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足够将奇迹变为日常,再将日常锻造成武器。
那枚源自遗星,曾给地球带来新生的能量核心,在被称为怪物能源的第十个年头,其应用早已超越了照明,驱动,生产的范畴。
当基础需求被无限满足,人类的创造力,或者说,破坏力便开始向着更危险的方向探索。
共鸣剥离技术,这项最初源自对“怪物”能量特性逆向工程的成果,从实验室走向了应用场。
其原理被简化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概念,通过特定频率的能量共振,远距离剥离,摧毁,甚至“抽取”目标结构的能量基础,无论是生物体的生命能量场,还是人造设施的供能核心。
第一台原型机被命名为收割者,其发射阵列的造型,隐约带着某种对遗星上那台机器的致敬,却放大了数倍,线条更加锋利,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它的首次非公开测试,目标是遥远小行星带上一颗废弃的采矿机器人。
一道无形的波纹掠过,机器人眼中闪烁的光芒瞬间熄灭,外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变得灰败脆弱,仿佛经历了千万年的风化,最终无声地崩解为尘埃。
观看席上,响起的是压低却兴奋的赞叹。
怪物能源,最终锻造出了指向星海的“怪物之刃”。
技术的阴影,迅速投映在社会结构的裂隙之上。
曾经统一在复苏旗帜下的人类社会,在能源无限,前路分叉的十字路口,彻底撕裂。
“地球派”主要由部分老派科学家,生态伦理学者,以及经历了大枯竭时代伤痛的人组成。
他们主张人类应该以遗星为镜,深刻反省自身与家园的关系。
他们呼吁设立地球生态神圣公约,主动限制无意义的发展与消耗,将“怪物能源”主要用于维护和深化地球生态平衡,探索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稳态文明。
他们将遗星的螺旋符号视为警告,认为无限扩张是通往毁灭的歧路。
“星空派”则声势浩大,主要由新兴的能源巨头,星际开发署,军事复合体以及陶醉于技术力量与人类至上主义的年轻一代主导。
他们视地球为摇篮,也是樊笼。
他们认为人类的本质是征服与探索,“怪物能源”是神明赐予的权柄,理应用于开拓新疆域,获取更多资源,将人类文明播撒向银河。
他们将遗星的螺旋符号解读为向上的阶梯或扩张的漩涡,认为那个文明的失败源于不够强大,不够进取。
他们的口号尖锐而富有煽动性。
“要么征服星空,要么在故纸堆里腐朽!”
两派在媒体,议会,甚至街头激烈交锋,势同水火。
仇恨与恐惧在意识形态的包装下迅速滋生。
地球派指责星空派是披着科技外衣的蝗虫,正在重复遗星文明的贪婪旧路。
星空派则斥骂地球派是阻碍人类进化的癌症,靠着英雄带来的能源苟活,却反对英雄开拓精神的白眼狼。
冲突,终于在能源分配和星际开发主导权的争夺中,由口水升级为烈焰。
主导月球背面氦-3精炼厂的寰宇能源集团,与控制着地月主要能源中转枢纽的盖亚守望同盟,因新一轮轨道能源配额和月球基地扩建权爆发激烈争执。
谈判破裂的瞬间,双方在月球轨道对峙的武装护卫舰,几乎同时接到了开火授权。
没有传统的导弹齐射或激光交织。
寰宇集团的一艘新型驱逐舰,舰艏那造型狰狞的共鸣剥离炮阵列,率先亮起了幽蓝的光芒,锁定了盖亚同盟一艘担任警戒的巡防舰。
嗡!
一种低沉到几乎超越人耳听觉极限,却让所有电子设备瞬间产生刺耳杂音的振动,在真空中无声地传递。
肉眼可见的,一圈淡蓝色仿佛空间本身在颤抖的波纹,以超光速袭向目标。
盖亚同盟的巡防舰甚至来不及做出机动规避。
在被波纹笼罩的刹那,舰体外部所有的灯光,引擎喷射口,以及其他设备,如同被掐灭的蜡烛,同时熄灭。
舰体那光滑的复合装甲表面,光泽迅速消退,变得晦暗,仿佛瞬间度过了数万亿年的太空风化。
内部的能源读数在监控屏幕上断崖式下跌,所有依靠“怪物能源”驱动的系统,在不到三秒内全部宕机。
巡防舰变成了一具漂浮在月球轨道上,迅速失去所有热量和活力的金属棺材,只能依靠备份的化学电池维持最低限度的紧急信号。
第一次实战应用,共鸣剥离便展现了其堪称恐怖的非致命性毁灭能力。
它不直接炸碎舰体,却抽走了它的“灵魂”。
月球轨道冲突的消息和影像,如同冰冷的陨石砸入地球舆论场,激起的不是反思的浪花,而是狂热的怒涛与更深的恐惧。
星空派欢呼这是“新纪元武力的第一次正义展示”。
地球派则悲鸣“人类已将对异星的掠夺之刃,对准了自己的心脏”。
林彻,这个早已远离权力中心,却因“英雄”符号而仍被双方试图争取的人物,被推到了调停台前。
那是一场在近地轨道和平站举行的面向全太阳系的公开会谈。双方代表隔桌而坐,气氛比舱外的太空更加冰冷。
寰宇集团的代表,一位目光锐利如鹰的男人,首先发言,语气充满继承正统的自负。
“林彻先生,您是人类开拓精神的化身!是您,勇敢地走向未知,带回无限能源,开启了我们的新时代!我们正是在践行您的道路,用这力量,为人类争取更广阔的生存空间!那些试图束缚我们手脚,将我们困死在地球上的内省者,才是文明的叛徒,是人类之癌!”
盖亚同盟的代表,一位头发花白神情悲戚的科学家,毫不退让,眼中含着泪光。
“林彻先生!请您看看他们用您带来的能量做了什么!他们制造了多么可怕的武器!他们忘记了遗星的教训,忘记了能源的馈赠本应用于守护与修复!他们才是扭曲了您的牺牲,将人类推向悬崖的疯狂赌徒!他们是啃噬完异星,又开始啃噬自己家园的怪物!”
双方都望向林彻,眼神灼热,都试图从他口中听到对自己正统性的背书。
林彻看着他们,看着屏幕上循环播放的月球轨道那艘死寂巡防舰的影像,看着代表席后那些狂热或愤怒的支持者。
他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仿佛自己正站在一道不断扩大的裂缝边缘,而裂缝两边的人,都举着他画像的旗帜,却走向截然相反,且注定碰撞的深渊。
“那能量……不应该成为相互指向的武器。遗星的遗迹……那螺旋……也许是在提醒我们别的……”他开口,声音因为长久沉默而有些沙哑。
“够了,林彻先生!我们需要的是对前进方向的支持,不是对古老石头的哲学解读!时代已经变了!”寰宇代表不耐烦地打断。
调停彻底失败。
双方不欢而散,带着对对方更深的憎恶,也带着对林彻优柔寡断,思想过时的隐隐失望。
不久后,林彻在加密渠道收到了一份即将提交全球议会审议的《星际殖民法案(初稿)》摘要。
其中一条款,用冷静的法律语言写道。
……为保障人类文明的延续与发展,对已确认无智慧生命迹象的类地行星及资源星,享有基于发展权的先占与资源利用权限……
发展权……先占……资源利用……
冰冷的词语,组合成似曾相识的逻辑。
一股尖锐如同被烧红针尖刺入骨髓的剧痛,从他手腕的螺旋印记处猛然炸开!
那痛楚如此强烈,远超以往任何一次温热或刺痛,让他瞬间冷汗淋漓,几乎站立不稳。
他踉跄扶住墙壁,低头看着手腕。
印记正在皮肤下散发出灼目的光芒,剧烈旋转,仿佛一个被触发的警报,一个来自时空彼端充满痛苦的共鸣。
法案上那优雅的文字,仿佛化作了遗星上灰暗的沙砾,岩壁上沉默的螺旋,黑色石板上最终消散的银光。
他们不仅铸好了刃,还开始为下一次收割,编写冠冕堂皇的律法。
怪物之刃已然出鞘,而握刀的手,正毫不犹豫地,挥向星空,也挥向彼此。
那源自“怪物”的馈赠,正以一种宿命般的循环,将它的获得者,推向更深邃的黑暗。