化为一个英勇的传奇故事:英雄屠龙,夺取宝藏,拯救世界。干净,利落,充满力量感。
林彻沉默地接受了一切。
他站在授勋仪式的高台上,身着笔挺的礼服,胸前挂满勋章,接受最高执行官的嘉奖和全球观众的仰望。
他偶尔点头,偶尔握手,脸上带着公式化的,淡淡的疲惫与平静。
人们将这沉默解读为谦逊,将那份疲惫视为英雄荣光下的重担。
他们爱他,近乎崇拜。
然而,当夜晚降临,盛典散场,独自置身于联合政府授予他的可以俯瞰新生城市的顶层公寓时,那层坚硬的外壳便会寸寸碎裂。
寂静中,那双赤红平静的眼睛总会浮现。
不是在授勋台的聚光灯下,而是在遗星竖井底部的昏暗里,静静注视着他。
紧接着,是能量提取器蓝白光束刺入银色身躯的瞬间,那微微的颤抖,那始终不变的了然目光,以及最后消散前,扫过荒原、落在他脸上那复杂难言的一瞥。
噩梦如影随形。
有时是银龙在黑暗中向他走来,爪尖亮起银晕,有时是他自己手持提取器,脚下并非遗星,而是化为一片火海的地球城市,有时,他只是反复坠入那个竖井,不断坠落,没有尽头,唯有手腕上螺旋印记的光芒,在无尽的黑暗中孤独旋转。
他开始近乎偏执地研究那个印记。
他用尽一切手段,从最尖端的能量频谱分析,到近乎玄学的神秘学记载,甚至尝试用各种频率的能量去刺激它,最终只能确认两件事。
第一,这印记蕴含着他无法理解、却真实不虚的时空调律,它赋予的“一次回溯”机会是绝对的,也是唯一的,使用即消失。
第二,印记与那枚如今驱动地球的能量核心,以及遗星上的一切,存在着某种微妙的斩不断的联系,就像一道无形的伤疤,将他的命运与那颗死去的星球,那个被毁灭的存在牢牢绑在一起。
他秘密调取了方舟号任务的全部数据,尤其是那些被陈指挥官认为“无价值”的遗星环境记录。
在加密的个人终端上,他一遍遍回放岩壁上巨大的螺旋浮雕,放大沙层下规整的网格信号,凝视那些散落的器皿碎片。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根冰冷的针,刺探着他内心某个不愿触碰的角落。
那个文明为何消亡?那螺旋代表什么?银龙与那文明是何关系?它按在石板节点上,究竟想传达什么?
没有答案。只有数据冰冷的沉默,和梦境中银龙永恒的注视。
他的异常沉默和日渐深重的孤僻,并未引起公众过多疑虑,却被少数人看在眼里。
凯特就是其中之一。
回归后,她拒绝了所有荣誉和晋升机会,回到了大学研究所,却不再是曾经那个满怀探索热情的地质学家。
她开始发表一系列非主流,甚至带有尖锐批判性的文章和演讲,从遗星的环境数据出发,探讨“有限生态伦理与无限能源欲望的悖论”,“星际殖民主义的前置暴力”,“文明墓碑的警示价值”。
她的声音起初被淹没在复兴的狂欢中,被视为不合时宜的杂音。
但随着时间推移,当最初的生存狂喜逐渐沉淀,她的观点开始触动一些人的神经,也激怒了更多既得利益者和主流叙事的维护者。
她被学术会议婉拒,研究经费被削减,媒体给她打上“悲观主义者”,“反进步分子”甚至“背叛英雄战友”的标签。
林彻曾试图联系她,通讯却被直接挂断。
直到一天深夜,他的个人终端收到一条未署名的加密信息,来源经过重重伪装,但那种冷硬的,带着失望与质问的语气,他只在一个地方听过。
“他们欢呼英雄屠死了怪物,点亮了永夜。他们庆祝我们夺来了火种,却从不追问,那火,原是为谁而燃?又在照耀着谁的墓碑?”
“林彻,我们漂洋过海,掘开坟墓,杀死了守墓人,然后围着抢来的长明灯跳舞,宣称发现了太阳。”
“告诉我,我们杀死的到底是什么。”
信息在此戛然而止,再无后续。
林彻盯着那几行字,在城市的无边光芒映照下,独坐良久。
窗外,是人类文明前所未有的璀璨夜景,能源无限,生机勃勃。
腕间的螺旋印记在皮肤下微微发烫,仿佛与遥远时空中,那颗已然灰暗的遗星,以及那双永恒平静的眼眸,隔着浩瀚星空,默默共鸣。
英雄的重负,并非来自勋章与欢呼,而是源于灵魂深处,那无法愈合的烙印,与无人可诉的、冰凉的真相。
而这,或许只是裂痕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